一个人的声音有点模糊:“听见说有的,上次……”
我抽起烟。一支烟抽到底时,听见里头有人告辞要走了。我犹豫着进不进去暗示方微舟,一面摸出裤袋内的烟盒,这时身后传来动静。回头看见方微舟,我顿了顿,还是掏出第二支烟抽起来。
方微舟道:“最近你也抽得太多了。”
我含糊地应了声。他又道:“回去吧。”
我倒是意外了:“这就走了?”
方微舟道:“不然还要待到晚上?也差不多了。”
我顿了顿,犹豫着问:“你不用再打个招呼?”
方微舟道:“说过了。”就看看我,“把烟熄了吧。”
我便把烟熄了。
作为合宜的主人,潘明奇夫妻也还是出来送我们。我已经和他们无话可说,自上了车。方微舟过一下子才上车。
看他发动,我想了想道:“以后我还是不要来了吧。”
方微舟先不说话,把车子开出去。过一下子,他道:“也是明奇先说错话。今天的事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一时沉默,可心里很感到惊奇。通常我这样说,他不搭腔就算了,也不会有哪一句怪他的朋友不对。今天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我并不问究竟,还是不免生出某种期待,虽然忐忑更多。
这时方微舟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放在前座的架子上,他看了一眼,没有接。从我这边能够看见来电者,是他父母。前天他已经回去过,今天又找他?我心情消沉下来。
到家以后,方微舟还是回电过去。果然结束通话,他要去一趟。我没有多问,然而不免有点冷淡。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他出门前道:“晚上会回来。”
我不冷不热的:“嗯。”
门关了起来,我站着一下子,拿出手机看。早上徐征传了讯息,他今天出差回来,问我见不见面。我当时没有回复。他出差前,我们见面的可算频繁,讯息来来往往,好像非常热烈。可是分隔两地,完全不觉得思念,讯息也不太多,却也不觉得任何失落。本来也不算有怎样的感情,一时不去想到他,也能够忘了。
现在又看见了,他也回来了。
本来我并不准备答应,也因为是礼拜六,方微舟一定在家,况且说定去潘明奇家里,以为要花上整天的时间。想不到他们聚会这么早散了,也想不到方微舟父母又找他。
我木然似的回复过去。那边很快回话,却不是一向的酒吧,到一间咖啡店见面。与徐征在这样寻常的地方见面,我感到有点违异,本来想改地点,想想又算了。终归见了面,谈了几句,还不是又去那一回事。
出去前,我给方微舟传了讯息,同样便利的不会被戳穿的借口——去找小兵。不说王任,怕他打电话过去。现在王任绝对不会帮我掩护,上次他是没有接,不然趁机说我几句坏的。
比起王任,小兵看起来更乖巧的样子,倒是比较使人可信。不过他和方微舟一直也没什么熟悉,假如不是王任不接电话,之前也找不到他那里。那次不久我曾经回了电话过去,他一直不接,只是回了讯息。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径告诉我答案,他确实只对方微舟表示不知道我的去向。我不信,又打他电话。然而每次也打不通,不知道他忙什么。我也不肯联络王任,便不打了。
不过我感到这方面能够信赖小兵,以后总是用他作借口去见徐征,
好像现在。
我没有开车,叫车子坐过去。那间咖啡店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沿路上也不少别的店面,通常很热闹。倒是这边向来通过的车子多又快,斑马线交错复杂,号志时间也很长,有些开车的等不耐烦,便要冒险闯红灯。
我在前面一条路口下车,正等着号志变换,随意地往旁边看了过去,一时怔了怔,以为看错,又一认,真是小兵。他竟戴着一副眼镜,与一个男人在一起迎面走来,然而那并不是他一直的那个男朋友。他与男人姿态非常亲密似的,可神情却仿佛非常漠然,实在违和。
小兵这时看见我了,脸上怔怔的。他停下来,身边的男人仿佛奇怪地看看他,又看我。他对那男人说着什么,对方就走开了。他则是朝我走过来。
我看一眼那男人离开的方向:“他是谁?”
小兵默了一下,道:“不知道。”
我不觉一呆,这才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小兵垂下目光,并不看我:“刚刚在店里认识的。”
我却要仔细地看他,他的整张脸上到处都有瘀青,仿佛是之前摔倒撞伤过,痕迹已经很淡了,不过能够想见当时一定很严重。那眼角仔细看也还有点肿胀。
我不禁奇怪:“你之前受伤了是不是?”
小兵不说话,可整个人好像一抖,竟然要走。我一急,伸手拽他一下。他霎时哀了出声,像是痛。周围有人看过来,我也并没有松开。我使劲将他的手拉过来,把厚厚的大衣袖子向上撸,那半截的手臂也有着一块块的还没有散去的瘀青,再往上,衣服遮住的地方还有……。
我拉掉小兵的围巾,扯起领口去看——这不只是打,已经是痛揍的地步。我简直震惊,松开了手。我呆呆地看他:“怎么回事?”
小兵看我一眼,很快把袖子放下来,低道:“没什么,摔倒而已。”
我可不会信,瞪着他:“你这叫摔倒?你以为我会相信?现在我们就找个地方,我看看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瘀青!”
小兵不吭声,可用很恳求的目光看我。
我缓了缓口气,也是因为记起这是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我把他拉著走到没有人的角落,问:“谁动手的?是不是王任?”
小兵摇了摇头。我并不信:“不是他还有谁?你不要总是维护他。”
小兵又沉默一下子,向我看,那眼神却很平静了:“萧渔,王任没有动手打我。是我之前的男朋友动手的。”
我呆住,一时好像发不出声音。小兵说下去,声音低低的:“萧渔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一起送王任回去,我男朋友来接我,其实我们那几天一直吵架,每次都是为了王任,王任喝醉都要找我去。本来真的没什么,想不到会意外……我其实也没有老实告诉你,已经发生不只一次。我男朋友也已经有点怀疑我跟王任有些什么,那天他来接我,我们在路上也吵个不停,我脱口承认和王任上床的事,他突然停车,把我拉下去,他打了我好几下。我吓一跳,根本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叫了出来,他才停手,可是抱着我道歉了。”
“我答应他不会再去找王任。但是他还不放心,整天对我疑心,我辞掉本来的事,也是因为跟他在一起做事压力非常大,他连其他人都要怀疑跟我有什么。我要到别的店工作,谈的时候,他差点也要动手。”
“我没有告诉王任。其实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真的也没有和王任怎样,王任每次找我,我只能推掉,心里真的很难受,也不是完全因为以前喜欢的感情,他跟你闹翻,真正能够说话的人也只剩下我了,要是我又不理他,这怎么可以?”
“王任以为我跟你同出一气,非常生气。他喝醉,打电话来骂了我很多,我受不了,还是背着我男朋友去找他,我一直劝他跟你和好,他答应,想不到那天会——”他顿了顿:“那天我回头找王任,后来他又醉得不行,我送他回去,我,我们又睡了。我觉得我真是没办法放弃他的……”
我看着他,感到很艰难开口:“那你的……”
小兵道:“那天我没有回去,我男朋友就起疑了,等我回去,马上动手。其实我真的很想跟我男朋友好好在一起,我对他还是有感情的,但是我也不想欺骗他了。我全部坦白说了,他动手,又跟我说分手。也不是一两天就顺利分开了,反复好几次,他最后一次揍我非常狠,我倒在地上动不了,可能害怕,他终于罢手走了。上次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在医院,我没办法说话。”
我听着心里很为他难受,又愧疚当时不多关心:“你,你怎么不还手……不告诉我?”
小兵停了一下,看着我,只道:“是我先对不起他。”
那目光太平静,太冷了,突然我感到不能说话。我从小兵的眼里看见我自己,假如方微舟知道了我的出轨会怎样?揍我一顿?他不是会动手的人。也不一定,他通常不动声色,看不透,也不知道真正生气会是怎样子。
可是我感到怕的也不是这个。这时思绪非常凌乱。
小兵突然问:“你喜欢徐征吗?”
我愣了一下,马上否认:“不。”
小兵看着我:“萧渔,这样真的不好,听我的,不要再跟徐征继续下去了。我看得出来,你对方微舟还有很深的感情。”
我感到心中有什么正在拉扯。其实我又怎么会不晓得,这样多年的感情,即使因为日子一天天平淡下来,仿佛不再热烈,可想到方微舟,也还是心动。但是跟他在一起,却常常会很多不痛快,然而痛快也多,充满喜怒哀乐。高兴的时候,就算平平淡淡,也总觉得是甜的。
我看着小兵,他一脸忧伤似的直视着我。他仿佛已经看透了我。在他面前,我也不必有什么难堪,可是却要压抑不住那深深的负愧感。我在他身上看见了某种心里的恐惧,简直不想对着他看了。
我伸手将他的围巾重围了回去。我只道:“你现在这样,王任知道吗?”
小兵沉默。过一下子他说:“萧渔,真的不要三心二意了。”
我看着小兵走开了。我好久才迈开脚步,穿过马路。等一下就要见到徐征,本来是怎样的心情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徐征,我接了:“我快到了。”
那头的声音带着笑:“说好的时间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略顿了顿,只道:“你再等等吧。”
徐征的语气放轻:“等多久都可以。”
我心里并不觉得有任何动摇。结束通话了。我收起手机,眼看下一个路口就到了那间咖啡店。其实刚刚真是想不要见面了,然而想想,最好也还是当面把话说清楚。
我想到与徐征之间的所有,都是无关爱意的。关玮说的对,他是个知道怎样仔细体贴的人,向来也看穿他的技俩,只是为了逃避另一段关系的不顺利,甘愿被蒙蔽。我承认,对徐征有一定程度好感,在性的方面也受到吸引。他带我的是不同于方微舟给我的刺激。
然而也只有刺激了。
这些日子背着方微舟与他在一起,那感觉并不能够称作快乐,沉迷很短暂,那迷惑积累在心中凿出的空洞一天比一天深,无论如何也填不满,根本也想象不了与他之间会有什么长远的发展。
又不论方微舟对我怎样,我总是想象到以后的情形。即使好像平淡无味。
我走到咖啡店前,正要进去,手机又响了。我接起来:“喂?”
徐征道:“不用进去了,你看前面。”
我往马路上看,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下。我倒是认得,这是徐征的车。靠近我这里的车窗放下来,他在驾驶座上,讲着电话。
我听见他说:“上车。”
我挂断,几步上前拉开车门。等我坐好了,他马上开出去。他笑道:“你来晚了,已经不够时间喝咖啡。”
我不接这个碴,只安静着。
徐征像是看来一眼。车子慢了速度,前面车子也走不快,似乎排起了一长串。听见他问:“怎么了?”
我顿了顿,看他一眼:“我有件事告诉你。”
徐征略看了来。他的嘴也似乎掀动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放慢了,车内的空调声却是放大了,咻咻地,就连空气都仿佛能够看见形状,气压推挤起来。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心跳很快,耳中嗡嗡鸣叫起来——一个砰的巨响!车头往前方撞上去——我感到整个身体也跟着剧烈振动,并不能控制地往前撞上储物箱,瞬间胸口一阵剧痛,马上脑袋又重重往后摔。我感到眼前发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场连环车祸。一辆车不注意减速,狠狠地撞上前面的。这条马路早已经壅塞起来,连成了长而蜿蜒的阵形,以至于就撞了整排。越靠前的车子越严重。徐征的车子排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位子,撞击上来的力道还是大,震得后面玻璃整个破碎了。前玻璃也没有太过幸免。我感到脑中空白只有一下子,突然一切又清清楚楚了。然而也还是胡里胡涂,呆住了。眼前的混乱仿佛拍电影似的,好像假的,可真实的吓人。
我感到昏眩,身体其他方面倒是不怎样疼痛。突然我这里的车门打开,徐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喊着什么,一面拉我下车。我掉头看他,他的一边额角大概有伤,血沿着往下流了半张脸,很狼狈的样子。我一时脚软不能站好,撞了他一下,他皱起眉,神情仿佛痛苦,还是撑住我。
他问着我什么,我只是摇头,可也去扶住他。我看看周围,简直不明白究竟怎么会发生的。在这里有许多好像我这样不知所措的人,遍布各种声音,哭喊着,谁和谁在大叫着什么,许许多多的,闹哄哄的,场面非常乱。马路上烟尘飞扬,一部接着一部汽车推挤在一块,几乎不成样子。尤其肇事的那辆车,一群人正在那里抢救。
很快一辆辆的救护车来了,全部伤者被送到附近一间医院。这医院规模并不小,通常不论何时急诊室也都是挤满病人,突然大量病患又挤进来,越加乱纷纷。医护人员一个比一个神气凝重,那肇事者满身是血的躺在救护床上推进了急救室,过一下子又推了一个伤重的进去,也不知道是谁。
我与徐征可算其中不太严重的。车子不受控制往前撞,靠他那里的车头几乎凹陷,虽然有气囊的保护,可撞的力道太强,他的左肩连带整只手也还是碰伤了,好在他的腿没有事,不过前面玻璃破开来,虽然他及时躲了一下,额头还是划伤。一个医师帮他处理好了额头的伤,不过他的左手臂去照了X光片回来,发现有点骨裂。
比他的情形,我又好多了,脸和手背给玻璃划的伤口很小。可当时震荡,胸口朝前狠狠地撞上去,后脑又往后摔在头枕上。因这样一直头晕。医院向来人多吵杂的地方,一室灯光雪亮,照得我整个恍恍惚惚,又不舒适。医师问什么,要迟疑几下才回答。医师便安排我去做胸`部与脑部的电脑断层检查。
这之间我与徐征被分开了。本来他也要陪着我去检查室,但是他手臂的情形也要处理,旁边的护理师不放,找来一位女护工过来。她又看见我们身边各自没有亲人,让我们最好联系到家人来一趟。
我自不可能打电话给母亲,那打给方微舟?我瞥见到时间,竟已经很晚了。方微舟到他父母家去也该回来了,说不定已经打过电话给我?医院太吵了,可能一时没有听见。我连忙找起手机,刚刚在衣袋内摸出来,突然它响了。看着来电名字,我感到惶惶然。正要接,就轮到我做检查了。检查室的人不断地喊我的名字,陪同的女护工便催促起来,一面拿过我的手机。我脱下大衣,全数给她保管了。
检查并不太久。出去后,护工把东西还我。她刚刚帮忙我接了电话,她告诉对方我人在医院,正不便接电话。她是好意。我并不感到有怎样的不快,只是怔怔的,整个心里七上八下,简直不敢回电。
我握着手机,回到了急诊室。今晚的病患太多,病床全部客满,严重的当然已经转上去开刀或住院,剩下的好多人像是我这样的只能够坐在等候椅上。带我回来后,那护工就去忙她的事。我径在一张空的椅子坐下,呆呆似的。
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电话。刚刚看了一下,之前也不只是打过这一通电话。已经不能够瞒住他了,也骗不了,车祸造成的伤口很小也还是看得清楚,以及他也知道我在医院。可他不知道车祸的时候,我与徐征在一起。对这点,我怎样也想不好解释。出于心虚,好像每一个理由都站不住道理。
其实情形也不见得一定糟糕,我大可咬定小兵找了徐征一起来,本来方微舟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相熟。只好给小兵打电话了,但我想起今天小兵的话,他可会愿意帮忙?或者方微舟早早已经先打电话给小兵了,都这样晚了……。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一直拉扯着,整个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