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机灵,马上拿出他自己的打火机:“陆总监,这里。”
陆江笑笑,已经找到一个打火机了:“我有。”
陈平怎样反应,我并不管,一时就怔了,眼睁睁地看着陆江打火点起烟。他所用的是是一个普通的小的长形打火机。是白色的。
非常眼熟,简直想要拿过来看个究竟。我僵着不动,听见有人恭维起来:“哎呀,陆总监这个打火机真是特别,什么牌子的?”
陆江道:“不知道,没有牌子的。”停了一下,吐出烟后,又说:“唔,别人给的。”这口气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一面摊开手,隐约可见白色外壳上的几笔图画,是个划舟的小人影。
我整个呆呆似的,也不知道心情。他很快又合上手掌了,整只手套进口袋。有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过来朝他打招呼,他便不理我们这边了,径走过去。
陈平对大家道:“好吧,我们走了。”
大家往前移动。我跟着走了两步,不禁回头去看。远的那边,陆江带着微笑与人交谈,可是仿佛也看了过来。
我连忙掉头,可是很感到芒刺在背。
那打火机真正不太值钱,与方微舟在一起,我送过比起这个更好的东西,送了以后他怎么用,不见得注意,有时候随手的一个东西他转送出去,告诉我,也并不介意。然而偏偏送了这在我们之间具有意义的东西。在这敏感的时机,怎样不多心?
回去的路上,一车子的人嘻嘻哈哈,我根本没有心情,还是振作起来敷衍,不然他们奇怪。到了公司,脚步匆匆,马上进去办公室,简直怕看见人,尤其方微舟,桌上电话响起来,都要吓一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非常担心会与方微舟有任何说话的机会,其实我完全不用怕他,现在有问题的人不是我。
现在找他也不便,何晋成忙于治丧,一部分事情必须他出面,并不太有空,又在公司里。虽然打电话不是不行,可能他会接起来,却没有底气,凭着一个打火机就疑心他,仿佛恨不得他也背着我做坏,简直可耻。
可是怎么都不痛快——本来对他和陆江之间也时常感到怀疑。后面半天不知道怎么熬过去的,脑中混乱一片,想不了事,可是心里情绪高涨,也不能够静心。我手上几件事,后天开会要呈现,可是完全没有心思做。也实在无心加班,下班时间到了,却又仿佛抵触回去。
拖拖拉拉半天,我还是走了,想不到在电梯口碰见方微舟。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突然看见他,我心头突突地跳,也不知道为什么需要紧张。倒是看见我,他看了看表:“我以为你更早回去了。”
我顿了顿,道:“哦,本来想加班,后来还是不加了。”
方微舟道:“后天开会的东西弄不好?”
我无心说这个,不觉敷衍:“唔,差不多了。”就转口:“对了,记得你晚上不是要去和李总吃饭吗?取消了?”他与李总的饭局早早定下,之前就告诉我,本来以为他一早离开公司,他倒是才走。
方微舟便道:“没取消,我现在就要过去了。”
原来还是要去应酬,我也说不清是不是失望,一时沉默,只点点头。方微舟也没有说话。
这一阵子他沉默下来,无论如何我也会找点话题,并不愿意空白,然而这时分外没心情,整个好像堵着了,或者是因为想说的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电梯迟迟不下来,这时间也不算晚,竟也没有第三个人过来搭电梯。我和方微舟单独站在这里,气氛里的安静从来没有变过,却分外感到那压抑的情绪,有种焦灼。大概方微舟等得也有点烦了,伸手又按了按钮,又往衣袋内掏了掏,可是没有拿出什么来。
看上去也不像不打算拿出来的,仿佛解释一样,方微舟道:“把烟丢在办公桌上了,算了,等等错过电梯,又要让陆江他们等。”
突然我感到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有什么被扎破了,冲出来,整个灼热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忍耐了。要是开口了,就回不了头——我还是说话:“回去拿也不花什么时间吧,这电梯要下来早也下来了。”
方微舟似乎没有听出奇怪,他道:“算了,路上再去买,也要抽完了。”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洞洞似的:“那记得买个打火机,哦,也不用,你可以和他共用,反正也是你送他的。”
方微舟朝我看来,微微皱眉:“什么?”
我管不上会不会被别的人听见,怎样也克制不了尖锐,一股脑发泄出来:“那个打火机不要了,丢掉就好了,为什么给陆江!你会不知道他对你是怎么想的?”
方微舟像是错愕:“你在说什么?”
我与他直视,心口怦怦地响:“你和他之间怎么样,你很清楚。”
方微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神气渐渐地变了,冷并不冷,不如说平静。他道:“他要对我怎么想,那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知道?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受不了诱惑?”
我感到心口一堵,微微发起冷,两只脚好像也要站不住似的,简直想走开。当然怎样还是僵着背脊站稳了,僵持在这胶着的气氛里。
电梯来了,匡啷一声。我霎时震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掉开眼,方微舟也马上别过去看那电梯。门开了,里面并没有人。
他马上进去了。也并没有等我的意思,他按了关门,又掉过头。我木然地看着门将我与他完全隔绝了。我站着没动,整个恍惚似的,直到听见有人过来,仿佛惊醒了过来,有什么在一阵一阵地揪起来。这时电梯当然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
听着远远过来的谈笑声,那样无忧无虑似的,我分外感到痛苦,也只能够装作平静地伸手,重新叫了电梯上来。
我回去家里。也不知道那里还是不是可以回去的家,有什么破碎了,是我亲手打破它,原来我对于错的体认远远不够,现在真正尝到了苦果,心里一阵一阵地麻,可非常痛,简直想大醉一场,不然这样难熬。可开车在路上绕了几圈,也不知道为什么经过无数地方却没有进去,最后也是绕回来与方微舟同居的这屋子。
我打开灯,白灯照出熟悉的一切,总是这样冷冷清清,今天分外受不了。我摔进沙发,什么也不想做。茶几上有烟,我倾向前去拿来倒出烟来抽,抽完了这支,又抽。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回神过来已经一屋子烟味。我拿出手机,呆呆地看了半天,一通电话也没有。这时十点多钟了,通常吃饭到这时间也差不多结束,况且今天李总请客,他太太自从他上次住院后,更加约束他的作息。
方微舟就快回来了。突然我感到整个忐忑起来,可能他不会想看见我,我不该待在这里。然而我不在这里,也不知道能够到哪儿去。
突然手机响了。
看见来电的名字,我呆了几下,有点慌张地接起来。那头方微舟喂喂两声,也不理我有没有答应,只管说话,可是声音含糊,背后还有呼呼的像是风吹的杂音,不注意根本听不清楚。还有别人的声音,男人的,似乎离他很近,倒是很清晰。听上去是他喝醉了,那人要送他回来,正在问他找大门钥匙。大概他却拿出手机打电话,听见对方要他先挂断。
我一时管不上那边另外的是谁,只着急又问:“你说什么?”
方微舟没有说下去,陡然安静,突然喀的一声,通话就断了。我呆了呆,马上拨回去,一面开门出去。那边怎样都接不通了。我看见电梯上来了,门打开来,陆江半搀着方微舟走出来,或许不曾料到会看见我,陆江一时怔了似的。
我并不理陆江脸色会怎样,只是看着方微舟。他望过来,楼道光线不好,还是照清楚他的神情,还是通常那样子,冷冷的,可眼里仿佛有几丝迷惘似的。虽然他看上去还站得住,但是我知道他喝得很醉,只是撑着。
这时陆江的声音响起来:“你在这里做——!”
我截断他的话:“我带他进去。”就上前,拿回他手里的钥匙,又伸出手要扶方微舟过来。
可很怕方微舟要挥开来,我牢牢地看住他,不敢有太大的力气。没有听见陆江说什么,好像本来只有我和方微舟两个人。
方微舟看着我,目光闪烁。他却接过我的手,整个靠到我的身上。我一只手抱在他的背后,带着他进屋,关门的时候,回过身,这才看了一眼陆江。他似乎叫了方微舟,又似乎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退了一步,半边的脸色掩在了阴影里。他掉过身去,我已经把门关上。
真正只有我和方微舟两个人了。屋子里非常安静,隐隐又有一丝僵的气氛,方微舟确实喝醉了,身上酒气浓郁。通常不论怎样闹酒,他还是留一分清醒,好像喝成这样的地步很少。我带着他往里走,快到卧室前,他突然不走,朝我看来,那眼神平静,仿佛醉意消退似的。我有些恍惚,又想起了今天分别的那一幕,心里陡然凉下来,又凄然,忍不住掉开眼。
方微舟却使劲拉住我的胳膊。我向他看去,他便把我整个人抱住了。我呆呆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他开口:“萧渔……”就停下来,又喊一次我的名字。
那后面并不像是没有别的话,然而怎样也没有说下去。他声音低低的,也不知道怎样形容的口气,我胸中涌上一种激动,两手都抱在了他的后背。
手上的那串钥匙掉到了地上,喀啦地响了一大声。
方微舟便松开手了。他向后让,看着我,仿佛欲言又止。最后也还是不发一语,他垂下眼,扶着墙就越过我向后走开。
我一直站着没有动。
方微舟进了卧室,门一关,就没有出来过。我却仿佛不够勇气开门,也感到不能思考,对他与陆江真正是怎样子的关系,以及陆江知道我们的事又怎么想,根本完全无心考虑了。我在客厅沙发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手机发出没电的通知,这才回过神,然而整个人还是很感到恍惚。
已经很晚了,屋里屋外都是安静,这屋里的又分外像是有重量,沉沉的,仿佛十分难熬。再难熬,也要熬过去。我打开卧室的门,一片黑,打开台灯才知道方微舟连大衣也没有脱,便在床上躺下了。他倒是睡熟的样子,前发凌乱,落在眼皮上造成一重阴影。仿佛睡不好,那眉间纠结。我坐在床上,看半天才伸出手去碰他。刚刚摸到他的脸,突然他动了一下,就翻过身背对着我。假如不是知道他确实喝醉了,根本不会故意——倒是真正宁愿他装睡,至少我可以说点什么。
我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发呆。台灯的亮度不够,投照的光被分割成了好几块,黑的部份往前延伸到窗前,窗帘没有拉起来,它和夜色融合成了一块,那色泽越来越来暗,越来越浓郁……慢慢地,又模糊了,露出微薄的灰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闭上了眼睛,我醒过来已经早上,光线照得整个房间非常亮,空气清新似的,完全不见昨晚那些阴霾。可是发生的事不会忘记,也不只昨天,其实一直以来还是同一件事,我在和方微舟感情上的过错永远不可能抹除。我当然痛改前非,为了不和方微舟分开可以做任何事——事实是这裂痕由我亲手造成,无论怎样弥补也永远不够。
方微舟早起来了,甚至不在卧室。今天还要上班,我也不能不起来,收拾后到外面去,马上看见他,他的样子如同之前的每天,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还是做了早饭,刚刚把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到餐桌。他看我一眼,并不说话,只拉开椅子坐下,自吃起了。
他不发作,我心里竟也毫无起伏,就走过去,同样坐下吃饭。谁也没有说话。
照例方微舟先要出门,昨天他开车去赴约,大概本来不要喝酒,可后来喝醉,便不能够开车了,可能车子丢在路边。我应该识相,问他一齐出门,但是想起昨晚陆江送他回来的,或许开了他的车,也可能不是?不论怎样,我反正没问。问不出口,所有的话好像堵成了一团,卡在喉头,感到很难清楚。又问了一个,便要有第二个。我感到抵触去破坏这异样的宁静。
这时方微舟站起身来,开了口:“先出去了。”
他口气平平静静,如同平常。其实他连神情也一样,完全不见昨夜喝醉的情态,又一副冷淡的样子。仿佛昨天我们之间也不曾有过争执。我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或者别的滋味,可是对一切也非常冷静下来。看他已经拿起挂在椅背的外衣套上,我只点了头。
方微舟就出去了。
我过不久也出门到公司去。做了一会儿事,就去开会。几个部门与方微舟开会,陆江向来都会参与,我后来记起来,却不怎样忐忑,倒不是不怕他做什么,可整个像是麻木,考虑不到似的。我进去会议室,陆江已经坐在里头了,他翻着手上的文件,微低头,看不见神情。
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便抬头。他看到我,我并不能视而不见,便点头。他神情没有变化,可也点了头。
这时方微舟进来了,他在陆江旁边的位子坐下,一面让大家开始。先报告的是陈平。他说什么,我不太仔细听,光注意方微舟和陆江的相处。陆江翻着一份东西,和方微舟靠近低声交谈,看上去没有不愉快。我掉开眼。
今天这会议是例行汇报,简单交代事情的进度,也就过了,在场谁都是这样,最多问几个问题,也不会刁难。可是换到我,报完后要坐下,陆江开口了。
陆江道:“萧经理,这里面怎么没有和张总那边新合作的提案?”
我道:“我以为这部份是明天才要讨论的。”前一向和周榕俊加班在做的就是这个,直到昨天也还在修改内容,主要张总后来又有新的条件,给的提案时间又短。
陆江看着我:“这个我记得进行了一段时间吧,上次汇报没听见你提到,我好像也说过吧?到今天了,难道还不用报个进度?”
他有没有说过,现在反正是他说了算。我僵着站着,道:“是我没有想到,抱歉,我现在去拿来说明。”
“不用了。”开口的是方微舟。
陆江马上看他,但是没有说话,大概神情已经不好看?
事实是他脸色完全没有变过,方微舟也没有,倒是也看他,口气很淡:“陆总监是忘了吧?明天有个会议主要就是针对和张总合作的项目讨论,今天拿出来谈,明天还怎么开会?现在说明起来,一定占掉后面的时间。”
这话听上去有点斥责,一时气氛好像僵起来。周围的人全部面面相觑。
陆江朝我看来,目光冷冷的,简直以为他就要发作。然而他只又看了方微舟,就挂起微笑:“看来是我记性不好了,唔,都忘了明天还要开会。”便对我道:“萧经理,不好意思啊,你可以坐下了。”
我便坐下,可是后面完全不能专心。也不去看陆江和方微舟之间是怎样的情形。
一开完会,陆江马上起身走人。通常也是这样子,他不一定会等方微舟一块出去,然而这时看,仿佛有点闹别扭。
方微舟出去后,几个人马上忍不住谈论起来。陈平朝我递了一个眼神,我装傻,径收拾好走了。陈平不依不饶,追到我办公室里。
他低声问:“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哪里得罪陆总监了?”
当然得罪了,原因也绝对不能说。我敷衍着,幸好周榕俊过来找我说事情,陈平才走了。
周榕俊道:“经理,我昨天改了内容,请你看看行不行。”
我拿过来,把文件翻了翻,可比我之前改的要好。我道:“怎么想到的?”
周榕俊和我说明,顿了顿似的,又道:“其实这个也应该是我要做好的,都是我之前住院,不应该全部丢给经理做。”
我道:“没事,身体好更重要,现在还会不会不舒服?不要再让你太太担心。”
周榕俊腼腆似的笑:“我很好了,她也知道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我笑了笑,合上文件:“这份做得很好,本来交给你做,就是决定用你的想法,唔,现在我们拿过去方总那里,先请他看看好了。”
周榕俊点点头。我便带着他去找方微舟。倒不是要拉他作挡箭牌,本来做出东西的是他,交给他和方微舟说明也合情合宜。
想不到方微舟不在办公室,门倒是打开的。他的女秘书说:“方总刚刚走出去,你们没有遇上?”看我摇头,又道:“他也没有交代去哪里,但是看起来很快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