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愣了愣,却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人死如灯灭,只知来处,不知所归。
其实林旭自己也想过,建立一个足够安全的堡垒,堡垒里头的人可以安居乐业。他有时间有能力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建立尽可能公平的规则。只是他不敢——闭关锁国的危害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人不能故步自封,必须要走出去,只是他没想到,走出去要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大到他已经承受不起了。
他还是怀疑,自己的抉择是不是错了,如果一直待在部落里,至少这些人不必牺牲。
然而因同伴的牺牲感到心痛难忍的只有山群,别的战士们都在庆祝这一场以少胜多的战争。他们欢欣鼓舞——毕竟在他们眼中,在战争中而死的同伴们,是死得其所,死的光荣。他们不在乎人命,不在乎别人的,也不在乎自己的。
鲜血与尸骨一层层堆积,堆积起了这个庞大的森林部落,每一个部落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同。但骨子里头,他们都是一样的。崇拜强者,渴望战争。
至少他们比以往还要敬重和爱戴林旭,因为他们见到了林旭不同寻常的武力。这种身体上的力量,比头脑更令他们折服。
“克瑞斯!”有人跑了过来,这是个年轻的战士,似乎刚刚成年不久,他身上的肌肉还不那么结实,面容青涩,似乎也没上过几次战场。这应该是他第一回直面杀戮与鲜血。可是骨子里的基因使他毫不惧怕,甚至体内的热血还没有停止沸腾。
他似乎不满山群的态度,但是因为山群是前卫队的副队长,也不敢直接斥责,只能对林旭说:“我们今晚要举办庆功宴!那些人的帐篷里有肉干。科马看过了,不是人肉。族长说了,今晚可以敞开肚皮吃肉了。”
林旭点点头,他冲着这个年轻人说:“去吧,不必等我。你们可以先开始,我陪山群坐一会儿。”
年轻的战士向林旭行礼,他不能明白山群为何可以如此目中无人,甚至如此不尊重他们的神,于是临走的时候,他狠狠地瞪了山群一眼。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比山群要更加强大。就像此时一样,有资格和克瑞斯坐在一起。
“克瑞斯,您知道天上是什么样的吗?”山群忽然问。
林旭沉默了,他数次张嘴,最终只能描绘出一个美好的世界:“每个人都能吃饱,有各种美味的食物。有温暖的房子,不必出去打猎。没有战争的迫害。人们可以选择自己未来将要干什么。没有坏人,只有好人……”
林旭说不下去了,他自己都知道,这段位是多么虚假。
但是他曾经,是真的想将这个部落,变成这样一个理想乡。但是现实残酷,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林旭正在挣扎着反抗,他不想如此快的俯首称臣。
“克瑞斯,你想建立一个如天上一样的部落。”山群站起来,他终于将派伦的尸体放在了一旁早就挖好的小坑,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派伦一眼,将雪一捧一捧的掩盖住这个小小的尸体。
他看着照射在雪地上的阳光,有一瞬间的恍惚,最后他还是站到了林旭的面前。
低下了他的头颅,他双膝跪在雪地上:“如果您的愿望是这样的部落,我愿意做您的刀,您的剑,您的盾牌。做您最忠实的仆人。我不想再看见有任何一个和派伦一样的孩子上战场,而我甚至无法保护他们。”
山群终于想明白了,制造这一切的,不是林旭。而是野心。
是人本身的欲|望。
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得到的不是安全,而是恐惧。
他们必须走出来,即便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如果我刚刚冒犯了您,请您原谅我。”山群就这么跪在林旭面前,如此卑微。就像一个失去了自己孩子的父亲。之前巨大的愤怒将他包围,令他失去了理智。
现在理智回笼,他反而生出了更加坚定的目标。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要保护那些弱小的人。就像他的母亲和父亲曾经做的那样。保护着弱小的他。
他保护不了派伦,但他可以用自己的余生,尽可能的去保护像派伦一样的人。
作为一个战士,他根本不畏惧死亡,他畏惧的是,到死的那一天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林旭将他扶了起来,现在“法则”对他的限制越来越少,甚至几乎离开了他身边。
他自己也不清楚“法则”究竟是什么,但很显然,那并不是神。如果神要改变这个世界,根本无需借助他的力量。只要神一挥手,世间万物都将臣服,何必多此一举?
林旭认为,法则是这颗星球,这片大地的意识。它引领林旭而来,却不能靠自身给予这片大地任何东西。
林旭和山群都没有参加这场庆功宴,他们两就这么坐着,聊聊那个天上的世界,聊聊山群的见闻。聊这片大陆所发生的一些惊心动魄的战争,和温暖人心的故事。基本都是山群在说,而林旭静静的倾听。
在不远处,柯斯站在那里,目光阴霾地看着正在交谈的两个人。他的心脏似乎被一双手紧紧地抓住,让他不能喘息。他咬紧了牙根,握住自己的拳头。头一次觉得山群如此碍眼,令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他凭什么坐在克瑞斯的身边?柯斯冷眼看着山群的背影——那是他的位子,从最开始,直到最后,那都是属于他的位子,任何人都别想来抢夺。
不仅仅是那个位子,还包括旁边的人。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克瑞斯了,没人比他更懂克瑞斯在想什么。他是克瑞斯的战士,是克瑞斯的仆人,而他痴心妄想——想做克瑞斯的男人。
他知道这个想法是多么的恐怖和大逆不道,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冒头,他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柯斯想起了自己的梦。
在梦里,他在给林旭做饭,他们住在一个山洞里,那个山洞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不是什么族长,林旭也不是什么神。他们就是普通的人,在森林里求生。
白天,他们会一起出去打猎,互相包扎伤口,笑着谈天说地。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会拥抱在一起,彼此亲吻,做尽这世上所有亲密的事情。
柯斯还能记起在梦里林旭结实细腻的腰身,记起林旭脸上温柔渴求的笑容,记起林旭盘在他腰上的长腿。他们那样亲密,慢慢合二为一。
等第二天醒来,林旭会抱怨他太过粗鲁,而自己则会心疼的让他休息,自己一个人去打猎。
当他们老了,两个人都走不动了,无法打猎,不能维持生计。
就在一个群星闪亮的夜晚,并肩躺在兽皮床上,聊着两人相爱的一生,握着手。不再进食,不再喝水,相拥而亡。
多么美好的梦境,柯斯是笑着醒的。
他无比渴望这一天真的到来,他现在觉得,不仅仅是山群,还包括这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太过碍眼了。
“族长。”有人在叫他。
柯斯转过头去,看见族人们正快活的烤肉,煮玉米糊糊,战士将属于柯斯的那一份烤肉递过去,笑着说:“这几块是我烤的最好的,一点也没有焦。闻起来可香了,您吃吃看。”
柯斯接过来,也笑着回道:“辛苦你了,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
那战士点头,又笑着转过身去,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蛇神部落并不知道想要攻击他们的流浪部落已经被歼灭了,他们还忐忑不安地等在自己的部落中,瑟瑟发抖地裹着兽皮,手里握着并不锋利的石刀。危险就挂在他们的头顶,让他们一刻都不得安心。
女人正在打磨自己的那柄小刀,她是之前将孩子托付给柯斯他们的女人,她看着自己的男人,看着她的族长,她在这个冬天迅速消瘦,有些力不从心,她冲蛇猛说:“我听他们说,他们都想和那些人走。”
蛇猛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这个族长无法让族人填饱肚子,甚至每年冬天都要亲手送一些体弱的族人去见蛇神。他这个族长,当的实在是窝囊。他看着自己的女人,问道:“你呢?”
女人笑了笑:“你不用问,我不会走的,我陪你。”
哪怕前面是一条死路,我也陪你。
蛇猛握住女人的手,他的目光深邃,绝望而又欣慰:“我对不起你,没让你过上我曾经跟你承诺的生活。”
女人摇头:“我心甘情愿。”
“不过,那个部落,真是强大啊。”蛇猛感叹道,“他们有那么多的族人,还没有在冬天饿死。也没有奉献给他们的神。”
“真的有神吗?”女人忽然问道,“我们如此虔诚的供奉,神从未回应过我们,如果神有怜悯,知道我们的呼唤与祈求,又怎么能放弃自己的信徒……”
蛇猛叹了口气。
“那些人过来了!”外头传来族人的喧哗声。
蛇猛掀开帐篷走了出去,他的族人们欢欣鼓舞地冲到部落口。在看到柯斯他们一行走过来的时候,爆发了震耳的欢呼声。他们看着这些壮硕的战士,内心产生了一种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羡慕和嫉妒——同样是人,同样在这样的困境里求生。但这些人吃得饱穿得暖,不用担心因受伤而被抛弃。反观自己,甚至不敢去打猎,唯恐受了伤,死了还好,要是残了,等待他们的就是无间地狱。
他们当然对自己的部落有感情,也奉献了自己的忠诚。
但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在柯斯告诉他们,敌人都被歼灭,并且提出了领头人的头颅之后,这些人沸腾了——他们并不渴求柯斯他们部落的一切,但他们也想像这些战士一样,去做属于自己的事情。
无论是参与战争还是打猎,总应该有他们自己的位子,而不是战战兢兢地活着。
在阴暗的帐篷中无休止的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然后日复一日,消磨自己的意志与勇气。
人最怕的不是磨砺,而是磨损。
一旦丧失斗志,基本就毁了。
一个瘦弱的男人战战兢兢地走出了人群,来到了柯斯的面前,他卑微地问:“您要带着您的部落离开了吗?”
柯斯怔了怔,他认为自己是被下了逐客令,本来还带着微笑的表情一下沉了下来,只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情绪,重新勾起了嘴角:“当然,我们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你们已经安全了。而我们也要离开了。作为邻居,希望无论是我们还是你们,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另一方可以伸出自己的手。”
这话说的未免有些冠冕堂皇,谁知道柯斯说的是真是假,是说给别人听的,但是他本身确实是这样想的。
那个瘦弱的男人再一次看了看柯斯的脸色,然后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族长。蛇猛站在所有人的最后,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去和柯斯打招呼——他已经预料到事情的结局了,那不是他可以扭转的。
男人咽了口口水,在所有与他一样身体虚弱的战士们的希翼目光下,小心翼翼地说:“你们部落,现在还缺人吗?”
这一次,柯斯总算是明白了这个人的意思,他也看到了站在最后的蛇猛,知道这是他们的族长默许了行为。柯斯松了一口气,毕竟他不想和蛇猛发生冲突。打心眼里,他其实是敬佩这个在如此恶劣环境下,甚至没有火种的部落现状中,还能够坚毅的带领着族人往下走的勇士。
“当然,我们永远不嫌人多,只要是我们忠实而可靠的朋友,我们随时欢迎。”柯斯带着微笑说。
那些瘦弱的战士们都激动起来,他们把柯斯围成一圈,兴奋地问道:“那我们呢,我们也可以吗?”
“我会做的事可多了,我的陷阱做的最好!”
“我春天的时候可以徒手打死一头牛!”
“我可以……”
他们争先恐后,唯恐被人落下,只能不断的推销自己,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有用,能够对部落做出更大的贡献。
蛇猛没有说话,他一直站在那,看着自己的族人们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荒凉。他环顾着自己的部落。诚然,这个部落并不大,或许也不那么安全。但这些都是所有人一点一点建设起来的,倾注了许多人的心血。但是这么快,这里就被放弃了。
人本身就会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是在他们追求的路上,总有一些过往的东西会被甩在身后。这是无法避免的残酷事实。
而蛇猛,就是被遗弃的一切的里头的一个。
他看着柯斯,这个年纪轻轻的一族之长,他高大英俊且健壮。他不瘦弱,也不过分强壮。正是一个战士最好的体格。柯斯还那样年轻,他才刚刚走上自己的路。而蛇猛自己,人还没有老,心却已经老了。
“柯斯。”林旭在队伍的后头呼唤柯斯的名字。
柯斯跟迪里说了嘱咐了两句之后就离开了队伍,来到了林旭的身边,他站在林旭身边的时候,林旭产生了一种来自同性的压迫感。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柯斯已经比他高出了几公分。
这个孩子长的实在太快了,他的年龄和他的样貌完全对不上号。他现在看起来是如此有担当,走在他身边,有一种没有来由的安全感。
林旭叹了口气,对柯斯说:“如果你带走了这些战士,你想过留在这里的人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吗?”
柯斯当然想过,但他此时却在装傻:“怎么了?”
“被留在这里的人,没有了壮劳力,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林旭说道。
可是死亡不是必然的吗?柯斯面无表情,他看着林旭的脸,占有欲似乎快要破茧而出。但是他依旧要装模作样的点头:“那现在有什么办法?”
“我们的部落很大,可以邀请他们一起迁移过去,我们会给他们提供一块土地供他们安居。但是他们要和我们的族人们一起劳作,才能分享成果。等时间久了,所有人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形式,再经过通婚,两个部落融合成一个部落,就是必然的事情。”林旭对柯斯说,他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又一次想要摸柯斯的脑袋。
只是这一次,柯斯躲过了他的手掌。
柯斯点点头:“好的,克瑞斯,我去和他们说。”
而在原地的林旭看着自己的手掌,宠溺地笑了笑,孩子大了,不听话了。翅膀硬了,要飞了。但他不觉得失望和遗憾,反而欣喜柯斯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喜恶,他可以放心的不再参与部落的决策。
他看着柯斯从弱小变得强大,虽然没有养孩子的感觉,但在感情上来说,也已经差不多了。没有哪一个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独当一面,林旭也是如此。
林旭并不担心这些人到了柯斯的部落之后会造|反。他们现在的部落已经有了集体观念,有了共同的荣辱观。一旦有了这样的观念,外来的人不可能有机会夺|权。除非有更加强大的武力压制。
而纵观这个部落的所有人,他们的身体素质可称不上好。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孱弱。即便给他们锋利的武器,也不一定能打得过赤手空拳的部落战士。
蛇猛有些颓然地看着迪里正在登记要离开的人的名字,这人都不识字,迪里自然也不认识。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方式,用林旭给他的纸笔,在纸上涂画着图形一样的文字,这种文字只有迪里自己认识,就连林旭知道的时候,也不由的吃了一惊。
造字很困难,不然在现世,他的国家周围的小国也不会用他们国家的文字做修改,从而形成自己的文字。
而且迪里的字也让林旭有一种亲切感,他的祖先也是用的象形文字。一步一步慢慢演变,成了方块字。这种意象形的文字好认好读,一词多义,可以随意组合,非常灵活。
林旭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开始教授文字,这里的人其实已经开始自己创造了,并且创造的有模有样,林旭叹服。
柯斯与蛇猛走到远离人群的一边,在柯斯跟蛇猛说了林旭的建议之后,蛇猛目光复杂的看着柯斯,他想要发火,却突然发现自己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叹了口气:“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与施舍。”
“这不是怜悯,克瑞斯说,这叫共生求存。”柯斯做出了解释。
但蛇猛并不在意他的话:“这个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一些,你们的食物也已经不多了吧?即便靠着你们的克瑞斯,但如果他离开你们了呢?你们就只能等死了吗?”
柯斯愣住了,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阴暗且恐怖。蛇猛吓了一跳,不自觉的退后了一步。还好柯斯也很快反应过来,他笑着拍了拍蛇猛的肩膀,说道:“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