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迟疑地说出“兄长”和“姐姐”这两个词时,西瑞尔这才恍然发觉堵在心里的情绪是悲伤。他抑制不住地握住了菲利克斯的手腕,低头将脸埋进了他的掌心。
“他们和我形同陌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
“因为善良的人总会因为他人的际遇而让心灵遭受更多苦难。”菲利克斯说着,犹犹豫豫抬起手,最后轻轻按在了西瑞尔头顶。眼前的青年并不自知,他不知自己能够变得如现在这般坚定是因为他诚恳而善良,他不知别人夸赞他美丽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容貌。
他不知有多少人会为这样的他而动心。
西瑞尔一把抱住菲利克斯的腰,将额头贴在了心爱之人发凉的胸膛。
菲利克斯没有拒绝,温顺地任由西瑞尔收紧手臂将他抱紧,手指梳理着青年的头发,动作轻柔,生怕自己尖利的手指割伤他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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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伯爵遇刺次日, 为了应对自边境蔓延而来的革命之火,国王颁布了宵禁令。王诏下达得很快,太阳落山后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几队士兵荷枪巡城。而更加古怪的事就在这样的夜晚拉开序幕,全城人纷纷在梦中经历别人的生活。翌日一早,整座城市乱得足以用鸡飞狗跳形容。
西瑞尔是被外面的争吵声闹醒的。
昨天身心俱疲,在菲利克斯的安抚之下, 他早早便上了床,晚餐也没吃。睡下时菲利克斯还在床边,现在听着外面喧闹的吵声醒来, 菲利克斯已经离开了。
额角依旧有些发胀。
昨晚又做梦了。
这一次不是艾顿,也不是汉斯,甚至不是任何与菲利克斯有关的人。
而是他的恩师布雷。
他梦到布雷。在梦里他就是布雷,他最初的志向是成为炼金术师, 他对长生不老没有兴趣,只向往那些点石成金的传说, 而在他意外获得了半块贤者之石后,他突然就失去了对炼金术的兴趣——他已经拥有了炼金术师最梦寐以求的东西,利用贤者之石,他窥得了长生不老的秘密, 于是曾经的梦想也变得索然无味。他开始醉心研究各地民俗,沉迷研究如何掌控和利用怪物,而这些研究是需要支持的,无论是资金上的还是政治上的。西瑞尔从不知道原来布雷老师背后的最大支持者就是他的父亲穆勒伯爵。在菲利克斯消失的这几年中, 一直是布雷为父亲提供服务以换取必要的支持。而布雷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学生之一就是穆勒伯爵的小儿子。
从梦中醒来的那一瞬,从布雷变回西瑞尔的那一瞬,青年陡然有种自己生存于虚幻之中的错觉。他仰慕的父亲是冷血狠毒的恶人,而他尊敬的老师为了钱与政治就能放下学者的高尚助纣为虐。
额角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感到荒唐虚无,四下望去,只觉得迷茫无措。
噩耗接二连三。
菲利克斯说善良之人会因为他人的际遇而让心灵遭受更多苦难,他不知这个梦意图为何,仿佛就是为了让他变回曾经那个在仇恨中辗转反侧的亡灵,让他知晓他笃信的、令他狂喜的,都只是斑斓幻影。
他用力叹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地方。窗外的争吵声不绝于耳,下床跌跌撞撞走到床边,一掀窗帘,第一眼没看清是谁在吵架,反倒注意到了天空。
金棕色的庞然大物悬浮在空中,列成三列长长的纵队自城市上空掠过。他推开窗倾身出去,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每列少说有十架。那些庞然大物都是由两部分组成,上面是充了气的巨大气囊,下半部分看起来像一条船,却是上下全封闭的,只在左右两侧各开了四个圆形的窗。他注意到巨物后半左右还各有一个转动的螺旋桨,螺旋桨旁伸出了三根黄铜管,正不断向外涌出灰黄蒸汽。
“飞、飞艇!”
窗下不知有谁指着天空喊了一句,于是争吵声停了下来,人们纷纷抬头看向天空,注视着正缓缓从头顶飞过的巨型舰队。这些人之中的多数从没见过这由气囊与黄铜组成的骇人巨物,而其中又有绝大多数甚至不知它叫什么。
国王下令秘密建造飞艇舰队的事西瑞尔几年前就有所耳闻,这么多年了,也一直都是只闻其声,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一睹舰队真容。看来龙先生说得没错,革命即战争,王室是真的很忌惮那些肯为自由殉道的年轻人。
飞艇的影子由远而近,幽灵般贴着建筑的墙壁缓缓前行,被笼罩进影子里的人纷纷发出惊叹的低呼,有些人摘下帽子行了个礼,而有的人则缩着肩膀忙不迭躲进了屋子里。待舰队追着云朵逐渐驶向远方,刚刚中断的争吵再次续接,西瑞尔低头,发现是两个男人在争着什么。
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只发条萤火虫从窗外撞进了屋里,绕了床飞了两圈,最后一头扎进了枕头里。
西瑞尔从萤火虫肚子里掏出纸条,终于弄清楚楼下男人们争吵的原因。
这里的每个人都体验了一把“别人的生活”,看到无数不敢看的事,知晓了无数本不该知晓的秘密。这可糟糕透了。信任土崩瓦解,这座城市即将坍圮崩溃。
噩耗接二连三。
西瑞尔感觉自己心底好像有什么突然崩落了一个角。
危险的预感飘散出令人紧张的气味,他扶着窗户低头喘息,无措时回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突然急不可耐地冲了过去。
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在这种时候去找菲利克斯。
就算那英俊的吸血鬼缄默着不肯说话,他也能在他身边获得平静下来的力量。
菲利克斯身上有种令他执着不已的安全感。
他潜意识里知道,那吸血鬼会放任他哭,放任他絮絮叨叨,放任他哭过之后在那张从不暖和的床上睡着。
而那种时刻,他除了做自己想做的,什么都不用考虑。
他做什么吸血鬼都会宽恕。
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窗帘紧闭,但菲利克斯不在。西瑞尔愣住,下楼寻找,却还是没能找到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不在,也没有留字。
又是这样。
西瑞尔苦笑。
菲利克斯总是这样。
青年靠着墙壁看向窗外,城市已经变了,看不见的战火已经点燃每一幢房屋,点燃每个人的衣角和每个人的心,所有人都在发狂,都在争执,都在拼了命地想找人干架索命。警察们也罢工了,他们也做了梦,也在梦里变成了别人,目睹了一些怪事,醒来后觉得每个人都不可信。
而此时,西瑞尔不想关心他们。
他只想菲利克斯。
他需要菲利克斯。
他根本不知道,曾带给他安全感的吸血鬼,曾为了让他躲过宿命而忍受了五年契约反噬的吸血鬼,而今又回到了伯爵的府邸。
遇刺又逢丧子之痛的伯爵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他虚弱地躺在床上,一睁眼就看到床边站着一个穿黑斗篷的人。他受惊地猛然一个激灵,张嘴正要大叫,一只手从斗篷里伸出,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是我。”
菲利克斯拉下斗篷,俯身看向双眼盈满畏惧的伯爵。
认出这正是失踪了五年的仆从,男人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他恶狠狠拉开菲利克斯的手,却因为太过激动,不得不按住胸口用力喘息。
“既然你回来了,就要继续为我卖命!”他的声音粗哑,仿佛吞了火炭,叫听的人也不自觉想抚摸自己的喉咙,“找到行刺我的人,杀了他——杀了他们!”
记忆中的伯爵并非是如此容易激动的人,多数时候,他都冷静得近乎冷酷,有时甚至会因为想到政敌凄惨的下场而露出残忍满足的微笑。
现在看来,他也不是那种无惧生死的人。
他贪得无厌,还胆小如鼠。
本质上同他视如垃圾的赫肯没有什么区别。
菲利克斯静静看着被恐惧支配的伯爵,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他想起西瑞尔,善良的年轻人有百倍于他父亲的勇毅。
“我既然敢独自失踪,也就不惧违抗你的命令。”菲利克斯甩开伯爵的手,转而捏住他的颔骨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你的孩子都死了,契约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别再想支使我。我也不怕和你同归于尽,我活了四百年,没见过比死更容易的事。”他压低声音恫吓,见伯爵缩起肩膀,又冷笑一声,说着从怀中拿出西瑞尔在窗下找到的那幅画递到男人眼前,“好好看看这幅画,眼熟吗?”
本来计划昨天下午避开西瑞尔来找伯爵的,只是没想到短短一上午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西瑞尔悲伤的样子让他心碎,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扔下西瑞尔只身前来。夜里又遇到宵禁,他担心暴露行踪,一拖再拖,便拖到了现在。
那幅水平低劣的画被凑到眼前,男人迫于吸血鬼威胁,不得不多看了两眼。他觉得画中雪景很眼熟,那披着斗篷的少年也很眼熟,可思来想去,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幅画。
男人脸上这幅惊恐中饱含困惑的表情让菲利克斯不禁感到一阵怒火中烧。他更加用力地捏紧了男人的骨头,将画按在了他脸上。
“十年前的冬天,赫肯曾带着西瑞尔来过。记得吗?那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你对谁讲过吗?”
被闷住鼻子的男人在吸血鬼掌下狼狈地挣扎起来,但经过这番提醒,他也猛然想起来了。
这就是那晚的事。
他站在温暖的房间里,看到被遗弃的小儿子站在雪中仰望天空。
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告诉别人?
“没,没有!我没对任何人说过!”
声音堵在纸里,瓮声瓮气。
菲利克斯拿开手中的话,一把将男人扔回了枕头里。
曾经发生的事他才西瑞尔这辈子都忘不了,而眼前的男人却根本想不起他曾对自己的儿子做过什么。
菲利克斯将画作又收入怀中,阴鸷地看了男人一眼。
问不出线索,当然该离开了。不过由此也确认了一件事,这幅画的作者的确也曾经历过盗梦。
菲利克斯披好斗篷,在伯爵震惊惶恐的眼神中打开了房间的门,施施然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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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他踏上长长的走廊, 仆人们都为这凭空出现的男人而震怖不已,却无人敢上前阻拦询问。他穿过走廊,拉起斗篷,即将出门时脚下一顿,突然转身,从一扇门后揪出一个矮小的男人。
这可是这幢宅子里唯一一个敢跟踪他的人。
菲利克斯低头逼视,男人吓得缩起肩膀, 下意识闭起了双眼。菲利克斯看着他脸颊和脖子上的淤青,若有所思地咬住下唇。
“敢跟踪我,不敢看我?”他开口说道, 露出两对锐利的尖牙。
男人哆嗦着,没有睁眼,只是竭力控制着他不听话的舌头,吞吞吐吐说道:“我、我听到了……”
见他似乎有话要说, 菲利克斯扬眉,没出声。
“那、那些人问少爷, 西……好像是叫西瑞尔,他们问这个西瑞尔在哪里。少爷,少爷说他不知道……”
他说他后来把这些禀报给了伯爵老爷,却被老爷叫人狠狠打了一顿。他边说边委屈地摸着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 又向菲利克斯求饶,求他放过伯爵。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把扔开,整个人险些摔了个趔趄,后退几步, 后背猛地撞上了墙壁。
再睁眼时,穿黑斗篷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菲利克斯没想到这些事件的中心居然是西瑞尔。
他心急如焚地赶回住所,大门关着,他没有钥匙,一边敲门一边高声叫着西瑞尔的名字,却无人应门。
整条街道陷在某种怪异的癫狂之中。争吵声不绝于人,母亲一掌接一掌地扇着儿子的脸,多年至交在路旁打得不可开交,警察无精打采地姗姗来迟,最后居然就这么坐在路边哭了起来。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疯了。
菲利克斯狠心踢开门,冲上楼一看,人不在,地板上多了一摊血迹。
熟悉的恐惧感蚕丝般将他包裹。
这恐惧感曾在他等不到妹妹回应时出现过,在亚伦的尸体渐渐冷却时出现过,它总在他看见爱人不同寻常的眼神时出现,像藏着无数未知的黑夜,伸出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那是对失去的恐惧。
过速的心跳带来过高的体温,吸血鬼在不同寻常的热度中不由得扶住身边的墙壁,抓着衣襟费力喘息。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浪费了,现在不是沉湎恐惧与悲伤的时刻。他在西瑞尔的房间里找到了青年的腰带和口袋,从里面翻出发条萤火虫,给薇雅送去口信。而他立刻赶去了分部,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早已聚集了另外几个执行者,他们愁眉深锁,似乎遇上了难题。
原来遇刺的不止伯爵一家,而失踪的也不止西瑞尔一人。
大家不约而同将这些谋杀和失踪案与昨晚发生的大规模盗梦联系在了一起。
收到讯息的薇雅匆匆赶来分部,身后还跟着她的丈夫。见到菲利克斯,她忧心地一把握住他的手,急切地说一定会找到西瑞尔。向来冷漠的菲利克斯破天荒没有甩开薇雅的手,反而轻轻回握,低头看着她,又看看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语气诚恳地说道:“请帮助我。”
菲利克斯从不向任何人求助,就算他深陷困境,就算他重伤乃至濒死,也不会恳请任何人施以援手。他不愿别人为他涉险,也害怕欠下人情,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世界将变得简单。
可是这一次,他需要帮助,他需要更多人和他一起。对手是未知的,西瑞尔生死未明,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而人越多就表示希望越大。
他不希望西瑞尔出事。
菲利克斯的一反常态让薇雅暗中吃了一惊,她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叠在菲利克斯的手背上,用力一握,以此保证自己绝对会倾尽全力帮助他。她回头同自己的丈夫低声说了些什么,男人点头,抽出腰间的枪递给菲利克斯。
“里头装填的是银子弹,对人和大部分……怪物都有很强的杀伤力,你自己使用时千万小心。我和薇雅会陪你去找西瑞尔,所有的执行者都会行动起来。他会没事的。”
菲利克斯接过枪,手指摩挲着黄铜枪托,点头道谢。
“还有这个。”薇雅说着,放开菲利克斯的手,转身从她丈夫腰间的口袋里掏出好几个装着红色液体的小玻璃罐,“你一直不肯用的,高浓度仿活血。功效和真正的活血相去无几,你本来就是吸血鬼,吸血对你来说不是罪愆,你没必要苦修。”她将玻璃罐塞进菲利克斯怀中,接着又掏出一些备用补给,“上次那个防阳光侵蚀剂我改良了一下,提高了抗侵蚀性,还有止痛剂、致盲剂……走得太匆忙,家里能搜刮的都带出来了。”她把这些瓶瓶罐罐一股脑都推给了菲利克斯。
但薇雅不只带来了给菲利克斯一个人的补给,她挽着丈夫的胳膊将不同种类的药和补给品分发给了其他执行者,最后开了一罐壮胆药自己喝了下去。
“我总觉得这药没什么用。”她皱起眉头,“真正让我壮胆的应该是我的力大无穷……我应该研发一种让我更力大无穷的药剂才对。”
她说着,突然感觉房屋猛地震动起来。灰尘自高高的穹顶扑簌簌下落,人们抬头,只见屋顶上盘踞着一抹巨大的黑影。
“噢……噢,真想不到……”
有人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
接着他们就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是龙吟。
红色巨龙张开双翼飞上天空,以尖啸提醒同僚们该出发了。
执行者们鱼贯而出,菲利克斯披上斗篷,匆匆走在了最前。
住在附近的人们头一次见有这么多人出入这古怪的研究所,直到看到那头巨龙展翼腾空,所有人都瞪起眼睛呆住了。而后他们便看清了那些从研究所里走出的人,有些长着尖耳朵,有些脖子上长着鳞片,还有的高大如巨人却干枯如树皮。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近来发生的怪事太多了。
西瑞尔又一次醒来。
这次他发现自己身在逼仄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