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衿冷摇头,“小夜行事冲动。临渊侯又铁了心对付我们,小夜是最好的缺口。否则,也不会每次都找上他了。”
沈栖闲道,“孩子都是要长大的。我还不是十六岁的时候就出来了。”
卫衿冷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本是个极为沉稳的人,很难露出这种带些顽皮的生机勃勃的笑容,“是啊。不知道是谁十四岁离家出走,被大内侍卫抓回去,打得屁股开花。”
沈栖闲吊儿郎当的,一点儿也不在意他取笑,“我哥打我是因为我不小心受伤了,而且,不应该瞒着他出去,又不是因为我离宫。”
卫衿冷道,“玄安帝是担心你。”他看着沈栖闲的眼睛突然有些——说不上同情,也说不上为他惋惜,就是一种,他希望能够照顾好他,也希望如他所期待的一样,能有一个正常的被疼爱的生活。
沈栖闲看出了他目中几乎溢出的温柔,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样子,“有什么?”
“没有。”卫衿冷道。
沈栖闲握住了情人的手,“是啊。好像,我很久没有叫他哥哥了。”他甚至已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哥哥变成了皇兄,弟弟变成了臣弟。好像只有他叫自己闭门思过,读书抄书的时候,才是从前那个哥哥。那次被打得可真惨,那么重的宫杖,沈西云从来没打过他,也没有缉熙谷的家法那么——带着一种仪式化的体贴和安全感。就是生了气,按在条案上一通痛打,不过,大概天下所有的哥哥都一样,打过了,看着自己可怜巴巴地窝在床上,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香,便又心疼了。还坐在自己床前批折子,又赏给自己一大片封地,还赐了几个美女。沈栖闲无奈,这样的赏赐,就像对臣弟,而不是弟弟了吧。
其实,那么多的赏赐,他最在乎的,也只是他亲自端过来,看着自己喝掉的那碗粥吧。
“三师兄。”景衫薄是飞进来的,站定之后还在不停喘气。
沈栖闲故意指着窗边的月亮,“现在离日落,好像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景衫薄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再看卫衿冷时,却不由自主地用潭影挡住了自己屁股,卫衿冷一阵好笑,小夜真是个孩子,偏偏又生得如此峭俊容貌。他故意板着脸,“栖闲,你先出去。”
沈栖闲夸张地跳起来,捂着屁股,而后就跳着跳着出去了。景衫薄知道他取笑自己待会走不动路,恨得牙痒痒。
卫衿冷等沈栖闲出去才问他,“去哪儿了?”
景衫薄的怕也没有了,担心好像瞬间都抛了出去,连眼睛都发出光来,“三师兄,鸣鸿刀出现了。”
卫衿冷脸色一变。
鸣鸿刀是上古时期的宝器。相传,轩辕黄帝当年铸轩辕剑,剑成之后,炉中原料尚有剩余,由于高温未散,炉中的流质便自发流入炉底,冷却后自成刀形。这原是一把神兵,黄帝却认为其自发的刀意太强,足以反噬持刀者。未免流落人间贻害生民,便要以轩辕剑将鸣鸿刀毁掉,不料刀在手中却突然化为一只红色云鹊,变成一股赤色消失在云际之中。后传武帝曾经赐予东方朔,但却始终不知下落。
卫衿冷长长叹了一口气,“剑是王道,刀是霸道。鸣鸿宝刀重现江湖,是冲着我们来的。”
景衫薄点头,“是。当年的传说里,鸣鸿刀和轩辕剑就不能共存,商承弼练得是轩辕剑法——他早就对大师兄有所猜忌,如今鸣鸿刀乍现,一定是应在大师兄身上。”
“不许胡说!”卫衿冷呵斥他。
“本来,除了大师兄,又有谁可以镇得住这把上古神兵!”景衫薄不服气。
“你闭嘴!他是君、我们是臣,大师兄岂会有不臣之心。”卫衿冷从来没对他这么凶过。
“什么叫不臣之心,他的皇位,本来就是大师兄让的。衾寒不转钧天梦,整个天下都这么说。”景衫薄小声嘟囔。
“你是觉得自己惹的事还不够多是不是?”卫衿冷看他,“这件事,明摆着就是有人捏造谣言,要挑拨天昭帝和我们的关系。鸣鸿刀是神兵,也是凶器,你不许碰。”
“可大家都说鸣鸿刀降在试剑台,已经有很多人赶去了,我——我——”景衫薄偷眼看卫衿冷。他微微一抬眼皮,眼睛上那只血燕子的尾巴就挑了起来,一副振翅欲飞的样子,再配上那副又是求恳,又是心动的按捺不住的可怜眼神,实在是叫人舍不得拒绝。
卫衿冷看了他一眼,不冷,也不带着责备,就是那样普普通通的一眼,却有一种不可违抗的坚决。景衫薄低下头,“我知道了,我不去了。”
“嗯,过来吧。”卫衿冷叫他。
景衫薄走过来,卫衿冷用左手揽住他腰,要他靠在自己胸膛上,景衫薄也就真抱着潭影圈住师兄身子,将下颌抵着他肩膀,“小夜不该这么晚回来。”
“啪!啪!”两巴掌,左边右边臀瓣各一下,“行了。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活了心思去打听的。”
景衫薄知道是就打两下,哪怕这两巴掌又让他的屁股麻起来,他却是觉得满意了,甚至看着卫衿冷的时候还笑了出来,“谢谢三师兄。”
卫衿冷将那串冰糖葫芦拿给他,“吃吧。”
景衫薄乐呵呵地吃那串糖葫芦,边吃还边抱怨,“都有些化了。”
卫衿冷看他,“你早些回来,不就不会化了?是不是又没顾上吃东西。”
景衫薄没说话,在心里盘算着是不是承认了自己不按时吃饭又要挨打,卫衿冷看他一眼,“有特地给你留的茭白炖排骨,你沈大哥还带回来一壶上好的梨花白。不怕喝了之后屁股会肿得更厉害,去吃吧。”
景衫薄笑了,“我不怕。三师兄打得不重,不会肿的!”
卫衿冷真是无奈,伸手就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臀上,“下次再这时候回来,自己脱了裤子挨巴掌吧。”
景衫薄心道,反正你看到打肿了就会舍不得,挨巴掌,我才不怕。
晋枢机低下头吻商承弼足踝上那个褐色又发青的华字,商承弼顺势抚着他柔长的发丝。晋枢机在他腿上躺下,却是大大地抱住他腰,“别放在心上。”
“鸣鸿刀重现江湖,这是大凶之兆。”商承弼挑起一大片青丝,顺着手指一缕一缕地滑下来,那样的柔美芳华,就像被弹奏出光晕的竖琴。
“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等你的伤好些,我就亲自去做。”晋枢机道。
商承弼握住了手,“不必。”
“江湖的事,一向是我来做的。驾骖,我会替你将鸣鸿刀取回来。”晋枢机握住了他的手。
“不必。”商承弼道,“朕亲自去。”
“驾骖?”晋枢机不解。
“朕会带着轩辕剑,如果能镇住他,刀剑本是一体,这把刀,自然是送给你。若是镇不住,恐怕,也只有轩辕剑才能毁了他。”商承弼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你是一国之君,这毕竟,是件小事。”晋枢机还想再劝。
“鸣鸿犯天子之威,主王朝更替,这绝不是小事。”商承弼若有所思。
“驾骖——”晋枢机还想再说。
商承弼轻笑,“你不是一直怪我圈着你,朕,也想学学那些仗剑江湖的英雄侠侣,陪你浪迹天涯了。”
21 过年
“好些了吗?”商承弼笑着问晋枢机。
晋枢机抱着软枕趴在床上,一副我最疼,我最委屈所以我最大的样子。
商承弼坏心眼地拍了一巴掌他肿起来的屁股,晋枢机疼得一叫,“你干什么!”就像一只被抢走了毛线球的绒猫。
商承弼在他床边坐下,“还疼吗?”
晋枢机瞪他,“你说呢?”
商承弼摊开手,“又不是我打的,有本事,和你哥去撒气啊。”
晋枢机愣了半晌,幽幽道,“我没本事。”
商承弼一下就笑出来了,“我给你揉揉。”
“我哥上过药了。”晋枢机连忙缩了下。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商承弼乘势又向里坐了些,“现在知道我对你好了吧,看你挨得这一顿巴掌,可怜了吧。”
晋枢机哼了一声,“我愿意。”
商承弼笑了,“是。你愿意,就愿意被哥哥打得屁股开花,从除夕趴到初一,饺子都得在床上吃。”
“谁说的,我站得起来。”晋枢机用双臂撑起了手。疼得又是一声哎呦。
商承弼连忙抱他,让他躺在自己腿上,用自己厚实有力的手掌覆住他肿得像馒头似的臀,“你哥也真是的,亲弟弟,下手这么狠。”
晋枢机哼道,“我哥是为我好。我这些年在你身边,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我哥是教我。”
“那可绝对不是。”沈栖闲推门走了进来。
“你干什么!”晋枢机还是不太习惯在外人面前示弱,商承弼跟前也就算了,就算沈栖闲是哥哥的师弟的情人,但在他眼里,这位成国小王子到底不是自己人呢。
“二师兄调好的馅儿,让我拿一点给你试试咸淡。他不知道你的口味,怕你吃了不香。真是狗咬吕洞宾啊!”沈栖闲叨叨着。
商承弼道,“你是吕洞宾,那卫新旸是什么,何仙姑?”
沈栖闲笑,“吕洞宾三戏白牡丹,他当然是——”
“新旸兄。”晋枢机突然撑了起来。
沈栖闲吓了一跳,“当然是白牡丹的情敌了。我绝对不像吕洞宾那么风流的,一定!”他说完了这句话,才发现卫衿冷根本没来,平白被吓出一身冷汗,无奈瞪着商承弼和晋叔机,“狼狈为奸!”
商承弼一搂晋枢机,“这叫琴瑟和谐,夫夫恩爱。”
沈栖闲眼睛一转,“谁是琴,谁是瑟?”他寻思商承弼霸道专横,绝不肯自认是瑟的,这样一来,晋枢机必然不高兴。
却不想,晋枢机尚未开言,商承弼已经道,“重华公子琴通三古妙道,自然他是琴了。”
“是啊,他是琴,天天被人弹。”沈栖闲不等晋枢机发火,连忙将那小碟子递过去,“尝尝。”
商承弼笑道,“我来。”他试了一口才道,“昭列公子医卜星相无一不精,没想到连厨艺也这么好。重华喜欢姜的味道重些,有劳了。”
晋枢机像只大猫,两条手臂攀着商承弼脖子,“我尝尝。”
商承弼道,“馅子还是生的,你别试了。”
沈栖闲一边叹息,“怎么这么恩爱啊!”一边接了盘子一边叫卫衿冷,“木头,木头,我不爱吃香菇啊木头!”
他正在那叫,却听到景衫薄道,“不爱吃饿着,谁请你来了。”
晋枢机商承弼幸灾乐祸,相视一笑。
楚衣轻果然厨艺非凡,连下饺子都能闻出香味来,商衾寒今年实在无法回来,谷里就只有岳丹墀和三个弟子,带商承弼、晋枢机、沈栖闲三个蹭饭的闲人。
岳丹墀在闭关,楚衣轻三兄弟隔着门向师尊叩了头,便叫晋枢机他们别拘束。
晋枢机被哥哥教训,打了五十巴掌,疼得不敢坐,如今就只围在桌前跪下,楚衣轻很是疼爱他,给他堆了厚垫子要他靠着,商承弼见楚衣轻即便过年也是一席白衣罩着全身,连眼睛也不露出来,心道,看你怎么吃饭。
果然,楚衣轻只是给晋枢机、卫衿冷、沈栖闲、景衫薄他们夹菜,自己依旧戴着斗笠,一口也不吃。卫衿冷和沈栖闲倒像是习惯了,晋枢机也不以为意,他毕竟是见过哥哥真面目的,惟有景衫薄,往常最想试探着看二师兄真面目的人,因为思念大师兄而变得心不在焉的。
“大师兄不知道吃不吃得好。将士们吃不上肉,大师兄是不会动筷子的。”景衫薄握着筷子,心里想着。
楚衣轻替他夹了一个饺子,卫衿冷催促他,“快吃饭。”
景衫薄一嘴塞了一个,咽下去就看着楚衣轻,“我吃过饭想上京城去。”
卫衿冷道,“至少过了初一,师父师兄都在这里,没有你乱跑的道理。”
楚衣轻却是点了点头,比手势道,“路上小心。”
景衫薄得了话可以去看望大师兄,就着饺子狼吞虎咽,吃了一会儿却又呆了,“谷里离京城这么远,大师兄今年都吃不上二师兄包的饺子。”
楚衣轻轻轻摇头,哪怕他全身都被罩住,却依旧让人觉得很是宠溺这小师弟,倒是沈栖闲用筷子敲了敲景衫薄的头,“谁叫你不好好练悬冰掌,否则,把饺子镇在食盒里,再日夜兼程,大师兄总能吃口家里的饭。”
楚衣轻又摇了摇头,商承弼不由觉得神奇,一样的动作,刚才是疼爱,如今却明显带着责备,卫衿冷解释道,“小师弟的内力修为不够,个性又冲动,现在还不能练悬冰掌这么高深的武功。”
晋枢机听到这话,若有所思。楚衣轻起身去厨房端了碗饺子汤过来,商承弼替晋枢机将饺子夹到汤碗里戳碎了,自己吃了饺子皮,却将馅子留在汤里。楚衣轻一时看得有趣,做手势叫商承弼吃饭,自己帮晋枢机弄。
卫衿冷看着一旁拼命给嘴里塞饺子的景衫薄,“慢点吃,当心噎着了。”
商承弼原是不想有人剥夺自己照顾晋枢机的权力,可看到晋小猫那一脸的陶醉和感激,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哥哥的温情更好。
楚衣轻盛好了汤就一直偏过头在看晋枢机吃饭,商承弼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只是那种样子实在很温柔。
景衫薄吃饭的时候都握着他的潭影,他右手放下筷子,左手提着潭影就去拿行李。楚衣轻将腌好的酱菜收拾了一篮子要他带去给商衾寒,卫衿冷也逼着他打开包袱又塞了件鹤氅。景衫薄性子急得很,拜别了师父就要上路,他背着包袱,握着潭影,披着件挡风的黑色披风,穿得却是一身红。那种亮得太阳似的大红色,让整个人的气度都鲜亮得很。
楚衣轻挥手叫卫衿冷送他出谷去,沈栖闲自然是陪着他家那根破木头。晋枢机趁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景衫薄身上,喂了一个饺子到商承弼嘴里,却看到楚衣轻肩膀动了下。晋枢机一阵脸红,可哥哥转过来却是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商承弼一眼扫过楚衣轻手指,竟然看呆了。这世间居然有如此美的一双手,白皙细长,每一个指节都有一种特出的夺人心魄的美,手指蜷起的时候,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手指伸直的时候,却像柔嫩的花茎,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皮肤、骨节的每一次活动竟都像是会说话的。商承弼不由得想,若是伸手握一握,恐怕,连骨头都软得像是没有吧。
楚衣轻大概是注意到了他那种无礼的攫取似的目光,立刻将手收到了原就宽大得过分的衣袖里。
“我哥哥比我长得好看。”晋枢机道。
商承弼突然觉得,就算和别的妃子,被他抓奸在床也没有这么尴尬。就在这时候,楚衣轻居然还对他点了点头,伸出了那软玉一般地手,商承弼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差一点就伸长胳膊去握。正自恍惚间,却突然觉得手背上一痒,他心知不妙,再一低头,看到右手手背上居然红了一大片,先是痒,而后,疼痛开始蔓延。
楚衣轻打手势道,“不要碰。三天就消了。”
晋枢机笑得一脸孩气,“叫你色胆包天,我哥可不像我这么好欺负。”
商承弼手背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手腕,楚衣轻居然在暗暗点头,晋枢机翻译道,“我哥在赞叹天昭帝好功夫,这种毒无色无嗅,奇痒无比,你居然能忍得住不去抓他。”
“天仙子,越抓越痒。昭列公子不止精通医道,连毒术也叫人佩服。”商承弼已经端正了颜色。
楚衣轻只是又替晋枢机添了些热汤,晋枢机知道,哥哥还是没有办法原谅商承弼的,尤其是,他还是未能改掉乱起色心的毛病。其实,晋枢机倒是不放在心上,商承弼也未必是真的移情,只是这人一向抗拒不了太美的事物。
“哥,重华服侍您用饭吧。”晋枢机吃完了,便想端饺子去楚衣轻房里。
楚衣轻轻轻摇头,比划说自己不食荤腥,叫他不用理了,又亲自将他扶起来。晋枢机屁股痛得厉害,这一站就疼了一身汗,楚衣轻倒是完全可以调些药叫他止痛的,却偏生又拍了一巴掌,还叫他吃饱了再去走两步。
商承弼连忙过来搀着自己颠颠的情人,楚衣轻却轻轻摇了摇手,自己扶着晋枢机去外面散步。
晋枢机一直是低着头,等走到离饭厅好远,才轻轻扯住了哥哥衣袖,等楚衣轻站定,就在石子路上重重一跪,深深一伏。
楚衣轻将他扶了起来,比手势给他,“不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