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枢机却不着急赴援,他先是命玄袍操演如何使用云梯车,又是亲自教了钩镰枪的几式枪法,要大家今晚暂且回家安顿,明日平旦出门。
那云梯车极为精妙,可装可卸,上有抬,下有轮,云梯队的见玄袍模拟攻城时干净利落,虎虎生威,自己究竟运用不熟,因此各自结队操练。
钩镰枪是破骑兵的利器,众人心知练这枪是真的为了杀敌报过打狄人,因此虽是几式也练得极为精心。
拿盾牌的结成盾阵,防守的是自己性命,大家更不敢轻忽。
更加上长矛队,长枪队,大刀队,斧头队,人一旦有了利器在手,心里就有了倚仗,更何况乡里乡亲,大家互相扶持,互相配合,虽是短短一日,竟也练出些默契来。
当日,青壮们熟悉兵甲,妇孺们准备干粮食水,直忙到近三更,才在晋枢机反复催促下睡了。却是人人振奋,士气昂扬。
泽兰(1)
晋枢机发兵景川,实是解了柳承畴的燃眉之急。
城中弹尽粮绝,老百姓只凭一腔斗志活着,听说狄人攻下了城,一定会屠城的,与其死在胡虏的屠刀之下,不如舍身守城,战死也比被屠杀好。
柳承畴营中的大锅里已经连麸子都没有了,槐花早被食尽,连落到地里的穗子都被小孩儿拾秃了,景川是大城,既是城,就只有城郊有地,涅哈德极为狡诈,就在城郊伏下众兵,引弓待发,再命一队士兵手持弯刀,匍匐在麦地里,城里一有人出来,才迈进地里,立刻就一刀削断来人双足,以惨叫为号,百箭齐发,一个不留。
景川一座孤城,纵然从前繁华,又能如何。
柳承畴一筹莫展,几乎打定了主意以身殉城,小儿子被狄人乱箭射死的消息传来,他的小妾抱着儿子的尸体哭诉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傻,那么多兵士,怎么偏偏是你上城去?”
当时主帅幼子牺牲,众人都来致祭,听到此言,皆默然不语。
柳承畴断喝小妾,“大家都是大梁子民,浴血奋战,各个视死如归,韬儿能为景川而死,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荣耀,你一深宅妇人,为何胡言乱语,乱我军心,败坏我儿清誉!”慷慨陈词,后拔下腰间佩剑,一剑洞穿小星胸膛,指剑誓天,“我柳家满门与景川共存亡。”
众人悍服,百姓归心。
三日前,柳承畴的大儿子出城寻粮,被狄人的一个千夫长削去双足。涅哈德命人将柳韫绑在旗杆上悬挂在城头,命柳承畴投降,柳承畴站在城楼上,手持靖边王军旗,一步不退。
晋枢机率兵赶到时,柳承畴正与涅哈德对上。
士兵回报晋枢机已到,四县百姓前来增援,涅哈德亲见一队一队的人马登上城头,城上架起投石机,十步一人搭上连环弓,恼羞成怒,当即命人架起大锅,煮汤沸水,言道,日落之前再不投降,必将柳韫投入汤镬。
晋枢机入城,景衫薄带人前去接应,进城后,晋枢机先命煮水烧米,因城中断绝米粮数日,只敢煮以稠粥,小儿喝些浮在上面的炙子汤,青壮们喝点稀饭以补充体力,因着汤汤水水都是四县的乡民送来的,又有靖边王的小师弟景小侠居中调度,更何况众人实在饿得狠了,只闻到坐米烧饭的香味就垂涎不已,倒也没有人矫情地认为不受晋枢机的恩惠。
晋枢机见四面锅已经架了起来,柳承畴军纪严明,守城的百姓、乡兵先吃,再是妇孺,真正的厢军反落在了后面。晋枢机知道,这些兵士苦守孤城月余,体力、气力早都跟不上了,索性专门为他们准备了粮食,命火头军立刻开火,谁知厢军虽人人流涎却个个不违军令,言道,柳大人严令,城中有粮先给百姓,景衫薄赞叹道,“我大师兄治军也是如此,柳卿深得靖王军风骨。”
晋枢机看着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景小侠,几乎要骂出声来了,亲自上城去找柳承畴,却见柳承畴手持靖王军军旗,悍然立在城头之上,对面涅哈德汤锅霍霍,白烟升起,他竟手执王旗,分毫不退。见到晋枢机,右手执旗,左膝突然跪倒,“多谢公子仗义来援!”
晋枢机忙伸手扶他,却只摸到嶙峋骨节,锋棱寸寸,竟比自己这个病入膏肓的人还要癯瘦得多。
晋枢机也看到了城外高台旗杆上的人,已是奄奄一息,却兀自挺直脊骨,又见底下巨大的汤镬,“这是——”
柳承畴单手握拳,“正是小儿。”
晋枢机恍然明白,端立城头,内力传声,“大狄颠连可汗帐下都将军涅哈德听令,我以大狄兵马总司的身份命令你,立刻释放柳公子,否则,军法从事。”他被楚衣轻暗自散去功力,险遭蚕室之辱,只一脱身,便强练内功,因着武功是他成就一切大业的根基,即使摧心裂肝也顾不得了。重华公子意志力何等坚强,又丝毫不惧反噬,是以另有大成。只这千里传音之术,虽不能真的声闻千里,但传声十里,还是有的。加之他逆催心脉,武功都是“破”之一路,是以他这传音之术,隔得越远,越是清晰。柳承畴这里只觉得他声音清越,激荡无绝但涅哈德那里却是声如雷震,势如钟鸣。
涅哈德眼见敌人城头架起了凿子箭,神机弩,早都知道非晋枢机不足有如此重兵,前日他十箭传书,已是憋闷,此刻又听到他城外传音,愤恨交集,当即跃上城头,叫骂道,“你这个卖屁股的贼蛮子,我家大汗对你信任有加,你竟然临阵投敌,按我大狄的军法,早都该受万马踏蹄之死,竟然还敢命令我?”他气得大骂,可奈何内力不济,即使暴跳如雷,叱骂之声也无法传到景川这边来。
只晋枢机内力绝佳,景衫薄自幼受名家调教,听了个清清楚楚。
泽兰(2)
景衫薄情不自禁地瞥了晋枢机一眼,却见他面如平湖,似是丝毫不为这污言秽语所动。
涅哈德骂过这句,久久不见对方回音,恼羞成怒,当即一举令旗,两名刀斧手立刻举起手中巨斧,眼看就要向旗杆劈下。
晋枢机疾呼道,“大胆!”
柳承畴紧握着手中令旗,发出吱吱的响声,却终究一语不发。
晋枢机扬声道,“弓弩手听令,放箭!”
柳承畴却怒号道,“且慢。”
晋枢机回头看他,见他双目赤红,满面生悲,“多谢公子周全。涅哈德心狠手辣,韫儿捐躯已是难免。我方兵器不多,留下箭来,为他报仇。”
涅哈德的手即将挥下,却听到晋枢机断喝,他本以为有条件可谈,便登上高台,得意洋洋地笑着。
柳承畴向景衫薄一抱拳,“景公子,劳烦你待我告诉韫儿一声,今日慷慨赴国难,明朝我大梁千万子民定当为他报仇,这才不负我柳家清名。”他忠于商承弼,儿子命在旦夕,却不愿借晋枢机之口传话。晋枢机知他刚烈,倒也不以为忤。
景衫薄这些日子与他共同守城,早被他忠义节烈折服,因此才将靖边王军旗相授。如今听他此言,大是感佩,俯身拜道,“柳大人满门忠烈,小景佩服。你放心,我定当为大公子和二公子报仇。”
柳承畴虎目含泪,并不答言。
景衫薄起身道,“韫公子,你今日慷慨赴难,柳家满门忠烈,定可青史流芳。我景衫薄以靖边王之名发誓,定然驱除狄虏,为你报仇!”
那柳韫公子深肖乃父之性,双足已断,自知落入狄人手里定会被要挟逼降父亲,早早咬舌,却不料被人发觉,被涅哈德在口中塞了软布、胡桃等物,他见得对面城头,父亲手持靖王军军旗立于墙上,岿然不动,想到父亲平生最敬服的就是靖边王,时常叹息无缘追随靖边王麾下。如今,竟能手持靖王军令旗而战,又听得靖边王的小师弟亲自许诺为他报仇,他本就不惧身死,如今更怕什么。虽被缚在旗杆之上,困于高台,当即重重一点头,对面柳承畴见到他点头,左手执旗,以右手握拳抚心,柳韫见父亲明白自己心意,虽命在顷刻,却是面上含笑,大有视死如归之概。
涅哈德见这梁人居然如此顽固不化,当即一挥令旗,刀斧手立刻砍断了旗杆,柳韫自旗杆之上,直直坠下,仿如秋叶,落入汤镬之中。
城上守军各个见他从容就义,人人感佩,众人纷纷在城头拜倒,柳承畴紧握军旗,一口血喷出喉咙,却又不愿动摇军心,生生咽了下去。景川城里,大放悲声。
晋枢机突然喝道,“涅哈德,你竟敢不听军令!”说着向后一张手,一直隐在晋枢机身后的弃甲立刻送上一张巨弓,晋枢机引弓而射,箭矢疾飞。涅哈德听到他叫骂正待回骂,却突然见到眼前一只巨箭,破风穿云而来,还不及反应,铁箭穿胸而过,嘴还张得老大,人却已经跌下高台,也落入汤锅中去了。
城上城下,一片静默。
晋枢机用北狄语道,“以下犯上,死有余辜。”
景川城上守军亲眼见他弯弓引箭,一箭就射死了敌方首领,人人惊骇,目瞪口呆,竟连喝彩也不记得。
城楼之下,北狄军根本不敢相信,近年来追随大汗横扫草原的都将军竟被人一箭就射穿了胸膛,还——各个呆若木鸡,竟不知如何应对。
晋枢机突然从怀中拿出一卷赤红令旗,令旗一动,宛如火烧流云,突然间,身着雪衣的精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围成盾阵,将北狄兵团团围住。
晋枢机安然立在城头,俯瞰脚下,见北狄兵已入瓮中,萧然一笑。
今日涅哈德抓住了柳韫,自恃兵强马壮,景川孤城困守,竟只待了两百亲兵前来逼降,大军陈师宿州城。他自知柳承畴骨头极硬,绝不会屈服,早做好了在景川城下烹了他亲儿子乱他心绪的决定,却不料,却将一条小命都丢在了城下。
涅哈德一死,此间官阶最高的就是大当户澶羯,澶羯一见雪衣卫,就知晋枢机是真的动了杀机,当即稳住众兵,对雪衣卫领头的沉沙道,“晋总司阵前助敌,是要反叛吗?”
沉沙道,“大汗治军最是严明,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澶羯厉喝道,“晋枢机阵前通敌。”
沉沙冷冷道,“总司的神机,岂容你等随意猜测。看在大汗面上,脱靴稽颡,总司仁慈,自会留你们一条性命。”北狄乞降的礼仪,除下左靴,以额触地而拜。
澶羯被沉沙激怒,用狄语怒斥道,“胡言乱语,大汗的军队,可死不可降。”
沉沙一举右手,“澶羯阵前抗命,杀!”
澶羯见无话可谈,也拉开架势,北狄是虎狼之师,扫荡草原,真正的百战之余,虽然涅哈德之死让众兵心有余悸,但说到阵前迎敌,他们却真的不惧任何人。柳承畴在城上看到北狄兵虽只有两百,但是军容严整,杀气腾腾,不免担心,“晋公子——”
晋枢机微微一笑,“找死。”
柳承畴心下一动,定睛看时,却见见雪衣盾阵联结之处,伸出数支或长或短的铜管来。
泽兰(3)
澶羯一见雪衣卫盾阵中的火盏铳立刻变了颜色,他是赫连傒心腹,曾听大汗感慨过晋枢机之能,犹以精制各项火器为长。其中有一种叫做火盏铳的,将铅弹藏于铜管之中,以火药发射,威力极强,一射之力便可将一只成年野骆驼打得四分五裂,极为凶残。澶羯只是听闻,却未曾见过,如今见雪衣卫竟然在盾阵之中架起火器,正与大汗曾经说起的火盏铳类似,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赫连傒掌权以来,扫荡草原未尝一败,这些北狄军又哪里知道晋枢机的厉害,就算有听说过晋枢机用兵的,也只忌惮他阵法了得。重华公子韬光养晦委身自污,便是听过他威名的人,也以为不过仗着无双面孔罢了。
沉沙见澶羯面上变色,当即令旗一指巨大的汤镬,此镬全铜所铸,巨大无匹,柳韫捐躯,涅哈德亦葬身其中。涅哈德坠鼎后,北狄众兵连忙去捞,却终因铜镬太大而未能捞起,如今沉沙令旗一下,奔雷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尘烟四起,地动山摇,连站在城头上的柳承畴都感到了掌中军旗的震动。铳管一响,那巨大的铜镬登时四分五裂,滚烫的热汤飞溅而出,北狄兵躲闪不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北狄兵四下逃窜,狼狈不堪。
雪衣卫这里却是铜围铁马,不动如山。
天翻地覆间,晋枢机用一截长绳从城头缒下,如苍鹰凌霄,鸿雁踏雪,飘逸萧疏,倏忽而至。雪衣卫见他亲自下城,立刻列阵,晋枢机微微摇首,雪衣卫立刻肃整军容,端然而立。两军相持,战事一触即发,他不着铠甲,不带兵刃,一袭布衣走入阵前。北狄士兵纷纷拔刀,晋枢机却只是在炸飞了的铜镬残骸前停下,以手抚心,躬身谢道,“竟至忠臣尸骨分离,是重华的过错。”他突然扬声,“收敛柳公子尸骨,厚葬。”
“是。”雪衣卫执盾而应,既肃且恭。
晋枢机接着用北狄语道,“收敛涅哈德尸骨,厚葬。”
“是。”
北狄士兵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火器,火盏铳一放,斗心已灭,更见他单人布衣亲临城下,畏惧之情从心而起,狄人从来是敬慕英雄的。
晋枢机面对着满地狄兵,有被炸飞的铜片打伤的,有被飞溅的沸水烫伤的,更有被火盏铳威力所慑流窜的,晋枢机右手指天,用狄语厉声呵斥道,“大汗的军队,岂能如此无用!”
众兵被他威势所慑,纷纷奔到旗下,重新列阵,伤势严重的,自成一列,站在西面,有一个北狄兵,被炸裂的碎片划伤了面颊,血流不止,此时也连忙站了起来。
晋枢机突然撕裂自己右臂衣袖,露出小臂上巨大的狼头来,“我狄人战无不胜,靠得是我们的马,我们的弓,我们的胆量,而不是滥杀无辜,以稚子小民威胁。涅哈德坏我天威,乱我法令,辱我军声,更不遵号令以下犯上,我已将他正法,哪个不服,拿下了京安城,攻下了英和宫,到大汗面前分说!”
澶羯率先向前一步,左手斩肩,单膝跪地,以北狄礼向晋枢机参拜,北狄众人纷纷跪下,参拜晋总司。
澶羯颤声道,“都将军阵亡,此刻尚有一万人马陈师宿州,请总司示下。”
晋枢机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微动左袖向身后雪衣示意,“都给我绑了!”
“是!”雪衣卫百体从心,令行禁止,片刻之间,就将一百八十多名北狄兵捆了个结结实实。
晋公子入城,一支箭,一射铳,未费一兵一卒,便解了景川之危。快马加鞭深入宿州的北狄狼主赫连傒听到奏报,长饮一杯,“不愧是我大狄的兵马总司,西北,已在囊中了。”
众将齐声恭贺,却行而退。
赫连傒等众将出了帐篷,右手突然发力,捏碎了掌中骨樽,“重华,我等你三天,希望你的解释能真的说服我。”
附子(1)
晋枢机带着两百俘虏,漏夜而行。
柳承畴等在城门口,看满车辎重,挽留之意拳拳。
晋枢机再次看了一眼他不离手的靖王军军旗,颔首致意,“今日一战,士气大振。大人忠肝赤胆,天下知名,景川与四县同气连枝,互为倚仗,靖王军军旗在手,又有景小侠相助,大梁百姓定是箪食壶浆以奉将忠心,前路虽蒙昧,却已走出第一步了。”
柳承畴满面风霜,沉声道,“只北方吉凶莫测,祸福未卜,公子又为何偏向虎山行?”
晋枢机不过一笑。
柳承畴急道,“北狄人狼子野心,你杀了他们都将军,赫连傒岂会放过你?”
晋枢机目视柳承畴赤红的双眼,心知他虽不欲与自己为伍,但此刻的担心倒极为真诚,索性道,“涅哈德屯兵一万,赫连傒领军八千。两万人马,会师宿州,这是真正的虎狼之师,锋镝之余,大人难道以为,这景川,是真的守住了吗?”
柳承畴手握军旗,颇有豪气,“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一腔碧血,一片丹心而已。”
晋枢机向他一抱拳,“大人此言令人佩服,只是,晋枢机既答应了四县百姓保住景川,我虽非君子,却也知道——送佛送到西。后会有期!”
柳承畴知他去意已决,只静静站在城下,目送他远去,直到夜色吞没了他单薄的身影,更吞没了车轮碾过土地的声音。
“报大汗。晋总司在宿州城外。”
赫连傒正用鹿皮擦刀,听到回报,并不抬头。
报信兵继续道,“晋总司带了大批辎重武器和——”北狄人都知道赫连傒不喜欢吞吞吐吐,因此也不敢隐瞒,“都将军的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