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被这一问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如实答道:“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言行不一之人,因此不敢有瞒。”
萧韫曦摆摆手,道:“你记得自己话就好,这事便过去了。只是‘天地君亲师’,我倒是不知道在你心里,我竟然排在了闻静林之后。”
闻静思心头一跳,张了张口,分辨不出半句话来。萧韫曦看着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明知这金匕首我爱不释手,都要赢过去,全不似你的为人。除了闻静林,我实在想不出有谁值得你这样做。”
闻静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视下,心底漫起浓浓的痛悔之意,双膝一弯,跪伏了下去。萧韫曦见他无声默认,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忽然涌上的无奈与难过,伸手将他扯了起来。
闻静思心头一跳,张了张口,分辨不出半句话来。萧韫曦看着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明知这金匕首我爱不释手,都要赢过去,全不似你的为人。除了闻静林,我实在想不出有谁值得你这样做。”
萧韫曦一席话直如一把利剑,刺中心口。闻静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视下,心底漫起浓浓的痛悔之意,双膝一弯,跪伏了下去。萧韫曦见他无声默认,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忽然涌上的无奈与难过,伸手将他扯了起来。闻静思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未曾沾染世故的虚伪与寒凉,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悔恨与愧疚。萧韫曦心下一宽,转身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方木匣,递了过去:“愿赌服输。这匕首你收好了,总有一日我会赢回来。”
闻静思不记得自己何时出了长明宫的门,又是什么时候跟随父亲回到了家。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桌面的木匣在灯火的照耀下,静静的泛出柔润又深沉的光芒来。揭开盒盖,素缎上躺着的就是那柄沉甸甸的匕首。闻静思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的去看它,剑鞘错金,镶着东珠与宝石,把柄缠着银丝,缕缕细如发。闻静思小心地拔出匕首,锋利的刃边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剑身上刻着古篆的“思归”二字。想起萧韫曦嘱咐自己今后绕着太子走,想起临别的最后一眼,他端正地坐在书案之后,室内灯火通明,依然有照不亮的地方。那挺直修长的身影,如同这匕首一样,光芒四射,尊贵无匹,却被外鞘束缚,无法展示他应有的风采。闻静思轻轻归剑入鞘,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闻静林今夜使计得了心爱之物,也不着急马上去取,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洗完毕,整齐了衣裳,才高高兴兴地跑去隔壁兄长的小院。匍一推开门,便见兄长呆呆地坐在妆台前,桌上放着木匣,怀中抱着匕首,神游天外。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兄长的身子,讨好地笑道:“大哥,匕首可以给我了罢。”
闻静思默默看了他片刻,将匕首放回匣内,盖上盒盖,郑重地道:“阿林,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成全了你,却在殿下面前做了一回小人。”
闻静林甚少见到兄长这般严肃的与自己说话,不禁敛去笑容,静静地听他说下去。闻静思的手指慢慢摩挲着盒盖上的麒麟纹路,沉声道:“这匕首我交给你,但是要好好保管,不能有一丝的损伤,殿下以后还会赢回去的。”
闻静林这才放下心,笑道:“他就是生在皇家,命比别人好。我看哥哥的六艺哪一样也不会输给他去,如果哥哥输了,也一定是因为心软。”
闻静思摇摇头,往日与萧韫曦一同游戏的情形历历在目,既有少年人的争强好胜,又有朋友之间的礼让谦逊,那些日子来得珍贵,去得不易,深深地印在闻静思的记忆里,回想起来,是暖洋洋的一片纯真之心,他笑着道:“你与殿下相交甚少,因而才不知道。他虽然只比我年长两岁,马术却是极好的,可以和凌将军一起打马球。今年他棋艺大有进步,国手方先生称他擅用谋略,才思敏捷,与我对阵胜多负少。除了马术棋艺,他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帝策》倒背如流。他身上有许多你不知道的才干,若是因为他身在皇家就觉得都是命中所定,那就是你一叶障目了。”
闻静林听了他这几句话,神色有些奇怪,小心试探道:“极少听大哥这样夸奖一个人,难道大哥喜欢三皇子?”
闻静思淡淡一笑,点头道:“殿下甚少摆皇子的架子,重承诺,讲情义,明奖惩,辩善恶,对人也是真心的好。比起其他皇室宗亲的几位亲王世子,郡王世子,他更会赢得百姓的尊敬。你和他相处久了,也会真心喜欢他。”
闻静林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哪怕他再好,再受尊敬,一旦封了王,有了封地,就要远去上任,他好与不好也只能是封地的百姓知道。哪里像太子,以后做了皇帝,就算平庸无为,也会四方来贺,千古留名。”
闻静思一愣,忽然觉得弟弟这一席话,将自己内心深处不敢说,不能说的话都摊了开来。脑中回忆起萧韫曦的行止,又想到今夜太子那几句别有意义的话,不能不说没有为萧韫曦而感到惋惜。勉强地笑了笑,提醒道:“你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以后再不要说出口,免得惹下麻烦。”
闻静林点点头,应允下来。
过了中秋,天气逐渐转冷。京师地处中原,城内街道桂花飘香,习习凉风吹落一地的秋叶,城外的乡镇,是一片片金灿灿的稻田,萧瑟之中又见五谷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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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犹豫了片刻道:“二公子,书院下午还有讲课……”
萧韫曦不耐烦的打断道:“不会耽误你半刻功夫。”
闻静思见他坚持,只好将手上书册交给二弟,交代了几句,握着萧韫曦的手蹬上马鞍,坐在他身后。闻静云头一回见哥哥这时候离开他们,不由得慌张起来,追上去几步喊道:“大哥,我们怎么办呀!”
闻静思刚一回头,萧韫曦一踢马腹,白兔缓缓小跑了起来。他连忙抓紧身后的马鞍稳定身形,见史逸君这时走出院门,扬声呼道:“阿云,跟着二哥和史大哥回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萧韫曦听他这样回答,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前仰后合,闻静思连忙夹紧马腹抱紧他的腰,以免他掉下马去。萧韫曦笑了片刻,提高了声音道:“静思,你家两个小子真是粘你得很,这些年你长高了不少,看上去就像小兔子粘大兔子。”
闻静思莞尔一笑,道:“父亲事忙,很少教导他们,我身为兄长,自然要替父亲多加照看的。”
萧韫曦点头道:“都说长姐如母,你虽不是女子,做起这等事情,也很有担当啊。”
闻静思听出他话中并无恶意,而是由衷的称赞,不禁笑得眉眼弯弯,可渐渐地那双眼中的柔光黯淡下来,低声喃喃道:“若是母亲还在,父亲便不需事事操心,阿林的性情会温和些,阿云会放开胆量,阿心,阿心便不会被堂弟堂妹嘲笑。”他越说声音越小,萧韫曦却听得清清楚楚,右手放开了缰绳,紧紧握住腰间的手,安抚道:“好了,不说这些话,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不能让你难过了去。”
闻静思一愣,会意过来,双唇微抿,淡淡笑开了颜。
萧韫曦带着闻静思一路跑出了城,两人都是十岁出头的少年,白兔载着跑得十分轻松。虽然能疾驰如电,萧韫曦也不敢肆意甩下侍卫影卫,去享受名门之驹全力奔驰下的乘风归去的快意。萧韫曦要去的地方在城外七里处,那是一个小小的镇甸,依山傍水,梯田缭绕,成熟的稻谷与黄黍一片片铺盖在土地上,二三十座房屋零零散散的立在田野间,猫和狗追逐嬉戏,鸡鸭牛羊相处甚欢,这一幕在闻静思眼中仿若世外桃源,又像是这一幅才是人间的五彩绘。
萧韫曦勒停马匹,让白兔慢慢地在田边踱步。秋风徐徐缓缓,空中有农家生火造饭的香味,有林间野果成熟的芬芳。萧韫曦在锦衣玉食中成长,在雕梁画栋的奢华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从来不觉得山城郭外的天地能美得过京师皇城,今日带闻静思来看这样一片风景,也只是觉得新鲜有余,韵味不足。闻静思坐直了身体,目光越过萧韫曦的肩膀,怔怔地透过远处等待收割的稻田,微微起伏的群山,落在了天地交界之处。他面容沉静,细细颦眉,一双杏眼之中,有雨有晴,似在回忆过往,又似在筹谋未来。
萧韫曦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一句话,不禁扭头道:“你说想要看看农田的丰收,恰好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便带你来看,算是一点心意。”
闻静思听在耳里,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连忙道谢:“我随意的一句话殿下竟能牢记至今,我心里实在高兴。”
萧韫曦点头道:“你高兴就好。只是这田野风光,乡村粗景,看了就是看了,并无特别之处,你怎么喜欢这样的地方?”
闻静思淡淡一笑,顺了顺脸颊上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我喜欢稻田的丰收,是因为这样百姓就会吃饱穿暖。禹州弁州十年总会有三五年闹旱灾,我记得回莲溪故里的路上,遇见过两州的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吃得是树皮野菜,喝得是露水果浆。我在京城家门之内从未见过百姓之苦,那一刻我便想,以后要像父亲一样入朝为官,去管一方城镇,解百姓之忧,分百姓之苦。”
萧韫曦静静地听他娓娓道来,语气温和语声却是坚决,心里不得不说有些动容。身边的侍读都是世家高官的嫡子,聚在一起谈笑时,也会说说今后的打算,或是只说成家当官,或是只说游历山水,或是只说继承父志,却从无一人如闻静思这样因果明晰,郎心如铁。他摇头笑道:“静思,你这样的性子,做不成大官。朝中局势复杂多变,人心诡异叵测,你心思太过纯粹,便看不清这里面的腌臜。人前称兄道弟,背后往死里整,见面互不相识,私下把酒言欢。静思,闻家在朝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老一辈多已致仕,只得你伯父和父亲官位稍高,而你不够狠心,不够精明,手段也不够八面玲珑,如果不依靠世家的支持,仅凭自己的学识才华,你也只适合做些修纂前朝文史这样的事。”他见闻静思沉默不语,也不好此时败坏兴致,转了口风笑着安慰道:“世事无绝对,如果遇上一位明君,你这一番誓言定会深得赏识。你身世清白,有才能见地,官至丞相也非难事。”
萧佑安退位之后,萧文晟继位。这位太子在朝内大臣中的评价甚为中庸,亲和仁慈有余,敏慧坚韧不足,若说成为仁君还有几分可能,与明主一词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闻允休在家不说皇宫里的长短,闻静思也会在书院听到学子之间透露的风声。萧韫曦的安慰虽然不着边际,但是也能见着一片真心。闻静思轻叹了口气,放下忧虑之心道:“殿下说得对。”
萧韫曦笑笑,策马走到一所民居前,身后的侍卫前去敲门,出来一位中年的布衣汉子,见了萧韫曦一行,恭恭敬敬地请入小院。院内栽着一棵高大的椿树,树下石桌上摆着一席菜肴,热菜五品,冷菜三味,米饭汤水都盛在碗中,分明是早已备好,只等入座。闻静思环视了一周院落,院子是普通农家的院子,汉子步伐轻盈,伸手矫健,不是普通的农夫。他见萧韫曦面色如常,知趣的压下疑问,跟随萧韫曦下了马匹,坐在石凳上。菜色荤素搭配,浓淡皆宜,不如家中的精美,却别有一番乡村农家的味道。萧韫曦提筷夹了只鸡腿放在闻静思碗中,笑道:“你还要赶回书院,快些吃,等会儿还有寿面。”
闻静思看着碗中渐渐多起来的菜,一时间仿佛身处家中小院,温暖又惬意。轻声对萧韫曦道了声:“多谢。”便低头吃了起来。
晚间闻允休向吏部告了假,提前回到家中,亲自为儿子净手下厨房,煮了碗长寿面。闻静思先给母亲上了香,再入座用膳。一家五口人聚在一桌,父亲爱护有加,弟妹乖巧伶俐,其乐融融,闻静思只觉得自己占尽了世间的好处。晚饭之后,闻允休陪着女儿去小院里照看圈养的几只兔子和松鼠。闻静思督促着两个弟弟背诵默写今日课堂上所讲的地方,闻静林虽然聪颖,一讲就会,举一反三,却仗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时时偷懒,背诵不成问题,默写出来总有错字别字,闹出好多笑话。闻静云恰恰和他相反,胆量小,做事便小心翼翼,慢慢默写能全篇不错一字,背诵却要背一段想一段。闻静林监督完两人课业,已是快要巳时,看了一会儿明日夫子要讲的地方,便洗漱一番,去父亲房中请安。
逸乐居亮着灯火,窗户开了一扇,桌边闻允休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淡淡的一抹,如山顶云雾般飘渺无依,闻静思一时竟不忍去打扰。失去母亲之后的几年,父亲的变化他看在眼中:若是到了母亲的生辰,便会令厨房做一桌母亲爱吃的菜,若是冥诞,则是一身素衣,斋戒三日;每日上朝前总会给母亲的牌位敬上一杯茶水,三支沉香;傍晚在花园中散步,看着满园的花草总会有片刻的失神;有时和自己说话,说着说着便会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能透过自己看到母亲。父亲的深情与痛苦从来没有在他们几个面前用言辞表示出来,但是他们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那失去爱侣的寂寞和苦楚。
闻静思低头沉思了片刻,敲响了半掩的门扉。闻允休刚好写完奏章,正摊开晾干墨迹,见儿子进来请安,微微一笑,招手让他在身旁坐下,柔声道:“阿云跟我抱怨了,你丢下他和三皇子跑了,他也知道你今日生辰,带你玩得可算高兴?”
闻静思能想象弟弟边依偎在父亲身上撒娇边抱怨自己,不禁乐得笑开了嘴,如实答道:“殿下带我去城外的村庄看稻田丰收,又在农居里用午膳,菜式丰盛,长寿面却不如父亲做得好。”忽然想起那名庄稼汉子,疑问道:“我看那小院很普通,但是主人家不像是一般百姓,礼节周全,好像早就认识殿下。”
闻允休点点头,沉默了半晌才道:“三皇子母家是武将世家,凌家有将军专司护卫京畿,也有将军守卫各处重镇,那处小院或许是传递来往信息的暗哨。”
闻静思心中一跳,又问:“既然是暗哨,殿下为什么还要带我去?”
闻允休看着儿子纯净的双眼,暗暗叹惜道:“或许他觉得你不会背叛他,或许他觉得你不是外人。”想起朝中太子一派隐隐出现的动荡,三皇子对闻静思的态度不得不让人深思。担忧之情让闻允休伸手搂住了弱小的肩膀,低低地道:“思儿,三皇子对你示好,或许并无恶意,但是也可能会无形之中伤害了你。皇子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闻静思靠在父亲身侧,似乎听懂了话外之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出来,镇定地道:“父亲,我今日和殿下说,以后也要像父亲一样入朝做官,为国为民,他说我的性子只适合去编修文史,真的好伤人心。”
闻允休难得看见长子抱怨,不禁朗声大笑,笑声中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誓言。入朝为官十数载,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诚逐渐被人情世故,排挤倾轧给磨损得只剩下为了自己。听见儿子的一片真情,仿佛能见到十数年后另一个自己。笑声中不禁多了丝悲切之意,许久才感叹道:“好孩子,做一县之令和编修文史,没有轻重之分。一个是为了百姓的平安乐业,一个是为了历史文理思想的传承,无论你做了哪个,都是为国为民。”
闻静思淡淡地笑了出来。与父亲又静静地坐了一阵,犹豫几番才小心翼翼地道:“父亲,弟妹都长大了,阿心也比以前懂事很多,父亲不需要太在意我们。如果父亲身边能够有个温良贤惠的人打理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