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深冷哼一声,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最近的闻静思。不料他手伸出一半,眼前金光一闪,朝大开的胸膛直射而来。他顾不上闻静思,连忙飞身后退,险险避开这当胸一剑。雁迟在粱上将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软剑脱手而出,一击不中,钉在地上,入石三分有余,剑身嗡嗡作响,仿如怒斥。
雁迟既已出手,就没有不战的道理。他持剑横在胸前,冷声道:“胆敢上前一步,拿命来抵!”
江以深见到是他,紧了紧手中刀柄怒斥道:“黄口小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雁迟不欲做口舌之争,软剑一振,直刺上前。江以深与他同为武官,多少知道他武艺超群,不敢大意,提起全副心神来迎战。萧文晟见他二人刀光剑影斗成一团,一挥手,命令身后的侍卫道:“将他二人拿下!”
闻静思掩着徐谦一退再退,退至御床边。上前的四个侍卫还未走两步,只听“噗噗噗噗”连续四声,四个侍卫齐齐手捂脖子软倒在地。萧文晟仔细一看,四人颈侧各插了枚银镖,伤口乌黑泛青,显然浸过剧毒。他与剩下的侍卫大惊失色,抬头去寻。明珠稳坐粱上,居高临下处惊不变,两手指缝各夹了三枚银镖。镖尖闪着冷光,仿佛毒蛇的利齿,只要他们妄动一下,就会刺穿脖子,将毒液溶入血脉。
跟在萧文晟身后的太监抖了抖身子,几乎要蜷缩成一团。“殿下,殿下,咱还是快逃吧。江将军就要不行了。”
萧文晟哪里想到闻静思身边还有这两个高手在暗处护卫,如今算是功亏一篑。他混身冷汗,大气不敢喘,挟持闻静思与皇帝这条道已经不能再走,正要准备转身弃逃,门外又是一阵整齐的脚步逼近。萧文晟面色瞬间惨白,一咬牙,右手抓来那内侍掩在身侧,左手抽出侍卫的腰刀,径直冲向闻静思。明珠神色一凝,一抽腰间软锁,足尖一蹬,人便飞了下去。闻静思正面对着冲来的萧文晟和哇哇惨叫的内侍,心跳如鼓汗出如浆。他还不及反应,窗外一只羽箭飞射进来,正中萧文晟的脖子。而明珠的软锁此时也缠上两人的腰腹,他内劲一吐,五指一扯,竟将两个成人甩在了三尺开外。萧文晟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瘫软在地,一旁的太监额头朝下,一动不动昏死过去。
江以深被这一场动静分了神,一个不慎手中刀飞脱出去。见雁迟软剑架上颈间,自知再无活路,反手一击天灵盖,血液脑浆四溅,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剩下的几个侍卫见两位主事都是这般下场,纷纷丢下武器求饶。闻静思对此起彼伏的痛哭声充耳不闻,双眼紧紧盯着门口那一身银白甲胄,手持长弓的宁王。
箫韫曦向他颔首安抚,将长弓交给身旁的凌云,直径向御床走去。越过萧文晟身旁,对他的挣扎翻身也视若无睹。
闻静思见他神情冷肃,双眉紧蹙,眼中三分怒意七分忧心,便知他日夜兼程赶来,也定是担心父皇安危。他退让开来,轻声道:“王爷,皇上今晨才醒,龙体尚虚。室内血气污浊,唯恐冲撞皇上。”
箫韫曦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凌云令道:“都拖出去,叫人将此处洒扫干净,不得有一丝血气。”
凌云抱拳称是,指挥着身后士兵将江以深的尸体抬至门外,又把叛逆的侍卫押解出去,最后来拖萧文晟,萧佑安伸手一指,道:“留下他,朕有话要问。”
凌云领命,让士兵将昏死的内侍拖走,亲自压着萧文晟来到御床前。萧文晟后颈中了一箭,入肉三分,鲜血止也止不住,被拖行过来,地上全是血迹。
萧佑安狠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痛惜道:“晟儿,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何来歹毒心肠要致朕于死地?”
萧文晟喉间一阵“嗬嗬”声,似笑非笑:“你一日不死,皇位一日不会是我的。”
萧佑安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用交宗人府了。曦儿,念在他做了你二十六年兄长的份上,留个全尸罢。”言毕,闭上眼睛,再不看他。
箫韫曦摆了摆手,凌云会意,将人压了出去。他遣走多余之人,御床旁只余闻静思与徐谦二人,才对着皇帝叩拜下去:“父皇,儿臣……儿臣……”一贯冷静之人,此时竟哽咽难言。
萧佑安笑道:“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萧韫曦膝行至床沿,握上皇帝干枯苍老的手,安抚道:“父皇,有神医在,不怕除不了余毒。儿臣还记得父皇答应过,母妃三十冥诞要为她造个园子,儿臣连样子都想好了。”
萧佑安挣脱了儿子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寻常百姓家的父亲,在宁王高挺的鼻子上捏了捏:“曦儿长大了,会哄人了,可朕不是三岁小儿。”
萧韫曦哑口无言,将头埋在皇帝身旁。闻静思跪在他旁边,见皇帝容色疲惫之极,却强撑着陪儿子说话,心道:“即便皇上久处至尊,也未消减半分父子亲情啊。”
萧佑安拍拍儿子的肩膀,劝说道:“朕累得很,小睡一会儿。外面那些杂事,你自作主张就好,不要来烦朕了。”
萧韫曦看了皇帝片刻,整了整被褥,带着身后的两人叩拜,离开了内室。三人来到外堂,徐谦撕下脸上薄薄的一层人皮面具,对萧韫曦恭敬地行了大礼。萧韫曦轻声道:“父皇可还有救?”
徐谦正色道:“皇上久服五石散,强身健体只是一时,过后衰败极快,加之甲子桃毒难清,也就这三五个月。”
萧韫曦面色冷峻,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徐谦,医不好父皇,不怕我将你碎尸万段!”
徐谦在宁王震怒下,竟笑了一笑:“若是太子,我还怕一怕他,宁王素来公正无私,我既无过错,何来畏惧!”
萧韫曦被他反驳地连连冷笑,却又抓不到把柄,只好一挥手,怒道:“本王公正,绝不无私,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脑袋!”
徐谦不再激他,躬身退出门外思索新方子去了。堂内只剩下萧韫曦与闻静思,一坐一立。两人许久未见,面上也并未表露出多少思念之情。闻静思堪满了热茶递到他手边,萧韫曦一把抓上手腕,沉声道:“我令你父亲嘱咐你离开京城,你为何不走!”
闻静思任他握着自己,心中早知他要问罪,腹稿打了不知多少,临了什么理由也说不出口,只有老实道:“皇上一人涉险,我实在放心不下。雁迟和明珠都在,断不会有半分意外,王爷就莫要追究我背弃约定之罪了罢。”
萧韫曦看了他半刻才道:“今日我们偷潜入宫,惊动了江以深的眼线,万幸父皇与你都安然无恙。也是我思虑不周,父皇身边还应再多做安排才是,萧文晟与宗芷孺既然敢毒害皇祖母与母妃,又怎么没有胆量毒害父皇。”
“毒害太后与贵妃?”闻静思一惊,反问道:“贵妃当年不是产后血崩么?”
萧韫曦摇了摇头道:“对外宣称如此。皇祖母一直觉得事有蹊跷,便将母妃生我当日的食物置于冰窖存留下来。我让徐谦查验过,确实有甲子桃散。想来是宗家当年想要母妃一尸两命,却没想到我提前生了下来。”
闻静思听到这般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心中阵阵发冷。他看了一眼门外,一把反握上萧韫曦的手道:“太子若不救治,恐怕就要不行了,皇后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韫曦冷笑一声:“他们二人今日也算走到底了,欠了我的,我要他们百倍偿还。静思,走,我带你看场好戏!”说罢,竟拉着闻静思走出门外。
此时的院子里,侍卫退走干净,太子躺在地上犹自挣扎,江以深的尸首也未曾遮盖白绫。凌孟优、凌云、雁迟、明珠都还在,史传芳、闻允休与中书令王榕三人奉召赶至,站在一旁。闻静思不料出门就与父亲打了个照面,见父亲面沉如水直视两人交握的手,混身一震,忙轻轻抽了出来。
萧韫曦环视众人,点头道:“好,文武重臣都在,那么,凌云,带皇后上来!”
闻静思是见过宗皇后的,为君王添酒夹菜的高贵温雅,远坐在另一端的漠无表情,嫔妃来敬酒的冷傲无礼,可是他从未见过现在的宗皇后。被凌云亲自押解到场,秀美之下也掩饰不了的苍老,繁复的华服也遮盖不住下腹的凸出。明眼人一看便知内情,唯有闻静思和王榕两人齐齐盯着皇后,目瞪口呆。宗芷孺脸色苍白,混身抖个不停,既不去看萧韫曦,也不去管重伤的儿子,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地上江以深的尸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萧韫曦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将宗皇后审视了一番,冷笑一声,道:“难怪江将军会叛出凌老将军一派,原来是为护心上人与腹中子。”
宗皇后乍一听“腹中子”三个字,脸色白的泛了青。萧文晟虚弱地连唤几声母后也未能让她神游天外的魂魄归位。萧韫曦又道:“毒害贵妃,皇太后还不肯收手,竟敢毒害父皇。你们当真以为世上有万无一失之事,人定胜天之谋?”
宗芷孺听他这几句话,慢慢冷静下来,神色中三分惧怕七分冷漠,颇有楚楚可怜的味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十七岁进太子府,到我二十二怀上晟儿,皇上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他平常忙政事、忙修道、忙清谈,我病了,也只来看上片刻就走。后宫嫔妃都说皇上冷情,可我见过他对太子妃殷勤备至,满脸讨好。每年太子妃冥诞,他都要焚香祝祷沐浴茹素。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他连一点心都不肯分给后宫,你又知道不知道!”
萧韫曦讥嘲地弯了弯嘴角,皇后的话并未激起他心中半分怜悯,直视地上两人的双眼,是毫不掩饰的憎恨与无情。“你说的这些事,本王都听太后提过。你怎么就不说当年父皇拒绝纳妾,是你父亲到先皇面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为你争得太子府一席之地。你毒害本王母妃,得了后印,掌管后宫不止,还妄想父皇一片真心,你不觉的你想要的太多了么。若你们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为了大局有些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你们贪得无厌,本王替父皇收回恩赐,又有何不可?天道轮回,天理昭彰,你要怨恨,追溯前缘,先问你爹!”
宗芷孺动了动唇,究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萧文晟呵呵地笑了几声,嗓音嘶哑道:“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抬起头对三位文臣道:“几位可还有话要说?”
王榕连连摇头,额前冷汗淋漓,摸着胸口道:“王爷,老臣胸中气闷之极,容老臣先行退下。”
萧韫曦点头应允。史传芳也找了个理由退避,闻允休脸色如常,镇定自若道:“王爷,臣与长子分别多日,容臣将其带回。”
萧韫曦回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闻静思,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府休歇,晚上我再招你来详叙这些天的事。”
闻静思向他拱手到底,跟着父亲走出这片困了他近半个月的琼楼玉宇,心中既无欢喜也无悲怆,而是一片难泛波澜的宁静。
萧韫曦看着明珠跟了出去,雁迟也匆匆告辞,开满秋海棠的庭院里只剩下几位心腹武将与自己并肩站立。他笑了笑,长叹道:“新仇旧恨,国仇家恨。皇兄,你欠我的,今日都还了吧。”忽而转头对凌云道:“将皇后押入宗人府,太子……”他顿了顿,眼中的无情与恨意瞬间消散无踪。“留全尸!”
这个秋节,注定了多事多烦忧。
那一日之后,苏醒的皇帝命学士承旨林显拟诏,太子谋逆未遂,已被当场处死,皇后有连带之罪,念其有悔过之心,皇帝特许她见老父最后一面。而宁王平叛护驾有功,即日起代为掌管政事。这一诏令颁布的第三日,王榕辞去了中书令的官职,带着全家连夜返回故里。
如今,没了太子,宁王大权在握,可皇宫上下依然没有半分喜气。徐谦日日给皇帝诊脉,汤药亲手熬制,用的一根一叶都无不珍贵之极。萧佑安却仍然像一棵腐败了根的苍天大树,不可抑制的衰弱下去。闻静思暂别了父亲弟弟,日日陪着萧韫曦看护皇帝。两人同在寝宫的偏殿食宿,殿内原来的内侍与宫女都换了回来,旧人分外熟悉皇帝的起居饮食,他俩少操心许多。
萧韫曦上朝,闻静思便陪着萧佑安或诵读野史小说,或挑了近日的趣事细细说来。萧佑安睡了,闻静思无事可做,便寻来宫内的珍本书籍翻看。
冬至的第三天,宗维与宗琪终于赶回了京城。面对早已站稳了脚跟的宁王,他二人一言不发,由内侍带领着入了宗人府的地牢。半个时辰之后,出来的两人皆是脸色青白,再不复当日统领群臣的风采。
闻静思从萧韫曦口中知道此事,并无多少看法。“皇上留皇后的性命,就为了让他们父女见最后一面?”
萧韫曦微微笑了笑。“你觉得呢?”
闻静思将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沉声道:“没有比趁此收复皇权更好的时机了。”
萧韫曦击掌道:“不错。父皇给宗家留了颜面,宗家自然要交出实权作为回报。可恨他们根深蒂固,一时不能彻底铲除。”
“皇上考虑周详,此时连根拔除,有损朝廷根基。”闻静思和声安抚道:“王爷暂且忍耐多些时日,路总是一步一步走的。”
萧韫曦点头道:“我明白。”
闻静思食指敲了敲桌上成堆的奏章道:“这些都是请愿皇上立你为太子的折子,今日皇上有些精神,一一亲笔批复了。林大人正在拟诏,明日就该公布天下了。”
萧韫曦随手取过翻了几本,满目陈腔滥调,顿时觉得没意思,又丢了回去。“成王败寇,真的是成王败寇。”他讥笑了几声,扭头去看闻静思。今日身边这人穿了一身天蓝色的棉袍,外罩了一件芝草纹雪青色夹袄,腰间缀着一块四君子白玉,清清淡淡,干干净净,就如雪地中的一株孤梅,不惹半分尘埃。顿时,心底一阵赤火燎了上来,压也压不下去。“静思,我毕生心愿有三,现在已了结之一。余下两个,你可要帮我到底呀。”
闻静思见他说的郑重,不由正了脸色道:“我自然万死不辞。”
萧韫曦紧紧盯着闻静思的双眼道:“我何时要你万死了,即便再危急也轮不到你冲锋陷阵哪。”两人本就比邻而坐,他这样一盯,闻静思顿时觉出几分压迫之意。萧韫曦见他往后退了退,笑道:“其一自然与你相同,不外乎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康。其二,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了。”
闻静思心中狂跳,萧韫曦脸上虽是笑意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冉冉烈火,炽热的似要将人焚烧殆尽。他张了张口,嗓子好似不是自己的,发不出半个音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木逢春的声音:“王爷,奴婢前来复命。”
对视的两人齐齐看向大门。萧韫曦略正了正脸色,有些无奈道:“进来。”
木逢春推门而入,朝两人先后行礼,对着闻静思时,略看了萧韫曦一眼。萧韫曦心中有数,道:“你直说,无需避人。”
木逢春直言道:“皇后在宗人府牢中自尽而亡。”
萧韫曦平静地道:“嗯,知道了,就按嫔妃之礼下葬罢。”
木逢春领命而去。萧韫曦见闻静思不发一言,奇道:“你觉得如此处置不妥?”
闻静思摇了摇头,将为皇后开脱的两张折子挑拣出来。“她既然做了,便该知道后果。若是在民间,远远不止如此惩治,王爷还是留了情面。”
萧韫曦笑道:“我不是为宗家留情面,而是为皇家。”
闻静思直视道:“我晓得。”
萧韫曦被立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几乎无人反对。
冬至当日,久病在床的萧佑安第一次坐上了空置多日的御座,在朝臣的三跪九叩下,亲自给新立的太子戴上朝冠。号角齐鸣,钟鼓震天,闻静思在自己的书房里,也似乎听见了朝臣的恭祝,百姓的称赞。
这一日,萧佑安不仅立了太子,还颁布了退位诏书,提携了孔毅为中书令,灭江以深满门二十三人。先太子谋逆一案,宗维宗琪因不在朝中,不受牵连,不予追究责任。二宗叩谢天恩。宗维以辅国重臣未能劝阻先太子为由,主动地交出了部分权力。
这一日,殿外风和日丽,殿内氛围凝重,新旧更替,权力交接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推动着燕国前进。
第二日,萧韫曦太子监国,坐在御座之下,主持大朝会。
萧韫曦虽做了太子,却并未搬入东宫,仍住着宫中旧居。他给了闻静思一块腰牌,要他日日来书房,美名其曰察看去封地前让闻静思写的治国之策,实际却是二分正事,五分闲聊,余下三分一同陪伴萧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