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思被她看得浑身不舒服,心中大约知道喜从何来,略带不快道:“我年近半百,见过喜事无数,无需再添喜,请回罢。”
刘婆不料他一口回绝,脸皮僵了僵,勉强笑道:“官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城南张举人家的大小姐,身家丰厚,前夫病死不曾留下子嗣。举人老爷在画馆见过官人一面,心里喜欢。官人一旦入赘,生个一男半女,今后张家家产还不是您一人说了算,这可是双喜临门啊。”
闻静思平静地道:“刘婆既然来寻我,也应该打听清楚这院子里都有哪些人。”
刘婆见他不再推脱,笑道:“早打听清楚了,也就是官人的兄长和几个亲朋好友出门游玩。”
闻静思又道:“那人不是我的兄长。”
刘婆好奇道:“二位是不大像,不是兄长是谁呀?”
闻静思停了停,稍稍避开面前刘婆那双探究的眼,镇定道:“我与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你说他是我的谁?”说罢,不再理会刘婆,转身回去厨房。
刘婆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张望一番紧闭的房门,终于跺跺脚,悻悻地走了。
闻静思说这句话,声音并不高,却一字不漏被雁迟听入耳。他见闻静思面色如常,将松仁核桃碎包入糯米粉内,熟练地在手掌中滚成一个个汤圆儿,不由得打趣道:“这一路上,是第四个了吧,君谨比那位还得人青眼。”
闻静思笑道:“他居于上位那么多年,身上那股气势还在,寻常人自然不喜欢。只是,嫁人当嫁他这样的,那些人没有眼光罢了。”
明珠凑过来道:“既然如此,公子为何不快快嫁了?”
闻静思装作没听见,低头继续搓汤圆。雁迟不接口,笑着看他眼角的细纹,鬓边丝丝缕缕的白发。这个人他看了三十多年,从未觉得家有女儿不当嫁他。
闻静思搓好汤圆,明珠已将水烧沸,圆滚滚的下了半锅。这边雁迟也将蒸熟的糯米拌入芝麻与糖,捏成鹌鹑蛋大小。两样早膳都是香甜,闻静思又切了一条酱瓜做小菜,只待粥熟就可上台。
粥熟也不过片刻,闻静思端上早膳一进屋内,便觉出不对来。萧韫曦早洗漱完毕,此时笑眯眯地迎上来,接过他手中食盘,一一摆放开,啧啧有声道:“哎呀呀,我昨日不过随口说好久不吃汤圆,你今日就做出来。如此贤惠,定要快快娶之。”
原来屋外的谈话也传入爱侣耳中,闻静思不禁一笑,又急忙收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萧韫曦头不动,口中安抚道:“莫担心,三天不烧,早大好了。”
闻静思放下手,在他面前坐下,端起粥碗道:“风寒刚好,更不能粗心,以免反复。”
萧韫曦笑道:“夫人所言,莫敢不从。”
闻静思微微一笑,夹了雪花糕放在他碗中,自己也吃起来。
自从五日前清晨,两人出门遇上雨雪,萧韫曦回来后未及更换衣物,染上风寒,半夜烧起来。幸而徐谦随身带了配好的药丸,两日调养下来,也就退了烧。
这边吃完早膳,那边徐谦已经将药送来。萧韫曦一言不发,仰头饮尽。见徐谦没有走的意思,便问道:“有事?”
徐谦皱眉道:“你身体不如壮年,烧是退了,还需多养一段时日。回京的事,等痊愈再说罢。”
萧韫曦点头应道:“你是行家,听你的。”见他满意离去,回头对闻静思道:“你的意思?”
闻静思笑道:“这次走了一年,我也想早些回去。谁的意思都不要紧,你身体要紧。”又道:“中午想吃些什么?”
萧韫曦摆手道:“你也莫操劳这些俗事,都让他们去做,好吃多吃些,不好吃少吃就行。”
闻静思口中顺着他,一转身,让小仆杀只童鸡,做黄芪蒸鸡,萧韫曦也拿他没办法。自从他二人五年前交出手中大权,不再干涉朝政,一起住进嘉和宫,闻静思便开始学习庖厨之道。他知晓萧韫曦的口味,一个菜品多次尝试,把握火候,小心算计油盐酱醋的份量,在不讲究刀功的菜中,也能做出几个萧韫曦辨不清出自谁手的菜品来。对于小点心,闻静思偶有独创,也迎合爱侣的喜好。萧韫曦知道他从忙碌中猛得抽出来,一时不能适应,也就随着他学这些打发空闲。这一随,倒是止不住闻静思的兴头了。两人出游的准备,沿途体察民情记录成册,搜集孤本古籍叫人抄写下来送回京城雕板重印。两年前木逢春离世,他竟放着内侍不用,亲手管起萧韫曦每日的衣衫用物来。这事传到萧元谨耳中,当日就来到嘉和宫探望,见面口称太后,把闻静思叫的一愣。萧韫曦只知爱侣闲不住,却不晓得这有一半都是为了自己。
过了七日,徐谦才满意地收回把脉的手。当日下午,一行人收拾行装,准备次日清早离开此处。
回程仍旧和来时一样,两驾马车一前一后。
萧韫曦午睡醒来,见闻静思从小窗观望远处雪山,将头挪到他腿上,安抚道:“往后想来便来,论雪山胜景,这里的确壮丽雄美。”
闻静思道:“景色年年都如是,心境年年都不同。往后再来,眼前也未必是今日之胜景。”
萧韫曦笑道:“这话怎么说?”
闻静思道:“世间美景众多,我们一点一点去看,这里的雪山未必会来第二回。若景色百变,眼前人不变,心不变,也不枉世间走一回。”
萧韫曦抓着他一条手臂环过自己腰间。“都说五十知天命,做什么这样感慨。”
闻静思笑而不答,伸手抚上他的额间,一寸寸抚过岁月的纹理,一点点抚过青春的消逝,停留下来的,才是永不可剥夺的。
虽说是回家,一行人互相迁就,也是走走停停。若停留的城镇有武艺高强的宗师,雁迟与明珠总会联袂拜访,讨教武艺。如遇上名医,不论医人还是医兽,徐谦更是要赖上四五日,与对方细说各种疑难杂症。闻静思与萧韫曦也不急,一个留意各方民风美食,一个享受爱侣尝试做的糕点。
这一趟,从冰天雪地走到了春花初绽,从皮裘厚袄走到了绮罗衣裳,总算进入云州境地。见到熟悉的城镇,一行人的脸上都带着些归家的喜悦。当日傍晚,慕名寻到一家深巷里的酒馆用膳。这酒馆中的宾客大多是文人墨客,也有一桌胡商。他们来时,馆内胡姬正舞得遍地生花,宾客饮酒的,填词的,和胡姬共舞的,十分热闹。
萧韫曦当先挑了个角落坐下,要来饭菜与一壶西域葡萄酒。酒馆膳食不算可口,却胜在酒美胡姬明艳。他们几个人都是样貌堂堂,举止端正雅贵,不仅吸引了胡姬的目光,也引得文人墨客频频张望。
胡旋舞终了,换了汉女上来。这歌姬一身时兴的袒胸褥裙,怀抱琵琶,不见倾国色,只见五指骤轮,张口唱来:“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她嗓音稍沉,尾音似诉似叹,倒把这首歌唱得十二分的凄切哀伤。
闻静思喜爱听曲,停箸欣赏。萧韫曦也捏着酒杯看人,看得却不是场中丽人。他坐在闻静思身旁,灯烛的黯淡也隐藏不去这人鬓边的白发,眼周唇边的纹壑。衣香依旧,好似昨日封相时新染,初次欢爱时枝头的梅花,长子满月时的百花宴。忽而回首,年华似水,这人依旧坐在自己身旁,任凭毁誉,再不曾离开。
场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萧韫曦满上酒,一手搂住爱侣的肩膀,一手将酒杯送到爱侣唇边,低唱道:“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静思,你欠我的婚礼,何时还我?”这话一出口,不仅明珠雁迟听见,连徐谦都听得一清二楚。
闻静思被他忽来的话问得一愣,淡淡一笑,就着他的手低头饮尽杯中酒,才悠闲地回道:“何时都行。”
这回轮到萧韫曦愣神,盯着他的眼睛急促道:“我不和你玩笑,我要制金版,入宗谱,将你从华阳门接进皇宫。”
闻静思将自己杯中剩酒一点一点喂给爱侣,安抚道:“你冷静些,你娶我嫁,这些是必然之事,只要你不让百官观礼,你爱如何就如何。”
萧韫曦嘴角一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亲了亲爱侣的唇,全然不顾酒馆中偶尔一两个张望过来的食客。他双眼精光四溢,满是抑制不住的欢喜,竟大笑着端起酒杯上场和胡姬跳起舞来,看得明珠与雁迟目瞪口呆。幸好明珠回神快,一闪身,上前以舞相护。
雁迟见闻静思眉目含笑,显然也十分欢愉,便试探道:“我以为君谨从未做此打算。”
闻静思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欠他一个妻子,他欠我一个名份,如此而已。”
雁迟想了想道:“恐怕不止如此。”
闻静思叹道:“他要我入皇陵与他同棺,当世人知晓我二人真心相对。可百年后世人呢,难免不会有人将污言秽语泼在我二人身上,坏他一世圣明。不如有名有份,免去许多烦恼。”他饮了口酒,又道:“我亏欠他始终是多,如此也算弥补些许。”
雁迟看看身边嘴角带笑的闻静思,又看看不远处狂喜的萧韫曦,心中也跟着愉悦起来:“与君结婚,顺应天和!”
闻静思既然已同意,萧韫曦再也无心流连山水,次日就直奔回嘉和宫。雁迟和明珠乐见其成,徐谦少了寻访名医的机会,心有不甘,却也不发一言,只暗笑这位五十余龄的太上皇,一旦得其所求,和十余岁见脸知心的幼稚少年别无二致。
这一顿赶路,将半个月的游山玩水生生缩短了七日。然而回到嘉和宫,萧韫曦又不急了。与三个儿女小聚了几日,吩咐心腹内侍夏清和几件差事,便是日日与闻静思整理游玩中收集的小物什、游记与书籍。他不急,闻静思更不急了。收拾完行装就带女儿回父家小住,将游玩中学到的食方一样一样做出来,不仅有给闻允休清淡易食的鸡粥,也有给闻静云夫妻精致鲜美的八宝肉圆,更有给侄子侄女清甜新奇的藕粉羹。直把小辈的嘴喂得刁钻,每日眼巴巴盼着大伯下厨。萧青萼仗着父亲疼爱,时而要表兄表嫂陪自己在家中装扮各种人物,哄父亲开心,时而要表兄拿出珍藏的金石雅器玩耍,归还时多了一个湿答答陶土捏的仿作。她“作威作福”得高兴,便会抱住父亲撒个娇,要父亲做些小糕点,借花献佛“赏赐”给表兄。
闻静思就这样,在父家住上月余,又被闻和韡接走。他前脚进了王府的大门,萧韫曦就跟了过来,带着女儿仍旧住在东苑,一住便到了大暑,可把隔三岔五微服前来的萧元谨给跑得没了耐心,借父亲五十寿辰将至,将两位父亲连妹妹一并接入宫中。萧元谨欲效仿父亲一生一世一双人,至此不曾纳娶,因而后宫空虚,朝中虽有微词,萧闻二人却只有赞许。
这许多年,闻静思的生辰,萧韫曦从力劝以千秋节的规制举办,到以爱侣舒心的规制举办,设宴从昭显皇家尊容,到显露伴侣爱意,气势越来越小,情意却越来越深。闻静思最喜儿女们那些亲手制作的玉雕、盆栽、瓷具这类小物件,时常拿出来玩耍,比真宝贝还要宝贝。
而这一年的生辰,萧元谨在千碧湖设家宴,只请血亲挚友,不请臣工。开宴之前,依旧是进献贺礼,各家都知闻静思见过的珍宝不计其数,如今最重情意二字,便都送些别致新奇的物件。有波斯的乐谱,名家碑帖,皇宫与孝王府景观的木雕,而当萧韫曦慢悠悠拿出匣子中的画轴,慢悠悠一寸一寸铺展开来,别的贺礼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画中是闻静思年轻时的样貌,骑着高头骏马,在遍野春花中含笑看过来。闻静思看着这幅画,就像面对铜镜看二十年前的自己,过了片刻终是感叹道:“你画过那么多幅小像,就这幅最好看。”
萧韫曦笑道:“只是好看么?当年柳清晨不见你一面,就能得神得形。他的笔力我不及,但我看你那么多年,眼力是够了罢。”
萧元谨奉承道:“不仅眼力够,腿力也是够的。”
闻和韡见妹妹笑出声来,不解道:“你笑什么?”
萧青萼道:“腿力不够可追不上爹爹呀。”
闻静思笑笑,将画轴卷起来交给雁迟:“挂我书房里罢。”雁迟郑重接下。
八月初一一过,闻允休与闻静云便觉出异样来。前来走动的新朋旧友比往年更多,原本谈不拢的买卖也都顺利谈妥。闻静云托人打探内情,不知不要紧,一听倒是吓一跳,当着父亲的面叫道:“皇上要选我的女儿做皇后,这怎么可能,他们俩可是血亲啊。”
闻允休一点儿也不急,靠在椅子上悠闲道:“你急什么,谁娶,谁嫁还不知道呢,看着吧。”
这一看,真看出不一样来。既然要娶闻家女,也不见皇帝遣使来叫做准备,若说是空穴来风,也不见的,不仅闻静林和夫人,连远在殷州的妹妹与妹夫,也一起回了家。
三日后,闻静思回家居住,几年不曾团聚的一家人,终于又好好坐在一起,着实热闹了许久。
次日,宫中内侍前来传皇帝口谕,太上皇将以皇后礼迎娶闻静思,令闻家家主做好准备。闻静云瞠目结舌得听完内侍的传话,亲自将人送出大门。一旁的闻静心自言自语道:“都几十年老夫妻过来,现在才回头娶,忒矫情。”忽然见兄长还在一边,连忙用袖子遮住,朝二哥做了个鬼脸。
闻静思笑笑,点头承认:“谁说不是呢。”
既然是皇帝口谕,闻静云还是用心准备起来。说是准备,又不知道从何处起,抓耳挠腮地去请教父亲。闻允休听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道:“问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准备,问你兄长去。他就算嫁人,也还是你兄长。”
闻静云抓耳挠腮退出父亲的书房,又抓耳挠腮走进兄长的卧房。闻静思听清来意后,想了想,笑道:“按旧时阿心出嫁的样式布置家中就行了,不需备嫁妆,也不需宴请族中亲眷,不要张扬,若有长辈问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闻静云摸了摸胡子,为难道:“若有人问起家中何人出嫁,我该怎么说?”
闻静思笑道:“韫曦既然已退位,你直说也无妨。”
闻静云放下了心。闻静思见他仍有疑虑,问道:“你是不是想说我们一起那么多年,现在才提嫁娶之事?”见弟弟点头,莞尔道:“我早年答应过他,行六礼做妻子。现在虽然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但当年答应的事,还要遵守诺言,该有的担当要有,该有的名份,我也不想缺。”他停了停,笑着自嘲道:“都知天命的年纪了,我也开始贪恋这些虚名了。”
闻静云也笑道:“我们家的这个皇后,总算金板有名。自家亲友热闹,又不是什么坏事嘛。”
闻静思摇头道:“我不信族中长辈个个都如父亲那般开明。我自己的婚礼,总要我自己舒心才是。”
闻静云心中有底,做事就十分迅速,不过三日,府中上下布置一新,听到风声前来恭贺的族中亲友被他一一劝回。
中秋次日,皇帝萧元谨命孝王为主使,宗正卿为副使,黄门侍郎持幡节,中书侍郎持制书,前往闻府宣告皇帝谕旨。
闻静云早有准备,以家主身份,带领家中诸位接待来使。闻静思不料次子为主使,父子在这种场合下相见,免不了尴尬。闻和韡却十分兴奋,对父亲悄悄道:“机会难得,皇兄原本要做这个主使,猜枚输给了我,父王不会怪罪罢。”
闻静思哭笑不得,摆了摆手随他去。
闻和韡展开诏书,边读边偷窥面前各人的精彩神情。闻静云满脸尴尬,又不得不严肃待之;闻允休双眼半睁,似老僧入定;闻静林与闻静心两人靠得近,眉目传递,忍俊不禁;父亲倒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含笑看过来。
萧韫曦与闻静思是补一场婚礼,省去问名这等不切实际的礼仪。闻和韡命人献上制书与大雁后,装模作样唱道:“已合生辰,加诸卜筮,占曰大吉,快快嫁娶。”这下,不仅闻静林与妹妹,连不动声色的闻允休,也哈哈大笑起来。
闻和韡朝父亲眨眨眼,又对闻静云道:“太上皇拟八月初八迎亲,家主可有异议?”
闻静云心中叫苦连天:“你们日子都订好了,我还敢说个不字?纳彩请期一次完,做什么不今日就接人。”口中却是恭敬应诺。
萧韫曦对闻静思用心素来细如毫发,连嫁妆也一一备妥。三个箱笼抬入卧房内,一箱是婚服,一箱是被褥,一箱是金制书。家中众人将这三箱围在中间,闻静思无奈,只好亲手打开,以饱他们的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