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余悸。
外面人声嘈杂,娇俏的调笑声四处响起,唯有这间房内,保持着安静。
十一趴在桌上,举着酒盏,盯着上面挂在杯沿处反光的酒水,神情落寞。
卓夙望着屋内散发着熠熠光芒的阳珠,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着。
应是气氛过于沉闷,卓夙挑起话题,幽幽无声:“城主以前,并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十一偏过脑袋看向他,等着卓夙讲下去,洗耳恭听。
卓夙目光微微放空,回忆过往,三年前,那时的红袖刚成年不久,脸上稚气未脱。
接手这座地下城虽有两月有余,但并非所有人都已经认识这位新城主。
一日,红袖带着自己的贴身侍从,卓夙,来到城里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写意楼。
选了个楼上雅座,位置很好,能俯览全楼的情况,又不易被人察觉。
红袖是来亲自物色些厉害的人物,招
为城里座上宾,好为他办事,结果看了一圈,只看到一帮吹嘘自己、夸夸其谈的纸老虎,有些失望。
所以打算离开,不想,刚出隔间,就有人来找他麻烦。
红袖从小住在主城,是白主最喜欢的养子,养尊处优惯了,哪见过敢当面对着他耍流氓的人,当场吓傻。
卓夙护在红袖面前,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拉扯之间,不知不觉已站在楼梯阶口旁。
红袖脚下一滑,仰倒,眼看就要摔下楼去,卓夙看到那一幕,大惊失色,不顾自己身上受到的伤害,飞身扑向红袖。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红袖并未摔下楼,人仰倒在半空,他的腰被人紧紧搂住。
有人一手挂在扶手上,一手搂着红袖的腰,救下了他,那人就是陆远,在当时并未有多少名气的陆远。
在陆远的帮助下,红袖和卓夙暂时摆脱那些人的纠缠。
卓夙很快找来写意楼的负责人,将这帮不开眼的闹事者赶出地下城,并列为终生禁入者。
那是红袖第一次遇到陆远,并未有多深的印象。
次日,还是在写意楼,红袖趴在二楼隔间的栏杆上,无精打采地看着楼下。
今天他身边的护卫多了些,不再只有卓夙一人。
很快,楼下一处的吵闹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一位瘦小的少年指着一个醉汉,一脸的义愤填膺:“呸,不要脸,抢别人的功劳说成是自己的,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醉汉不耐烦地挥开少年的手:“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只怪物不是我杀的?”
少年抬着下巴,骄傲说:“我可是亲眼看到是谁杀了它,当然知道不是你。”
醉汉晃晃悠悠站起:“证据,你拿出证据来啊。”
没有实物证据的少年,看着对方毫无羞愧之色的嘴脸,气的微微发抖。
有人上来拉走了瘦弱少年,才过去不到一天,红袖自然是记得昨日救命恩人的长相。
正是陆远。
激动的少年还想再说点什么,陆远对他摇了摇头。
少年虽有不甘,却安分下来。
他们俩人想走,那位醉汉却不让了。
三年前的陆远也还小,看上去的确没什么杀伤力,加上他打算息事宁人的态度,让醉汉以为他们很好欺负。
醉汉要少年和陆远俩人当着在场众人的面跟他道歉。
少年被气哭,眼里隐隐有了泪花,但只能忍着,因为陆远还未有何表示。
陆远抚过少年的脑袋,看着少年,话却是对那个酒鬼说的:“我不与你争辩,只是不想让你难堪,并不代表我能忍得了你得寸进尺。”
醉汉看着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如此口出狂言,哈哈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们是会相信你,还是我?小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陆远摇头。
醉汉得意说:“铁拳鬼五,就是我。”
一边说着名号,醉汉环顾周围围观的众人,等着看大家或讶异、或崇拜、或震惊的表情。
然而,围观群众的表情似乎并未有任何起伏,这让他微微有点恼羞,接下陆远的反应,让他更加恼怒。
陆远淡淡反问:“谁?”
跟陆远一起的少年见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少年的笑声,击碎醉汉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神经,将手上的酒碗狠狠摔向地面,发出剧烈的瓷碗破碎声响,壮大他的气势。
醉汉朝少年伸出手,拳风狠戾,看来倒不是个绣花枕头,而是有点真功夫,被陆远轻松挡下攻势。
陆远的手掌完全包裹住醉汉的拳头,使其不能再前进分毫,他挡在少年面前,隔离开俩人:“温书,走远些。”
“杨温书?”十一好奇于卓夙口中提到的陌生人名。
卓夙低垂了眉眼,透露出一丝惋惜:“斯人已逝。”
十一不便多问,心里却埋了个在意的种子。
如果他没记错,白灵和白叶是两年前来到陆家,而他们从未在十一面前提起过这人。
从卓夙的描述里可以感受出,陆远和杨温书的关系应该不错,可是他住在陆远家这么些时日,并没有发现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心里不得不在意。
卓夙继续讲三年前的故事。
楼下已经剑拔弩张,楼上的红袖猛地站起,眸里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发光。
卓夙见他兴冲冲要下楼去,忙伸手拦住。
红袖扒着卓夙的袖子口,一脸雀雀:“走,我们凑近去瞧瞧。”
说罢,自然而然牵上卓夙的手,风也似的奔下楼。
待他下楼,楼下局势已稳,醉汉被陆远反手压制,跪在地上,动不得分毫。
见识到陆远只用几招就将看上去比他高大许多的精装男子压制地如此彻底,本来等着看好戏的众人纷纷退开些,让出更多的空间给陆远。
陆远俯身,嘴角带笑,问醉汉:“还需要我跟你道歉吗?”
醉汉仍旧嘴硬,声势却是渐弱。
陆远冷哼一声,并不多为难这人,放手,转身走向杨温书。
从陆远挡在自己面前开始,杨温书就一直露着明媚笑颜,张口欲言,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抢走了陆远的注意力。
红袖热情地邀请陆远到雅座小坐一会儿,被陆远拒绝,一愣。
红袖没料到陆远会拒绝得如此干脆,求助的目光投向卓夙。
卓夙上前一步:“昨日公子救了我家主人,还未道谢,今日再见,可见有缘。若是公子不答应,怕是我家主人会一直惦记,烦请公子给份薄面,不要拒绝。”
陆远轻哼:“说的这么文绉绉的,不就是提醒我,要是我不去,你们会一直烦着我。干脆点,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为了谢昨天救人的恩情,那他该在昨日就有所行动,怎么会等到今天才突然热情起来。
他的视线落在红袖身上,知道这才是有权做决定之人。
红袖调皮,冲着陆远高深莫测一笑:“不便在这里细说,我们找个僻静处详谈可好?”
陆远紧紧对视着红袖的眼睛,似乎想从对方眼里看出点门道,红袖的眼眸一片清澈,干干净净如一汪清泉,实在找不到半点瑕疵。
“……好。带路吧。”
陆远最终还是同意了。
杨温书紧紧跟在陆远身旁,全身都散发着怯惧的气息,小心提防着看上去很有来头的红袖一行人。
红袖完全不在意这样偷偷投来的小眼神,因为知道对方毫无恶意。
不过,在视线不经意相触的时候,红袖对着他露出极其灿烂的笑脸,反而让杨温书低下头,不再看向红袖。
红袖将别人都赶出隔间,唯独留下卓夙陪他,于他而言,卓夙跟其他人可是不一样的存在。
一切就绪,红袖也不再装神秘,直接表明身份。
陆远似乎有点讶异,不过也并不在意,礼尚往来,他报上自己的名字。
“陆公子。”红袖接过卓夙递给他的一块白玉,放在桌上,明确地向陆远展示他示好的意图,“这几日可有听到些关于主城的消息?”
陆远看着那玉,觉得眼熟:“倒是听到了点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红袖一个眼神示意,卓夙就将主城送来的告示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主城在挑选能人力士,似乎要搞一场大动作。
陆远看着红袖,若有所思。
红袖淡笑,食指轻点在白玉上面,缓缓移向陆远的方向:“不知陆公子有没有兴趣加入?”
陆远不为所动,只是问:“城主手下能人将士应该不少,怎么轮的到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物是人已非4
红袖收敛笑意,认真说到:“能够接管此城,无非是因为前任城主做了错事,惹得白主不悦。这城,总该换些新鲜血液,免得因为常年累月积下的旧疾,一不小心就成了烫手山芋。”
红袖的坦诚赢得了几分好感,但话说的实在太委婉,让陆远有点无语。
前任城主的势力还在城内,一时之间无法尽数根除,红袖需要像陆远这样有能力的新手来壮大他自己的势力,才能安稳地管理好这座城。
陆远不想趟他们的浑水,拒绝:“怕是我能力不足,担当不了如此大任,城主还是另请高明吧。”
接连被陆远拒绝两次,红袖也不恼:“陆公子不如再考虑考虑,我不需要别人为我出生入死,我想要创造的,是双赢的局面。”
俩人一番谈话下来,气氛渐佳,最后,陆远提了个要求,红袖爽快应下,陆远便接过那块白玉。
那个要求,关于一个怪物族徽,陆远应是与它们有所恩怨,让他非要将这一族赶尽杀绝。
红袖负责搜集这个家族的怪物动向情报,陆远负责亲手去解决它们。
谈妥此事后,红袖心情愉悦,还让陆远帮自己看看,楼下人来人往之中有没有隐藏的高手。
俩人之间的友谊,在几日的相处间有所增进,卓夙看的出来,红袖那时对陆远并无爱意,只有出于上位者的欣赏。
而陆远对红袖的态度虽淡,却没有丝毫厌恶的情绪在里面。
几日后,红袖亲自领着几位他选的人,前去主城。
卓夙没有跟着,杨温书也没有陪着陆远一起。
就是这次离开,是改变的开始。
卓夙不知道红袖在主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原本与他亲近的红袖开始对他若即若离。
而且,待陆远在主城一战成名,归来后,红袖就开始缠着陆远不放。
陆远似乎也很奇怪红袖怎么变了个样,便躲着他。
之后,红袖的行为越来越过分,惹得陆远不快,来这地下城的次数便越发减少。
看着满心满眼只有陆远的红袖,卓夙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绑架了真红袖,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假红袖。
“若是真的是假的……”
卓夙幽幽一叹,那该多好,这后半句,他说不出口。
这红袖是假的,也就说明他的红袖从没变过,只是被人困在其他地方,等着他去营救。
悲哀的是,他也明确知道,这个红袖是真的。
听完卓夙描述的故事,十一露出不解:“你想告诉我什么……?”
卓夙看着一头雾水的十一,自嘲一笑:“没什么,或许只是我太久没跟人倾诉,忍不住就想说出来。”
十一点点头:“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包括陆远。”
卓夙见他直呼陆远名字,有些无奈。
不过此刻只有他们俩人,似乎是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也就没有说什么。
“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不必如此。”
卓夙起身,“以后要是他又做了出格的事,希望你能理解。”
“他?你是指城主还是……”陆远?
“自然是城主。陆家的事轮不到我插手。卓夙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只为一人。”
出来已经够久,是该回去了,卓夙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动作一僵。
他根本就没察觉到对方的到来!
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听到多少……幸好自己也没讲什么不能让对方听到的话。
红袖冷漠地看着卓夙,半晌,才露出一丝微嘲的笑容:“你倒是关心我。”
踏进屋内,红袖换上温和的笑意:“十一,跟你借下人,我有事需要卓夙帮忙。”
十一无语:“……他本就是你的人,怎么还问我借?”
红袖却说:“他现在负责照顾你,我要用他,自然是需要征得你同意才行。”
十一看的出红袖虽在笑,心情却似乎并不好,哪敢再说什么,连忙点头同意。
红袖转身就走,连一个视线余光都吝啬给予卓夙。
卓夙看向十一:“那……你自己早点回去,别再外面逗留太久。”
十一明白:“快去追你家城主吧,他似乎心情不太好。”
卓夙神情微黯,快步追上红袖的步伐。
在卓夙和红袖离开不久,十一马上离开此地,之前有卓夙说话的声音抢走的注意力,才让他忽视所处的周遭环境。
如今卓夙一走,房间瞬间安静下来,某些令他面红耳赤的声音就开始钻入他耳里。
此地,真是一刻都不能多待了,十一逃也似的奔下楼。
就在他马上要离开这烟花之地时,一只手拦住了他。
十一顺着手臂看向手的主人,并不认识。
他正好奇,对方不安分的手摸上他的脸颊,将他一下子按到自己怀里:“来,陪我喝酒!”
“……”什么情况?
事出突然,十一短时间内没有反应过来,被强行拐到一旁,等他回神,人已经坐在别人腿上。
对方的手,很直接,十一低头,看着游离在自己大腿内侧的宽大手掌,欲哭无泪,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抱着他的人明显是醉了,浑身散发着酒味,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
“执儿,执儿,我的小执儿。”
着实无奈,十一知道对方是认错人了,也就没有当场发飙,而是采取温柔的方式,想从对方怀里脱身。
他稍稍有挣扎起身的迹象,对方的手臂就缩得更紧,将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
散发着清冽酒气的唇,就凑在十一耳边,温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让他战栗。
这时,走过来一位翩翩白衣的公子,落座在一旁,十一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绷着一张脸,看似无动于衷。
只能靠自己了,十一扶在木桌边缘,打算积蓄力量,等会儿摆脱这个醉鬼。
就在他打算发力的瞬间,那位一脸严肃的白衣公子说话了,顿时将他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势戳破。
“方呈决,别玩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楼里的小倌,别为难人家。”
似乎是跟抱着他那人说的?
十一正疑惑,脸庞被“吧唧”亲了一口,瞬间石化。
他身后的“酒鬼”,此时哪有半点喝醉的模样,眼神清明,嘴角带笑:“温纶,你可真不够意思。”
明知道他故意装醉占人便宜,在一旁沉默就好,非要过来揭穿。
杨温纶才真的是完全一张冷漠脸,不苟言笑的态度,让人有种不敢和他开玩笑的阵势在。
唯有方呈决,竟还敢对着他嬉皮笑脸,也不怕被那一身的冰渣子硌到。
“想要泻火,花钱有的是。”
杨温纶刚说完,方呈决就笑出声,赶忙放手让十一离开自己怀里,无奈:“周公之礼这么美好的事,怎么到你嘴里就这么庸俗。”
杨温纶眉头一皱:“两情相悦才是好事。”
摆摆手,方呈决算是服了:“好好好,我不跟你扯这个。又要说教我到几时。”
十一在一边算是听明白了,想清楚前因后果,怒火微烧,他抓住方呈决的臂膀,反手一个用力,利用自己肩膀的力量,将人提起,过肩摔向地面。
方呈决哪料到这文文弱弱的男人还能做出这等行为,直接被人压倒在地,好不狼狈。
杨温纶下意识想出手拉住自己好友,但马上反应过来,不动声色收回手,坐在那里静看好友出丑。
这一摔,可并不轻松,方呈决躺在地上,“嘶嘶”抽着凉气,暂时不敢再乱动。
后背是实打实地砸在地上,估计整个背部都会变得青紫。
十一冷哼一声,踩了一脚对方刚才不安份的手臂,才冷着面离开,他虽然瘦弱,却也并不是好惹的人。
提起一个人需要很大的力气,但若是能善用巧劲,却并不需要多么辛苦。
之前生活艰苦,他又刻意控制自己饮食,所以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力气也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