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少爷从床上爬起来,轻轻碰碰红疹子,很心疼地问:“难受不难受啊?我给你吹吹吧。”
说完就“呼呼”地吹,仿佛在哄一个孩子。
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
青旗动也不敢动,眼底却有泪光。
少爷果然和小时候一样,不会因为他出身卑贱就嫌弃羞辱他,将他从无望的奴隶生涯中拉出,又给了平常人都不能想象的安逸生活,连他受伤了也和以前一样,会学夫人给他吹痛痛。
“好了,少爷你要是再不起床,夫人可要亲自来给你换衣服了。”他退后一步,恭敬地将柔软的湿布巾递上,让小少爷把脸洗干净,又用青盐和珍珠粉末等混合的水漱口,将长长的黑发用簪子束起,换上青衣常服,这样,一个美美的少爷就出炉了。
去了大厅看见萧母果然坐在红木椅上绣着东西,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惯常疼爱孩子,舍不得萧凉一受一点苦,不用说什么每日凌晨爬起来请安。她恨不得自己的小猪睡得饱饱的养的胖胖的,眼见着白嫩的儿子生了一场病,好不容易养的肉又消了几分,这下连下巴都尖尖的了。
不过今日却是有要紧事要商量,她等了一上午才看见儿子过来,连忙拉着他坐下,又不假人手自己给儿子倒上热乎乎的果子茶,道:“娘的心肝总算醒过来了。”
她眼中有点喜色,不过却不着急指出来,只是先道:“你爹爹不知道被什么咬了,长了三个大红包,两个在眼皮子上,一个在鼻尖尖上,嫌自己丑,出门丢人,就让我转告你一声,等他那老脸好了再出来见你。”
萧凉一看她一边说一边转着自己手里那串佛珠,心里千思百转。
他记得前世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他刚醒没有多久,萧母就说疑病忽消,说不定是自己日日夜夜向菩萨虔心祈祷换来的,因此一定要萧凉一陪她去万福寺还愿,感谢菩萨的恩德。
两人去了万福寺,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巧合,碰上大将军松镜严恰好也来寺里与主持交流心得。
松镜严携着一对儿女来,自大于护卫能将弱童保护好,便没有将儿女带在身边。
却不想真有仇人潜伏,见他大意,迷晕护卫,虽然他的女儿是个聪明的,知道将自己藏好,但是却顾不上自己的弟弟,本因松大将军唯一的儿子是个痴傻的,长至七岁,却一句话都不会说。
萧凉一跟着母亲正要踏上万福寺的阶梯,忽见一个将脸蒙得严严实实的妇女,怀里也抱着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想着自己刚大病初愈,也对生病的人抱有同情,看那妇女神色慌张,以为她孩子得了什么大病,就拦下问了一句,需不需要自己帮忙。
妇女心中做了亏心事,本来就无比紧张,一把推开萧凉一大骂多管闲事。
当时他身体还没有恢复,也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力气会这么大,直接将他推倒在地上,并且撞到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并不在意,但是却有人不干了。
萧母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青旗也无比护主,看他一片关心喂了畜生就算,竟然还对着儿子/主子动手动脚?!
青旗挡着女人不让走,萧母和奶娘要女人道歉,好事的人围过来,竟然逼得抱着孩子的女人束手无策。
而松镜严的女儿也如她名字一眼聪明,松伶俐立刻找到父亲,将遇袭一事说出,大将军和他身边的暗卫马上出动,本以为会大费周折,却不想在门口就找回了儿子和犯人。
那女犯见事情败露,手一挥,许多蒙着脸的人同时出现,开始试着负隅顽抗。
松镜严担忧儿子在地方手里,所以不敢使出真功夫,眼见对方就要得逞,萧凉一却让青旗将大门口的香鼎举起砸向那些人脚边,里面的香灰香烛全部倒出,厚厚铺了一层在那些恶徒脚上,要知道这些都是无数老百姓供奉的香纸,从未间断,不仅温度很高,而且中间都是未灭的火星,只要沾上容易燃起来的东西,立马就能造成火事!
那女人抱着孩子,脚被厚厚香灰盖个正着,立马惨叫一声,孩子脱手,松镜严一接手,转手就用剑砍了女人的脑袋。
配合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却深深烙印在前世的他心里,所以当松镜严领着一双儿女到萧凉一面前时,他羞得耳朵都红了。
明明自己才是对方的救命恩人,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后来萧连才做生意被对头陷害,接了一批货转手时才发现是官货,差点陷入牢狱之灾,所有资产被扣押。
萧凉一为了救父亲,到处求人,却屡屡被拒,正当他和萧母满心绝望的时候,将军府却一张红帖递来,画着浓妆的媒婆领着松家的大管事来到他母亲面前,说将军感念萧凉一救子之恩,并多日观察,确定萧家小少爷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孝顺正直,即使是男子,也足以成为将军夫人。
并且承诺,就算此次求亲不成,也会略尽薄力帮忙,请他们不要将婚姻大事看做生意交易。
萧母拿着红帖来问他,还没有说上将军府会帮忙的事,就见儿子脸都红透了,不知所措却万分欣喜的样子自然骗不过万分疼爱他的母亲。
本想让儿子取个正正经经的媳妇,膝下得两三个孙子孙女的萧母叹口气,应下了这门亲事。
于是不过翌日,萧父就被放出牢狱,官府还分文未贪地将萧家财产尽数归还。
现在想想,疑点这样多,为何在认识松镜严以后家里就突遭巨变?向来心细的萧父怎么会认不出官货?如果真心喜爱他,为何不先将萧父救出再来提亲,反而要等他答应后才将萧父放出?
满口不会挟恩图报,却时机算得这样好,怎可能不是算计?!
萧凉一坐在萧母旁边,喝上一口甜蜜的果子茶,听着萧母絮絮叨叨地说菩萨是多么仁爱,将大夫都诊断不出的疑难杂症给治好了,他们母子两为了感谢,也应该正儿八经地去寺庙还愿才是……
他揉了揉太阳穴,前尘往事回想起来,才发现破绽如此多,只怪他前世被猪油蒙了心,看不见真正的坏人恶人敌人,才拉的整个萧家坠入地狱。
也许松镜严不是一开始就盯上他们萧家,救出将军的儿子也不是刻意部下的局面,但是是他闯进了对方的视野,自甘成为对方手里的一颗棋子。
萧母看他略有疲惫,很是自责,“是不是身体还不爽利啊?都怪我操之过急了,如果你不想去,娘自己一个人去也行的,后日是万福日,人肯定很多,你还是在家好好养身体吧。”
萧凉一趴在桌上,感受萧母为他按摩头部,像一只小猫一样舒服地眯起眼,哼哼道:“当然要陪娘去啦,菩萨治好了我的病,又给我莫大的机缘,不去还愿可不行。”
他倒不是贪生怕死懦弱可欺的人,前一世的遭遇自然不会重蹈覆辙,也不代表他像个胆小鬼一样躲着藏着。
他恩怨分明,这一世是这一世,松镜严还未对萧家做出什么坏事,而曾经做了那些的松镜严也不在了,他不会将上一辈子的仇人代入到这一世无辜的人身上,仇恨不能干扰他重生的灵魂,懦弱也不能再阻止他维护重要之人的障碍!
若是孽缘,仇人再将成为仇人,你且来。
待我见招拆招,化险为夷,若你执意找死,我便亲手为你拉开地狱之门。
暗芒在萧凉一的黑眸中一闪而过,他捏起一枚糕点狡黠地眨眨眼,问:“娘亲,我昨夜做梦,梦见爹爹接了一笔瓷器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咦,难不成真是菩萨告诉你的?”
“哎呀,还真有这么一回事,那可糟了!你且听我将那梦说给你听……”
第63章 唯有长歌怀采薇四
唯有长歌怀采薇四
“夫人,少爷,万福寺到了。”
正是大好的节日,作为西北方边关之一的脉冲境内,虽然各类血统的族人杂居,信仰繁多,但是最大的寺庙还是唯万福寺不可,更别说是一年一度的万福日,据说这一天,九九八十一座大佛会降临此地,混杂在凡人之间,但有接触,就能获得万福之一。
因此这一天,脉冲百事暂休,百战待后,家家户户早早结束手里头的要紧事,提着精心准备好的贡品,或者揣上代表诚意的香火钱,前来求福。
万福寺人来人往,香火的味道山脚飘到山顶,听到有小童说话,无不好奇地转过头,心道:怎会有人将马车驶到门口来,也不怕佛祖心怪来者不够虔诚吗?
原来从五里开外,进入佛山就是一段斜路,多数人家都会在这里下马车,一直走过五里斜路,就能到佛山入口,从此开始就是石阶,路程也有五里,待走过十里,就能看见佛祖尊荣,这个数字也很有圆满的意思,因此脉冲人都会坚持走完这十里。
听到小厮的提醒,车中一只白皙的手将车帘撩起,手腕上挂着碧绿的镯子,接着是一名保养得宜的贵夫人走出来,她借着小厮的手慢慢下了马车,许是为了体面拜见佛祖,头上衣上并没有缀华丽的首饰,一身深色蓝裙,很是端庄。
眼尖的人认出这是脉冲首富萧连才的结发妻子,早年陪着丈夫东奔西跑,等家中稳定了,就不怎么出门拨弄生意,而是待在萧府一心相夫教子。
此时她用手帕压了一下额头并不明显的汗渍,在奶娘丫鬟小厮的维护中皱了皱眉,转头对马车里还未下来的人说:“小一呀,要不然你还是回去吧,娘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这样多的人,你大病未愈,怕是不好。”
闻言车上转眼又下一人,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事,拂开他人的搀扶,轻巧地跃下马车,众人一看,呵,好一位明眸锆齿的小公子!
一头长发用蓝纱扎起,纱巾的尾部随着风起落在脸上,越发显得肤白纱青发黑,双眼好似星辰,秀鼻宛如翠峦,穿着白衬蓝罩,气质清越,看着家教极好。
他挽着妇人的胳膊撒娇道:“你可别把你儿子当闺女养了,我早就好得透透的了。”
说话间黑珠子璀璨,显出无限生机。
“你呀,在我眼里,可不就和娇滴滴的女儿一样么。”萧母点了一下儿子的鼻尖,便由着他了。
众人心底了然,前段时间萧家小公子得了怪病,脉冲的大夫都请遍了,这事几乎无人不知,想是儿子病好了,来万福寺还愿吧。
几人先在山脚下的香鼎处烧了香,说了些佛祖爱听的话,感念佛祖的照拂,被守在香鼎的和尚用柳条枝沾了泉水轻轻敲打几下,便可以登山了。
每百阶,有一处小香龛,萧母没有丝毫懈怠,处处供上香油钱,并拉着儿子虔心叩拜。
等上了三分之二时,女眷们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幸好有在山腰处搭建临时歇脚处的小摊贩,萧凉一就给上银钱,让女眷们坐在长凳上休息,小厮则每人给买上一大碗甜水,以暂时歇息。
他估摸着今天提早出门,若是还和上一辈子一样发生了意外,也可有完全的准备。
虽说是上辈子的仇人,而且不能否认和将军府的小少爷也有过不短时间的一段父子情,但是松少爷沉默寡言不会说话,任凭他百般逗弄疼爱照顾也没有一点反应,走过一遭,他现在对将军府的上下没有什么好感,再看到前世一对儿女也不会掏心掏肺,顶多是陌生人。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搅一趟浑水呢?
答案很简单,这一世的雉子无辜,明知道可以救出一条性命,为何不救?
祖辈的恩怨不可延续到下一辈,若是滔天之仇,也应该找犯下罪孽的人复仇,将自己的怨恨强加在自己的小孩身上,或者将对仇人的怨恨强加在仇人子女的身上,就是结下孽因,迟早会结下孽果。
这是上辈子松镜严唯一给他的,真正有用的东西。
上京和蛮夷之争可追溯到千年前,双方为了争夺肥沃的土地和更好的居住环境一直不死不休纠缠着,松镜严奉命掌军令把守边关,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的铁血手段,但是不管他对待敌人有多么凶狠,都不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幼子下手。
正当萧凉一想到往事深处,女眷中有人发出一声尖叫,惊得他以为出了什么事,立马急匆匆赶过去,将他娘护在身后问:“怎么了?!”
“少爷没事,丫鬟胆子小,被一只虫吓到罢了。”青旗恶狠狠瞪了一眼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喝道:“多大点事叫成这样?蜘蛛没见过吗!”
穿着灰衣的小姑娘眼泪汪汪,还扑倒身边姐妹怀里,哆哆嗦嗦道:“对、对不起,少爷,我、我不是有意的……”
萧凉一顺着她背对着的方向看去,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面前简陋的木桌上有一壶一杯,为了防止细嘴壶漏出,青旗特意选了一只宽口圆肚的酒壶,只要将唯一的倾倒口封死就不会发生漏出的意外,此刻封盖被取,盈绿绿的果子酒被倒出,只因他喜欢果子酒果子茶,这些都是事先给他准备好的。
谁知,那杯子里面除了绿色的果酒之外,杯上还躺着一只蓝的发黑的小蜘蛛!
通身只有刚出生的小孩拳头大,和前几日见的大家伙除了体型相差甚大,也浑身是毛,八足八眼!
这好笑的,想必不是山中掉出来的野蛛子,而是爬到壶里喝的醉醺醺的小笨蛋吧?
萧凉一估摸着是哪只西屋仓库里大蜘蛛的后代,丢在山里怕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干脆将腰间悬挂着的香囊里的药材给倒出,然后将小蜘蛛套进去,再扎好绳索,重新吊回腰带上。
“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家里带?”萧母一眼看出他的意图,不赞同道。
“没事,肯定是家里跑出来的,要是咬着别人可就是萧府的罪过了。”萧凉一看时间差不多了,又命令其他人点好东西继续登山。
快到万福寺门口时,他才留意到,上一辈子没有认真观察,这寺庙和平日不同,除了来往的香客,剩下的哪怕是扫地僧也都直挺着后背,走路间不声不响,气若沉丹,更别说数十隐藏在各个角落,看似穿的平常,却难以掩藏煞气的护卫们。
松镜严果然如上一世一样,来见了万福寺的主持。
萧母领着儿子进了大庙,熟门熟路地找到一名僧人,问道:“本真师傅,主持可在呀?”
她一心向佛,每年都给万福寺捐上许多香钱,重要是脉冲第一富有之家的夫人待人还很亲切,万福寺认识她的都以礼相待,主持也会偶尔指点一下她。
本真摸摸脑袋,憨笑道:“萧夫人今日来的时间不大好,主持和一位重要的客人理佛去了,现在见不到吧。”
萧母一挥手,大气地说:“主持有客人,我哪能去掺和,只是问一问罢了,你可别叨扰他们。我今天来是想给我唯一的孩子祈祈福,再顺便抽取一根佛签,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本真闻言看了一眼旁边的小公子,眼睛亮道:“萧小施主看着很有佛缘啊!”
年纪尚幼,出身富贵,却不骄不躁,神色澄澈。
和尚本就不会说些好听的奉承话,本真嘴又笨,只记得师傅教他看人面向的要领,却不知这句话一说,萧母脸都黑了。
“大师,我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可不会跟着万福寺剃度的,他绝不了红尘,你死心吧。”
本真一愣,摸摸光秃秃的脑袋,叹道:“那真是可惜了。”
站在萧母身后,萧凉一却是满头黑线,自己虽重生一次看破迷障,也不至于到能出家的地步吧。
他看时辰差不多了,陪着萧母上完大香,就说自己想要好好看看万福寺,等申时再来与母亲会和。
按照上辈子的记忆,他循着路线去了后庙,正巧见着一个万分熟悉的妇女躲在僻静的地方与某人悄悄交谈着,与她交谈的那人被柱子遮去了样貌身形,同样躲在古树后的萧凉一看不见,他寻思一会,担心附近有同伙,不敢靠近,便假装走错的样子,远远离开。
而处在紧张中的萧凉一没有发现,腰间的锦袋早已被挣松,里面空无一物。
古树上的枝干却坐着一名长相分外华丽美貌的青年,狭长的凤眼半合半开,流转着黄翡般动人心魄的光华。一头黑发长到腰肌,虽细腰腿长,落在树上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树枝也没有弯一下,不过衣襟松散间露出的胸肌却流畅结实,让人丝毫不会怀疑他的性别。
红的妖异的薄唇微微张开,吐出香甜的酒气,他捏着自己下巴,神情仿若喝醉了一般,说出的话语却清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