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进食,不是为了美味,而是为了饱腹;他开始睡觉,不是为了无聊,而是为了养足精神……这些都同凡人无甚区别。
即便荀三就在他的身边,火精似乎也不再有什么作用。
更何况,他的火精早已并非纯粹之物。
祝参的存在仿若心头倒刺,拔则九死一生,必定血肉淋漓;留则半死半生,却非纯粹。
荀三睡得不沉,听到有细碎的声音时,便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青色。
他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这是荆得神君的那块布。
此刻却不知为何,搭在了他的眼睛上。
而荆得神君却不见踪影。
“神君?”
他走出马车,烛九阴还歪着头,睡得正香。他走过去,推了一下他,也没醒。
“上古的神仙睡觉也这么死?”
荀三站起来,左右望了望,“神君?”
“荆得神君?”
“他往我们来时的路走了!”祝参shen突然冒出来,开口提醒道。
虽然都是他的声音,但却像是在对话一般,荀三打从心底里觉得诡异。
荀三找了没一会儿,便看到了正在往回走,像是失了魂儿一般的荆得神君。
他跑过去,“神君,往哪儿去?”
荆得神君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嘴里碎碎念着,脚下却一刻不停。
靠近了,荀三才听得分明。
“不归……不归……”
“洛君不在这儿,我带您去找他好不?”荀三想的是,傻子应该比较好哄。
但是荆得神君看了他一眼,荀三一愣,方才的目光却不像是个傻子。
“神君?”
“不归……”荆得神君脚步不停,荀三又紧走了几步,听到荆得神君念叨,“不要不归,不归不要不归……”
荀三是听晕了,想以手刀敲晕荆得神君直接带回。
比划了一下,荀三看了眼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荆得神君,又收回了手。
“好勒,您先走着,反正也就这条路,您莫要走偏了,洛君可就找不到了,”他一面说,一面往后走,“走慢点,别摔着了!”
他飞快地跑回去,烛九阴还睡得昏天黑地的。
“别睡了!”
烛九阴慢腾腾地睁开眼,糊里糊涂地就被荀三拉起来,“神君跑了,他要去找洛君!”
“嗯?”
烛九阴这才睁开眼。
两人往回赶了一路,也不知荆得神君走到了哪里,他俩赶到了天亮,也没看到人影。
“不会啊,这里也就这么一条路,他不会往林子里赶吧?”荀三转了一圈,累得气喘吁吁。
都又走了一截儿路,两人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不直接赶马车?”
单凭脚力,两人也十分能力出众地走了很远,虽然尚未看到荆得神君,但是回去也是漫长的一段路程。
“兔子你往回走,将马车赶来,我继续往前走。”烛九阴吩咐道。
“好远啊,”荀三抱着肚子,走得肚子一抽一抽地疼,“烛九阴,你不是能飞吗?”
“……”
沉默了一会儿,烛九阴坦白道:“已经不能了,就像我现在会睡觉一样,兔子,我已经不是神仙了。”
荀三愣住,捂住自己的小腹,“是因为,这个吗?”
“不知道。”
荀三一笑,颇有些无奈,“看来是长燚岛上又有方法了。”
烛九阴点头,“那里是火之源。”
荀三无心再听,摆摆手,“好,找到长燚就好。”
烛九阴拦住他,“我方才忘了你不会赶马车,我回去,你就在这儿等我。”
荀三点点头,“好。”
正当荀三百无聊赖之际,远处一群人赶着马车,牛车慢慢靠近。
“老乡们,这是准备去哪儿?”荀三问道。
都是些拖儿带女的,车上行李放满了,像是要长久迁居的样子。
凡人最是安土重迁,基本上扎了根就不会再动弹,能让这群人这么争先恐后的想要离开,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随便去哪儿都行,反正不在这沱水镇待了!”为首的一个人答道。
“没有了洛君,沱水泛滥,灾事是时有发生,好似是看他心情般,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身后的女人应嘴也说道。
荀三一愣,洛水虽然现在改名为沱水了,可是里面坐镇的还是洛君啊。
随即他又明白过来,正如那车夫所言,所有人都以为洛君已经死了。
“他”?
谁?
荀三问了句,那女人嗔怪道:“还能是谁?那荆得神君不好好在天上做他自己的逍遥神仙,跑来沱水做甚?”
荀三抿抿嘴,“姐姐,这些都是传说罢了。”
许是一声“姐姐”叫得好听,那女人笑笑,“小兄弟懂得什么,沱水的传说都是真的!”
荀三正欲点头,突觉太阳穴一跳。
脑袋里就如爆裂式一般炸开来。
远处龙吟隐隐传来。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丁酉年正月廿八 阴转小雨
事实的真相就是,
每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都不一样。
——巡山日志
龙吟声停下来时,整个沱水镇已经消失了。
烛九阴抱着已经晕过去的荀三,立于水上,“洛君,何故言而无信?”
洛不归坐卧在一方水晶石上,浅青色的流云袖长袍半穿半露,颈间一圈诡异的红色,好似龙形,盘在他的身上,还有大半隐入衣中,邪气怪异。
“上神可知,世间什么最令人痛苦?”便是说话的语调也变了,柔而媚骨,洛不归懒懒地半靠在水晶石上,“上神许是布置了,这世间怕是还没有上神得不到的东西。”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洛不归说道,“人也说佛也说,此乃七苦,七苦尝尽,为人一世。”
“可七苦尝尽了,我的一生还是这样遥遥无期,望不到尽头。”
“唔……”
荀三微微一动,烛九阴便连忙唤他,“兔子?”
“头疼……”荀三从他怀里坐起来,“放我下来罢。”
“好。”烛九阴点点头。
荀三觉得很神奇,自己就这样没有任何依托地站在了水上,可是终归还是有些心虚,他拽紧了烛九阴的衣袖,显得十分小心翼翼。
“呵,”洛不归将这些小动作收进眼里,不禁一笑,“阿敛曾经也对我这样好。”
荀三说了声,“荆得神君?”
“是阿敛,不是天上得居高位的神君。”洛不归强调道。
荀三撇撇嘴,问道:“洛君怎么将沱水镇彻底淹了?”
洛不归在水晶石上翻了个身,躺了下去,声音却是分明清晰,“我以前太傻,现在学得机灵点了。”
荀三不解,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明显不想管这些破事儿,同洛不归说道:“既然已经失信,洛君还是自己收留荆得神君罢!”
“慢着!”
洛不归坐起来,“我哪里失信?”
他背过身,坦然地将衣服一脱,光裸的肩背,美好的腰线,甚至青衣堆处若隐若现的股沟,都成了一种性感的诱惑。
荀三这才看清,原是洛不归背后有一幅图。
此图不过几个符号,十分简单,不知有何神通之处,竟让烛九阴皱了眉。
“此图固然关之天下,可你失信在先,我亦无心挂念天下,更无意理你旧事,”烛九阴淡淡道,“沱水镇尚有八百六十三条无辜性命,就这样沉于你一时的心情,实乃大罪当诛。”
洛不归毫不在意,将衣服又慢慢穿上,也是虚虚拢着,像是要诱惑着谁一般。
荀三只觉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时目瞪口呆。
“只是如今这天下于我并无相关,你自有你的去处,只是莫要再同我扯上联系了。”烛九阴说罢,转身就走。
“站住!”
几人闻声一愣,这似乎是荆得神君的声音,却又像是从高处传来。
荀三往左边一指,“那儿!”
只见方才还傻乎乎的荆得神君此刻像是突然恢复了心智一般,眸中精光炯炯,步伐坚定,虽是在水上,却也一步步向洛不归走去。
“阿,阿敛?”洛不归一愣,试着喊了一声。
只见荆得神君行至洛不归三尺近才停下,神色里带着一丝无奈,“我不是你的阿敛。”
洛不归抬起的手又放下,点点头,“我知道。”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恢复的?”
“这得问你,”荆得神君抚上洛不归的脸庞,指尖触感细腻,一如既往,“你为什么突然想让我恢复了?”
荀三看看烛九阴,又看看不远处的两个人,“会打起来吗?”
烛九阴握紧了他的手,“或许……”
话音未落,那边已经动手了。
一神一魔交手间,速度飞快,恍惚间只剩残影,不时有金光红影向他们击来,不过都是些打偏的招式,烛九阴伸手化解了,倒也没走,带着荀三一起看热闹。
“他们不是喜欢彼此吗?”荀三说道,这几天他倒是真的看在眼里,以为洛君和荆得神君是一对苦情人。
烛九□□:“事实永远不会是我们想的那样。”
“砰!”
水面击起巨大的水花,洛不归一下被打入水底,水面又迅速浮起几丝血迹。
荀三瞪大了眼,似乎不肯相信一下恢复了神智的荆得神君下手会这么狠。
却见荆得神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过一刻,他便抱着奄奄一息的洛不归从水里出来。
面容可怖。
伤痛深切。
荆得神君看了他们一眼,突然从手里幻化出一块皮质样的图,甩给烛九阴。
荀三看了一眼,只觉头皮发麻。
那上面分明就是洛不归背上那幅图样!
“这,这是……”
烛九阴看了他一眼,“不是。”
荀三松了口气,这也太像一块人皮了!
还以为荆得神君已经进入心狠手辣到剥皮取图的境界。
烛九阴拉住荀三,“走罢!”
荀三只来得及回头一望,却见荆得神君抱着怀里的洛不归已经离开了。
时隔一日,他们走到邻近的一个小镇时,听闻坊间都在传在沱水镇发生的异事。
荀三好奇,去问。
原来就是沱水镇突发大水,天生异象,必定是什么异兆。
“他们都说沱水里的神君走了,才会发洪水。”荀三回来同烛九阴说道。
烛九阴点点头,“虽是传言,他们却也没有说错。”
“然后他们又说,现在沱水开始慢慢降下去了,今晚便是能走了。”
烛九阴不解他说这话的意思,“应该是。”
荀三说:“我们回去吧,回钟山。”
烛九阴看向他,“为何?”
荀三看了他一眼,又撇过头,良久,他轻声说道:“算了,刚才我是一时冲动,我们还是先找到长燚。”
烛九阴看着他,“兔子,若是你走着走着,不想去了,便和我说,我们不去便是。”
荀三望着桌上被吃得干净的饭菜,有些发愣,他记得以前烛九阴是不必进食,偶尔吃东西不过是犯馋,如今却要睡觉,而且睡得很沉,也要吃东西,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他看向烛九阴,一个神仙,而且是那么厉害的神仙,却活得越来越像一个凡人。
“烛九阴,”他喊了一声,面上淡然的上神看向他,荀三突然红了眼,“烛九阴,你是不是要死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丁酉年正月廿九 阴
所有人都说神仙是日月同寿。
大多是这样的。
我也是才知道,日月并非永恒,神仙亦非同寿。
神的死亡是陨落,是永恒的消亡。
轮回,是凡物之所以脆弱的馈赠。
于神,于仙,是代价。
——巡山日志
“去长燚会让你活下去吗?”
荀三问的时候,脸朝着另一边,不过是灰蒙的天和阴森的树林。
烛九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我希望如此。”
“是因为,这个吗?”荀三捂住自己的小腹。
烛九阴回答得果断,“不是。”
不知是长兀说了什么,还是被什么影响了,烛九阴觉得如今的荀三心思越发敏感了。
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他体内火精的事,无论大小,一有动静,就会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烛九阴觉得这十分不正常。
“兔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根本到不了长燚?”烛九阴问道。
荀三一愣,“那你呢?”
烛九阴眯了眯眼,审视了他一番,突然沉下脸来,冷声斥道:“祝参shen!”
荀三眨眨眼,似乎有些迷茫,“嗯?”
烛九阴转过脸,平复了一下心情,对荀三说道:“以后你要坚定自己的意志,不要让他们随便来占用你的身体。”
荀三似乎恍惚了一下,好似才回过神一般,深深地看了烛九阴一眼,没有说话,转身掀起帘子,进了马车。
烛九阴握紧了手里的马鞭,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荀三在车里闷闷的。
过了一会儿,车里突然想起荀三轻快的声音,“抱歉啦,我只是闹着玩儿,没想到他迁怒于你,实在是不道义!”
随即又有荀三的声音又沉下来,“不要沉不住气!”
只听荀三轻快的声音好似撒娇一般,“我看见小溪就忍不住嘛,我喜欢他呀!”
荀三突然大吼一声,“够了!”
烛九阴说什么要意志坚定,这种他人比你强大到想占用你的身体就随便使用的力量,他根本体会不到!
荀三怒气冲冲地握紧拳头,“等到了长燚,我要把你们都消灭掉!”
烛九阴在外头听见,有些愣怔。
随后却听荀三说道:“嘻嘻,他真拿长燚当救命稻草了!”
烛九阴黑着脸,停了车,撩开车帘时,还能看见荀三难过又茫然的神情。
“你干什么?”他嘟哝道。
他将荀三一把拎起来,对上了那双兔儿眼,半天说不出口,最后只道:“你将眼睛闭上!”
荀三有些不情愿,却也将眼睛乖乖闭上。
他感觉到烛九阴的指尖点在自己的额间,只觉眉心一阵冰凉,神台清明。
“好了。”
荀三睁开眼时,并无甚所感,“你弄了什么?”
“我帮你封住祝参的神识,能坚持月余。”
“在那之前,能到长燚吗?”
烛九阴点头,“能。”
荀三撇撇嘴,“书生他当时也是这样吗?有些时候,都没办法控制自己,就任由别人操控。”
烛九阴重新挥鞭上路,“长兀他力量不够。”
“但是一个身体里有两个人,感觉一定很不好。”荀三回到马车里,蜷在座位上。
更何况兔子身体里有三个人。
烛九阴有些心疼,想要宽慰,“其实祝参也在我体内待过……”
荀三:“……”
烛九阴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提起那一段时日,那一段好似不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他又的确犯了大错。
“那种感觉很不好。”
“不用你说!”
“祝参can曾控制我夺取原墟秘钥,”烛九阴顿了顿,“我伤了我师父,差点把他害死。”
“为了汲取灵气,我杀了钟山全部生灵。”
“原墟秘钥拿到手后,我又以血祭门,屠城。”
好似故意一般,屠城之后,祝参退回,烛九阴睁眼,便是尸殍遍野,眼前像是被蒙上一层血红,入目朦胧,此症持续有半月之久,才逐渐清明。
屠城之后,原墟封印开启,上界引起震动,遣将前来征伐。
此时奚故体内乃是双元混合,俱是上古烛九阴呼为冬吸为夏之神力,祝参持其力战上界天兵,竟不落于分毫。
遇神杀神,狂妄至极。
“竟是落了个‘煞神’的名头,”烛九阴笑了笑,“我以为这些事都很模糊了,毕竟过了那么久……”
今日提及,却像是昨日之事,分毫细节都记得清楚。
许是血溅其手再难清罢!
“那不是你!”
暖暖的手突然握住他的手,烛九阴回过神,只见最近一直处于暴躁状态的兔子眸中清明地看着他。
手心传来的温度十分安心。
兔子似乎一直体温都比较高。
一直很温暖。
“就像刚才的我也不是我一样,”荀三语气坚定,“那不是你!”
烛九阴望进那双澄净的兔儿眼里,好似晴空碧水,心一下软了。
他不愿再提,当年祝参的力量还未被削弱时,对他的影响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