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颂等人顿时瞪圆了眼睛,只觉得热血沸腾。玉螺洲广袤无垠,盛产天材地宝的钟秀灵毓之地不少,但许是地脉的关系,各种灵禽灵兽却甚为稀有。覃隐的曦神枪在敛锋阁中空置三年,竟不知其中还藏着入器神兽。恽穹川与澹台颂曹若耶比个手势,都想把这金蛟捉过来好好看看,于是各执法器伺机而动。
恰此时,韩绻缓缓睁开了眼。
他仿佛睡了极长极长的一觉,待醒过来这一瞬间,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捧着脑袋,熬过初始的生不如死后,发现自己似乎坐在一个人的手臂上,身躯软绵绵倚着对方肩头。他左右睃巡,惊觉二人悬浮在半空中,身周还盘着一条金蛟,虚虚将两人笼罩守护,一颗头时不时挤过来挨挨蹭蹭的。
这场景太过震撼,韩绻瞠目结舌看着身周白云萦绕舒卷,天际重峦叠嶂含烟拖翠,恍惚间竟有一种再世为人的茫然。片刻后,他的目光转到身边这个男人身上,见此人神色漠然盯着下方,虽然一身侍从装束,却掩不住整个人如一泓长剑般锋利而明澈,看模样应该是个冷艳高贵不可亵渎的美人儿。
韩绻脑袋里东西挨挨挤挤的很多,还不曾彻底梳理好,然而盯着这美人儿看得瞠目结舌,末了踌躇着问道:“美人儿,你是谁?”
覃云蔚:“……你失忆了?”
韩绻拧着眉挠了挠额头,那金蛟忽然嗷一声长啸,似在卖力声援主子。这叫声就在韩绻的耳边,他骤不及防,险些从覃云蔚的手臂上一头栽下来。覃云蔚忙将左臂紧了紧,让他坐稳当些,韩绻却忽然福至心灵,拍着他肩膀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师弟覃云蔚!这条金光闪闪的大长虫哪儿来的?”
金蛟对这个称呼似有不满,再次嗷了一声,龙须带着劲风唰地从韩绻脸侧甩过,又惊得他一跳。覃云蔚道:“那是我本命法器的入器金蛟,不是长虫。”顺手在蛟头上一拍,将它镇压下去,垂首问地下的程澂道:“你真的要再截杀我一次?理由是什么?”
程澂脸色涨红气急败坏:“你……你不要脸!你羞辱我,你羞辱我不够,还羞辱了我们程家。”这理由显然并不充分,澹台颂将程澂强行扯到自己身后道:“覃隐你先下来,有什么仇怨慢慢儿商量解决。”
覃云蔚道:“我并不曾羞辱任何人,你们以前暗算我之事也可一笔勾销,以后井河不犯即可。”
程澂大怒:“怎么没有羞辱?当初你……是你主动来我六合盟参加雀屏之选,有谁会斗法斗得好好的,突然中场走人,这难道不是下我程家的脸面?”
覃云蔚道:“你们也没规定,斗法就一定要斗到底。从来脸面靠自己赚,不靠别人给。”
他如此不假辞色,程澂脸色铁青,思及当年雀屏之选,暗想那时候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你也已经进入前百名,结果见到了我本人你却抬腿就走,好似后面有恶鬼撵着你一般,我是长得有多丑竟把你吓成这幅模样,难道比你身上那个丑八怪还丑?你还扛着他,护着他,这是成心要闪瞎别人的眼?
他羞怒之下口不择言:“我就缠着你不放,你不服就打杀了我!”
他精致的凤眼微微挑着,眉心处拧起两个嫩生生的小疙瘩,便是嗔怒也自有一番风情。但覃云蔚对人的皮相没什么太高深的鉴赏能力,因此只觉得程澂令人厌烦,于是居高临下长枪斜指:“不杀你,再啰嗦超度了你。”
此话听来甚是诡异,韩绻双眼放光,问道:“师弟,你还能超度人?要超度他去哪儿?仙界?魔界?神界?佛界?”
覃云蔚斜视程澂,冷冰冰道:“六合八荒皆可去,超度到哪里算哪里。”
原来是随机发放漫无目的,众人不禁哑然,程澂有些怕了,缩在澹台颂身后颤声道:“颂哥,我……我哪儿也不去。”
看这师弟如此霸气四射,韩绻放了心,也有了闲情逸致,将手肘支在覃云蔚发冠上,托了下巴转动着眼珠左顾右盼,目光从远处飞檐翘角的敛锋阁缓缓转到对面,他看到了澹台颂,恽穹川,曹若耶,还有程澂。
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流光雾化扑朔迷离,韩绻只觉如梦似幻,却听澹台颂低声道:“狂妄,上!”
韩绻忙道:“澹台少盟主,遐迩峰有规矩,不许械斗!”
澹台颂闻言脸色微微一顿,恽穹川冷笑道:“扯什么淡,规矩?规矩都是给外人定的!”
第8章 拈花
澹台颂闻言脸色微微一顿,恽穹川冷笑道:“扯什么淡,规矩?规矩都是给外人定的!”
他话犹未落,眼前忽地金光大盛,尔后越来越亮,犹如千百束日光同时炸裂,却是覃云蔚主动出击,曦神枪幻化成三十六炳,携杀气疾驰而出,风声呼啸气象万千。澹台颂心中微惊却并不慌乱,只冲着恽穹川招呼一声,诸人手中灵剑同时出手,再次合纵连横,数道灵力交织一起,相持不下。
韩绻已过了最初的震惊时刻,迅速估量场中形势,见覃云蔚虽然暂时不落下风,但恽穹川和澹台颂各逞所能配合得当,曹若耶也收起了三心两意魂不守舍,驱动吹影剑加入战团。韩绻忍不住叫道:“喂,你们几个,作为闻名天下的潋山六子玄门之首,打架竟然靠群殴,不觉得丢人?”
澹台颂和曹若耶默不作声,下手却越发狠毒,唯有恽穹川不出声地冷笑一下,暮行长剑上灵气流转杀性盎然,暗色雾霭铺天盖地滚滚而来,覃云蔚顿时目不能视物,只勉强看到雾中法器法器之流光纵横忽隐忽现,全靠灵识判断敌手所处方位,尔后伺机出击。
韩绻被覃云蔚扛在肩上,在剑气之空隙中倏来倏去穿梭自如,只觉得身边风声阵阵杀气凛凛,他对澹台颂三人的实力了如指掌,想自身灵力无法运用,单凭覃云蔚一人,拖延时间长了可未必能抵挡住,就低声提醒道:“师弟,他们人多,不可恋战空耗了法力,我们不如先避一避。”
覃云蔚道:“放心,法力还有,用完再走。”语气虽平淡冷漠,气势却飞扬跋扈。
什么叫用完再走,用完还能走得脱?然而这师弟从来都不曾听过自己的话,韩绻也只得闭嘴,双目冉冉左右打量,透过翻滚弥漫的浓雾,忽然看到了躲在不远处号称掠阵的程澂。
他心中一动,想自己已经成了个废物,但这小崽子空自担着个潋山六子之一的名头,似乎比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瞧澹台颂待他珍如拱璧的模样,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他在覃云蔚耳边低声道:“师弟,我打搅一下,你有多余的剑吗?借一把用用,我可以帮你拒敌。”覃云蔚闻言嘴角一抽,似有不屑,韩绻忙道:“说错了,我自卫防身。”他眉心处突然一痛,却是被覃云蔚抽空弹了一下,一篇剑诀直接注入识海之中,接着手中被塞了一把长剑,淡红色剑刃上隐隐似有莲花纹路徐徐而放光彩流转,末尾与剑柄相接处镌刻“拈花”二字。原来覃云蔚不但给了他剑,还顺便灌注了些许灵力进去。
韩绻默念剑诀,试着驱动一下灵剑,竟觉得十分趁手,且灵力流转间似有梵音从剑锋中流淌而出。他顿时有了底气,伸手在覃云蔚肩头一按,连人带剑轻飘飘而起,尔后单足踩上拈花剑,从金蛟头顶一跃而过,直接投入浓雾之中。金蛟怒吼一声,嫌他胆大妄为自不量力,覃云蔚百忙中冲着韩绻背影一指,低喝道:“跟上,变。”
金蛟闻言疾飞而去,一头撞上韩绻后心,化为一袭黄金战甲覆上他身躯,将他密匝匝防护起来。
程澂本在一侧掠阵,因着诸人打斗范围波及渐广,他已往后退了几十丈远,心中不禁五味杂陈。这场混战彻底和覃云蔚撕开了脸,恐是无有挽回余地,他却依旧记得当时二人初见,覃云蔚踏上了设置在潋滟湖畔的高台,参与父亲为自己设下的雀屏之选。他身着玄色长袍,衣缘处暗金色龙纹随着衣袍翻飞时隐时现,墨色长发被金冠束得整齐,双臂护腕上各镶一颗明珠,三寸宽的腰封勾勒出细腰长腿身形峻拔。
待他转过脸来,轻风荡荡之中,流云绥绥之下,天清地朗人美,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一时间程澂心魔骤生,陷入相思不可自拔。
然而如今往事重省,他纠缠他与他撒泼也好,暗算他抢了他的法器也好,指使人追杀围殴他也好,爱怨交加恨他入骨也好,覃云蔚均都不为所动,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己悲喜交集一场大梦而已。
那么他当时贸然闯入雀屏之选,却究竟是为什么?
程澂其实想再多看看覃云蔚,可惜恽穹川布下的浓雾非他目力所能穿透,因而孑然独立空自落寞。他正盯着前方神思不属,却突觉身后有人悄无声息靠近,程澂大惊之下闪身往前扑出,眼前瞬间多出一把淡红色的长剑挡住了去路,剑光幻化成一朵盛放莲花,兜头向他罩下,温柔华美之气息仿佛无处不在。程澂大骇之下身形一顿,身后那人已如附骨之疽般尾随上来。他只得反手将长剑往后疾刺,耳边一声轻笑紧贴后颈,手中的钩沉剑剑身一滞,竟然再次失控,尔后颈项中一凉,那人伸手捏住了钩沉剑刃,举重若轻缓缓推将回来,直推到程澂颈侧紧紧压住。
这钩沉剑显然还是不肯听自己驱使,程澂恨得咬牙切齿:“你是谁?”
韩绻道:“死僵尸。”
程澂失声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韩绻倒也愿意为他解惑:“徐夫人法力不及澹台颂和恽穹川,只能在外围守护,且她是个左撇子,布下的防护剑阵在右侧有两处缺陷,常人却惯用右手,所以会忽略此事。”
他左手绕过程澂身躯,摸上了他的胸口,尔后一路向下摸索。程澂只觉他的手仿佛一条毒蛇在自己身上缓缓游走,然而韩绻手掌温热手势轻柔,所到处却又火烧火燎般,引起一阵阵隐微的战栗。冰与火的交织中,他身躯僵硬动弹不得,哑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韩绻的手停驻在他丹田之处,终于不动了。他身量比程澂高了些许,此时微微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并非要轻薄你。我就是摸摸,你和我究竟有什么一样的地方。”
程澂闻言惊怒交集,但心中更深切的却是恐惧,那种深入骨髓压倒一切的恐惧。但他毕竟做过多年的玄门世家子弟,输人不能输阵,狠声道:“你也不看看你那张脸,哪里和我一样!”
韩绻道:“是么?我这张脸的确配不上程小郎君如今这绣花枕头的名声。我再问你几句话,据我所知,潋山老祖平生唯有两位亲传弟子,分别是方锦容和程澂。程家小郎君作为其中之一,从周岁起就被潋山老祖伐髓易筋,炼气筑基一帆风顺,未及弱冠便结成了金丹。如今你丹田内却没有内丹,这个谎,你们是怎么圆的?”
程澂脸色惨白沉默无语,将下唇咬得几欲出血,片刻后方哆哆嗦嗦道:“那一年在桫椤海和星燿洲修士大战之中,不小心被打碎了。”
韩绻释然:“天时地利人和,果然高明。”他扫一眼激斗犹酣的战圈,覃云蔚毕竟以一敌三,曦神枪所挟之烈日金光似比适才黯淡了些。韩绻从程澂手中把钩沉剑拿了过去,这把剑一到他手中,便隐隐泛起了乌光。韩绻上下端详两眼,忽然闪身绕着程澂游走一圈,衣袂飘飘剑出如风,剑尖星丸弹跳,连点上他双肩双膝前后心等九处要紧筋脉之处。
程澂避无可避只得任他作为,觉出九道诡异气息在筋脉间乱钻,然而却又不疼不痒,他不知这人究竟施展了什么妖术,心中未免惴惴不安,韩绻道:“九转截脉大法,唯我可解。不听话就发作。”
程澂道:“旁……旁门左道,卑污手段……”
韩绻郑重道:“不,是正宗的玄门秘术。这钩沉,你一直不知如何使用,对吧?”
程澂呆若木鸡哑口无言,眼前暗影一闪,竟是韩绻将钩沉又掷还回来,他不由伸手接住,听韩绻笑道:“其实我也不太会用,所以还给你。”脸颊微侧冲着覃云蔚那边示意:“让他们罢战。”钩沉嗡嗡颤动似悲鸣不已,片刻后剑上光华渐渐黯淡下去。
澹台颂早就看到程澂落入韩绻之手,只是抽不出手替他解围,且见两人竟凑得极近似在喁喁细语。他暗自各种猜疑,忽听程澂颤声喊道:“颂哥,你们先罢战!”
众人正打得兴发,想罢战并非轻而易举,澹台颂只得一边驱动灵剑一边和覃云蔚商量:“覃兄,我等暂且罢手如何?”
覃云蔚道:“你说罢手就罢手,我是供你试炼消遣的?”
恽穹川道:“你跑到我们的地盘来兴风作浪,还嫌我们消遣你,好大一张脸。你不肯罢手,难道想把法力耗尽霞举飞升?你要死就去死,小金蛟我先预定了!”
正唇枪舌剑,从冲虚殿那边遥遥飞来一道光芒,挟劲风直接插入战团,尔后一声轻爆,清朗浑厚的男子声音响起:“外山门处有变,速来冲虚殿。”语气隐隐带着怒火。
是程驿发来一道传音符。澹台颂脸色一变,不由分说收了手,恽穹川和曹若耶忙合力替他挡住覃云蔚的追击。澹台颂放出灵识一扫,果然遐迩峰南侧外山门处隐隐似有死气聚拢,且越来越浓厚,竟是来了大批不明人士。他转头道:“穹川,莫要跟他纠缠!”闪身落到程澂面前。
韩绻见澹台颂停手抽身,早已离开程澂躲得远远的。程澂正呆呆伫立,一脸的魂不守舍,澹台颂温声道:“澂澂,前面山门处出了岔子,父亲唤我们过去。”
程澂目光闪烁瞥一眼韩绻:“我……我……”
澹台颂道:“放心,有护山法阵在,他们一时逃不出去。我们在此拖延太久,我听父亲的口气似乎很生气,还是先赶过去吧。”
程澂道:“不是的颂哥……”他也知一时半会儿弄不死韩绻,但这人不死又实在是心头大患,且他还在自己身上动过了手脚,因此他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韩绻远远看着这边,忽然插言提醒他:“在令尊那里,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
第9章 苍狱
程澂心中一动,自己父亲程驿是元婴后期修士,已将要进阶化神,以他如今的修为,难道还破不了韩绻这点微末伎俩?
他忙拉了澹台颂的手,一路往冲虚殿那边奔去。恽穹川也已觉出异常,边抵挡覃云蔚的攻击,边闪身后退,同时威胁道:“覃隐,差不多就行了,我们也不是仇怨泼天,没必要你死我活。你若是真把法力耗尽,就算你凑合着能逃出去,你这个僵尸脸小道友可怎么办?”
覃云蔚闻言看了韩绻一眼,韩绻对他摆摆手:“师弟你下来,我们也去前面看看。”
此时冲虚殿后不远处却乱成了一团。殷玄感紧紧扯着晏冰尘,无论晏家郎君们如何暴跳,只以不变应万变的一句话顶回去:“我不要灵石,我买的东西,就是我的!”
方锦容反复劝说无果,见赶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情知拖延不得,低声喝道:“都让开些。”重岚剑光华如练奔袭殷玄感而去。殷玄感并不敢和他当面对上,与两个同伙齐齐身形一沉,便要钻入地下去,脚下土地却不知何时变得坚硬如铁,他险些崴断一条腿也未能进入。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绝望之下怒喝一声,袖中突然伸出十几道绿色藤蔓,往方锦容身上缠去,却还不曾近身就在方锦容剑光下缩卷回来,瞬间消于无形。围观修士觉出阴寒之气,纷纷逃离。
方锦容没有伤害他们的打算,只乘隙追击,将剑气幻化成屡屡流光缠绕在三个鬼修身上,吩咐道:“二凤,绑了。”
二凤术业有专攻,上来用捆仙索将殷玄感等绑得结实。少盟主捉人如此干脆妥当赏心悦目,令诸修士顿起敬畏之心,暗道怪不得虽然容哥不爱争锋出头,天下却到处都是容哥的传说。晏三儿双眼放光望着方锦容,斗胆凑过来出谋献策:“少盟主,这种鬼修不三不四逆天而存,本该统统打杀了才是,何必还要留着他们?”
他话犹未落,却听得山门外一个阴柔婉转的声音遥遥传来:“ 是谁这么瞧不起我们鬼修,要将我们统统打杀了?你既有这般的胆量气魄,怎不过来将我也打杀了?”这声音穿透力极强,余音袅袅萦绕徘徊,遐迩峰上下方圆千里,竟无人不闻。
高阶修士纷纷放出灵识一探,只觉山门外阴风浩荡死气隐隐,聚拢一起结成了雾障。殷玄感冷声道:“是我们大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