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朱珵珺一言不发,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贵气与冷静,足以甩走这个阉奴与南王好几条街。
到底是坐拥天下的人,哪怕此时此刻,也仍是威严不减,看的叶孤城眼底闪过一丝赞赏。
朱珵珺两手交叉放在桌案上,想叹气,但叹气之前还是问问吧。
“朕没记错的话,南王此时应该在王府里听戏听曲,而王安……”他不带情绪的目光扫过那个服侍自己长大的太监总管,冷淡道:“应该站在御书房外,等着朕的吩咐。”
王安低眉顺眼,柔声下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接下来这里要换一位‘陛下’,所以老奴不能呆在外面。”
南王可听不惯王安伺候人习惯了的低声下气,张狂的说道:“没错,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自然要换个皇帝!”
朱珵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这位皇叔,没啥能力偏偏野心不小,要不是为了用他钓出朝堂背后隐藏起来的几股势力,那里需要顾生玉出手帮忙。
想到这里,他以防万一的出手挨个点点,指南王,“皇叔看来是打算当叛逆之人了,”接着转到王安身上,意味深长的道:“须知谋反即使是从者也要诛九族。”最后他将手指落到叶孤城身上,但犹豫一下还是放下了。
“这两个人,朕是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了,那么本应该在太和殿顶完成旷世一战的白云城主,来此是为了什么呢?”
朱珵珺扬起眉梢,“好歹是朕退让一步下的命令,城主不早早过去吗?”
叶孤城平静的望着他,朱珵珺也毫不相让的直视这名如仙如云一般的剑客。
叶孤城道:“我来此,是为了助他们。”
朱珵珺心底想要叹气,这下子,连装傻也没办法了。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啊……”
到了此时,心底那一丝对绝世剑客的惋惜消失,留下的是大庆朝皇帝的冷漠无情。
南王目光阴毒的盯着坐在上方的那个青年,森森的说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我们若是赢了,朱珵珺小儿,你便是最大的贼首!”
“朕坐拥天下,谁敢说朕是贼!”朱珵珺冷冷的站起身,踱步到桌前,身姿挺拔,气势如鸿。
面对叶孤城冷漠的目光,他仍是镇定自若。
叶孤城出言赞道:“你若是练剑,必是江湖好手。”
朱珵珺淡淡笑道:“朕习剑,习的是天子之剑,运筹帷幄于庙堂之高,掌天下万民之势。”说到这里,语气骤然冷硬下来,“所以朕一怒,浮尸万里,血流成河!”
随着话音落下,一旁的暗门里蹦出了四个人。
他们过去在江湖中也是出了名的高手,四人联合起来发动的剑阵更是少有人能敌,威名赫赫。
但是现在一出来,剑阵刚刚结起,叶孤城不过一剑,便破了他们的剑术,顺便还要要了他们的命。
清寒冷彻的剑意像是散发夺目的光芒,淬雪般的冷寒融入剑术之中,宛若九天之中划过的一抹白练,连骨髓都因此生寒。
天外飞仙!
当真是举世无双的剑术。
能够使出这种剑法的人,焉知不是神是仙?
就算观看者如朱珵珺也忍不住发出以上的感叹,可想而知,正面迎上白云城主利锋的四人又能讨到什么好?
也许是这几个人早年也曾做过几件好事,又或者是运气突然降临,总之,在这时另一道不逊于天外飞仙的剑光斜斜绽起。
凭空中好似生出了一朵硕大白菊,但是与天外飞仙撞上时,又成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
剑光零乱有序,与叶孤城精简至极的一剑相比,他阻拦对方时最起码出了四十九剑!每一剑都发出清脆悦耳宛若龙吟水漫的声响。
使剑的人目光清澈,灵动,可是混合在那深沉的眸底,倒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冻结成了冰,再干净也藏不住历经风霜的复杂。
两剑相撞,金石碰击的刺耳动静惹得人皱眉的同时,硬是在空中留下炙热的火花。
前者天外飞仙,绝顶无双,后者剑术华丽,精妙绝伦。
但还是被断了剑。
哪怕再精彩,再夺目,温婉绽放的牡丹多么美丽,它的载体——剑,仍是断了。
使剑的人毫不奇怪,断剑的人没有异色。
好似这断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到目前为止气氛紧张的御书房首次如此安静,心跳都在观者极度压抑的过程中变得几不可闻。
半响,还是突然冲出来挡了叶孤城一剑,救了四兄弟的人跨前一步,站在朱珵珺身前,明明白白的呈现保护状态。
顾生玉道:“你何必来?”
叶孤城望着自己的剑,不去看来者,而是看着剑,无比专注的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顾生玉摇摇头:“你本可以不来。”
叶孤城不言不语。
顾生玉叹了口气,突然换了个语气说话。
“这是你断了的第几把了?”
叶孤城这才笑道:“第三柄。”平静,安详,他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意图弑君。
顾生玉目色深深的望着他,“事不过三,你该赔我一把剑了。”
叶孤城闻言,笑意更深,正准备回答,他像是感觉到什么,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
顾生玉也同一时间看向门口。
闯进来的两人不出预料,正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一进来就深深望着叶孤城,他攥紧手里长剑的剑柄,声线沙哑的道:“你没来!”
叶孤城顿了顿,转而面向他。
这个时候,在场人才明白,这两个当世齐名的剑客是多么像,又是多么不像。
叶孤城道:“这就来。”说完,他迈步向前,平静的不像是去决斗。
似乎叶孤城表现出来的,一直不像是他所说的那样。
顾生玉深深望着他,既没有跟过去,也没有打算对他说什么,而是将目光对准南王和王安。
陆小凤没有跟过去看,哪怕这两个将要生死决斗的人之中有一个是他的朋友,另一个也是他欣赏的想要成为朋友的人。
他和顾生玉的目光一样,都在南王和王安身上。
幸好,南王在叶孤城走后才反应过来,也幸好,这个人没有再侮辱叶孤城的剑。
南王难以置信的大吼:“叶孤城你要去哪?顾生玉不是正在和剑魔决斗吗?”
“我知道,你以防万一还设立了重兵把守在决斗现场,打算一看出来的人是顾生玉便用重弩射杀。”
顾生玉平静的说出南王的一系列布置,毕竟这本就在牵制南王兵力的计划之中。
南王心口发疼,一向昏聩的他居然明白了顾生玉的意思,哑着嗓子问道:“在那里的两人到底是谁?”
顾生玉道:“两名在晚上比白天更灵敏的蝙蝠。”
二更
事已至此,谋反计划完全失败。
朱珵珺跟着说道:“所以我说,你实在是想太多不该想的。”该想的却全都没想到。
南王惨笑出声:“朱珵珺,原来如此!”
朱珵珺征求的看向顾生玉,得到他认同的点头,自他身后走出来,目光深深的落到满身颓废的南王身上。
“朕自问待你们不薄,你又是为何会想夺取朕的皇位?你不知这可是会乱了祖宗纲法!”
南王摇摇头,“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朱珵珺皱眉道:“你的计划我一直觉得奇怪,倒是谁给了你弑君成功,你就可以当上皇帝的信心?不说这满朝文武,就说当今皇室老人都不可能会同意。到时你只会是逆臣,各地不安分的人也能打着清理叛逆的口号乱我大庆江山。南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事到如今,南王满目不甘,“你没见过我儿吧?”
朱珵珺眉间蹙起的纹路更深了,每年南王世子可都是有进京的。
南王哈哈大笑出声,“是了,你没见过,你若是见过绝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平静!”说到这里,他愣愣的道:“为何我会有个和你一般无二的孩子呢?”
朱珵珺闻言大惊,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动,他甚至下意识退后一步,涩声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南王目光森然的道:“为什么是一模一样的人,我儿却只能躲躲藏藏,哪怕当着南王世子也不得安宁,但你却可以高坐庙堂,接受万千人跪拜?”
“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朱珵珺镇定自若的脸上头一次浮现出迷茫,但多年为皇的修养很快便令他恢复自持。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皇室双胞,向来是取一子送出关外,或就地扼杀。但是他的母妃与南王交好,说不定当时就是将另外一位皇子托付给了他。
至于为何要谋逆,也许是自己贪心不足,也许真如他所说的,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自由的生活在蓝天之下。
“可是你知道吗?既是身份互换,出现在这里的也是‘朱珵珺’,而不是南王世子。”朱珵珺转过身,复杂的扔下这句话。
南王望着他的背影,恍惚的想起那个等在别院里的孩子,终究面色惨痛的跪倒地面。
“求……陛下,放吾儿一条生路!”
朱珵珺痛苦的合上双眼,放在腰腹间的右拳死死握紧。
“不可!”
那可能是朕的唯一兄弟,血脉相连,但是……为了江山社稷,他不能允!
今日的事情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要是活着,皇室血脉就有被混淆的隐患。
南王早有预料的闭紧双眼,深深叩首在御书房的地面,抬不起头。
“皇、皇上……”王安这时才反应过来,慌忙的就想要扑上去抱住朱珵珺大腿求饶,“老奴是冤枉的!老奴是被叛逆之人挟持,实在是……”
“给我闭嘴!”
心情暴差的朱珵珺一脚踹过去将王安踹到墙边呻/吟,到底是没有多少活头的老迈之躯,这下子足够王安在事情结束前,都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
安静到现在的顾生玉终于动了,他向着门外走去,朱珵珺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的不得了。
陆小凤见状叹息。
“你不去吗?”
朱珵珺好似犹豫一下,还是重重摇头。
“对他来说,我恐怕不再是他的朋友了。”
陆小凤否定道:“不,他还会将你当他的朋友。”
朱珵珺一下子睁大眼睛,然后苦笑,“可我实在不是个好朋友。”
不然……也不会让他流露出那般寂寞的神色。
……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两位举世无双的剑客轻若无物的伫立在太和殿琉璃瓦面上,迎风站立许久,他们两个才动了。
在剑动的一刻,他们两个都仿佛带着彻骨的寂寞,屹立在天空顶端。而这一剑,是将自己唯一的对手击落神坛的孤独。
叶孤城的剑宛若流星飞坠,是居高临下发起的至急至利的一剑。凝聚了全身功力,成就雷神震怒,闪电一击般的决绝。
无后招所以一往无前,如同青天白云,无暇无垢,将身心都祭献给了剑道,毕生精力,完成了这人剑合一的一招。
此随心所欲的剑术变化,正是武功中至高无上的境界,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白云城主叶孤城,观者恍惚的从这一剑中,看出他一生的绝代风华。
西门吹雪眼睛雪亮,剑锋雪亮,眼眸为这极致的剑术而亮,剑锋因这剑而渴吟。
仿佛与天地同斗,他也使出了自己的剑。
他的剑是江湖人眼中吹血的寂缪无双,他的剑是朋友眼中至杀至诚的毕生追求,他的剑是自己心中的艺术。
如果你懂他的剑,就一定要懂,剑锋划破喉咙绽起的那朵血花的美妙。
如果你懂他的人,就一定要懂,他只有杀人的那刻是活着的,其余时候他都是在等。
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等的男人,此时发挥出了一生中难以描述的一剑。
就如叶孤城用尽毕生心血施展出的天外飞仙一样,西门吹雪何尝不是也用出了二十多年间的全部。
余三岁学剑,十岁大成,后踏遍江湖全无敌手。
这是西门吹雪对唯一的友人陆小凤说的话,何其寂缪,何其真诚。
而此时有另一个人有着与他相似的剑,站在他的对面,那怕是敌人,他也欣喜若狂。
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两个人的剑,正如没有人说的出这两个人。
陆小凤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最后一剑,分出胜负的时候。
他亲眼看出白云城主的剑主动慢了,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他想西门吹雪也是知道的,但即使如此,西门也选择了成全。
正如在揭穿那个假货之前,他仍是愿意相信那是叶孤城一样。
剑锋透着寒意,剑是杀人的凶器。
叶孤城诚于剑,难以诚于人,他倒在了自己最欣赏的敌人,知己的剑下。雪白的衣袍染霜,淡薄若云的眼眸逐渐失去了□□。
在场人看到一个传说崛起,一个传说陨落,可谁都说不出一句话。
司空摘星望向陆小凤,用眼神询问。
陆小凤见状低低叹了一声。
“他不想看。”
就算是他,也不想看自己的朋友死去的情景。
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顾生玉才姗姗来迟,穿着白色的衣裳,却如同丧服般落寞悲伤。
他来到叶孤城身边,半抱起他,奇迹的一幕出现了,叶孤城涣散的眼瞳渐渐凝聚起焦距,张张嘴,努力想说什么,可是他已然无法说话。
没等他焦急的皱起眉头,顾生玉低低在他耳边说道:“我的剑,曾是白云城主的剑。”
叶孤城一愣,随即说不出释然的合上眼睛。
怀里的身体渐渐冷了,顾生玉还死死抱着他,低垂着头。
陆小凤看不下去,但又不得不看下去,直到对方仰起头,望着空寂的天空睁大双眼,在场人没看错的话,他应该是哭了。
从来都是云淡风轻,悠然自若的顾生玉哭了,陆小凤心底突然说不出的难受。
抱起叶孤城的尸体,拿走屋檐上落下的剑。
这柄剑很冷,但怀里的人比剑还冷。
西门吹雪望着他道:“可要我帮忙?”
这一刻的西门吹雪和之前也不一样了,他仿佛摆脱了世间的束缚,叶孤城的死成就了他,西门吹雪的变化成就了自己的剑。
这也是一个将自身祭献给剑道的剑客,是叶孤城欣赏的人。
顾生玉圆润温彻的心境忽然出现了极大的波动,他知道叶孤城的死是他自己的希望,他也向来不会插手朋友做出的决定,但是这一次……他非常想要拔剑。
想要见血!
一瞬间杀气大冒,极盛的杀意好似连天边圆月都能染红,除了在他面前的西门吹雪泰然自若,观者如木道人也脸色不好的退后数步。
陆小凤:“顾生玉……”
听到陆小凤的声音,顾生玉杀气一滞,激动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
“对不起。”
他哑声道。
西门吹雪摇摇头,并不在意。
“不用了。”
这是回答西门吹雪之前的问题,顾生玉带着叶孤城在月圆这夜离开紫禁城,了无音讯数月有余。
朱珵珺接到呈上来的,有关于顾生玉之后和叶孤城的尸体去什么地方的消息,他看也没看便焚了。
终究,他是个帝王……但他也是顾生玉的朋友,做不到完全的冷漠无情。
……
顾生玉带着叶孤城离开紫禁城,直奔早就找好的赏月地点。那个地方处于万丈高崖之上,只有当世绝顶的轻功,能够分毫不错的掠过光滑如镜的峭壁,登上峰顶。
虽说能够完好无损上去的人屈指可数,但那景色也是美的好似书中景象。
皎洁宛若硕大银盘的圆月如同在眼前高挂,伸手便可触摸一般。登上崖顶,坐在崖边的人,可以清楚的欣赏到月圆之夜的月色。
顾生玉带着叶孤城到的时候正是好时机,圆月表面如雪如银,光洁清澈,淡淡的雾气化作云影漂浮在夜空之上,仅有围着月边的那几朵白雾恰到好处的点缀了月的朦胧美色。
“叶孤城,我说了,你也答应了,今夜的月圆佳节与我共赏。”
他托着叶孤城死去的身体,与他坐在崖边,对着满天的茭白之光呢喃出声,兴致起来还会放歌一曲。
他有时会说,自己没有带琴来,要是带了正好弹给你听,有时又说,琵琶我也是会的,据说月亮上的仙女嫦娥,就是弹着琵琶过的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