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拂在他脸侧,热的澄然耳根发红,他突地想起张爱玲,想到他搜索香港大学的时候,穿着旗袍的白流苏在浅水湾的石壁下走过的静谧,香港那时候还没有沦陷……他太想问,所以就冒冒失失的问了出来,“那你看过书没有?”
蒋兆川默了一下,“什么?”
“没有。”澄然马上又害怕的否定,只能再度抱紧他,“你的一辈子都是我的,只能有我。所以你不能后悔,不可以后悔。”
蒋兆川亲着他的发顶,“爸爸爱你,不会后悔。”
澄然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喜极而泣,他在蒋兆川的脖子上胡乱的亲着,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要他后悔。
蒋兆川用一如既往的力道拍着他的背,之后的两天,也都是这样安抚着澄然入睡。
到了考试当天,蒋兆川还没醒,澄然一早就睡不着了。他先起床洗漱,慢腾腾的刷牙的时候顺便在心里回忆了一下今天要考的科目,如果一切如常,考题肯定不会有什么变化。
有人敲了两下门,接着就着半掩的房门走了进来。蒋兆川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慵懒,“宝宝怎么起这么早?”
澄然嘴里还含着牙刷,他眯眼看着刚刚走下床的蒋兆川,凌乱的短发加上成熟的体态,还有经过一晚,他下巴上冒出的浓密短须。才一大早,就让澄然看的脸热心跳,移不开眼。
“是不是睡不着,别紧张。”蒋兆川只会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他走过去一摸澄然的头,占了一半的洗手台,也开始晨洗。他的动作很快,等蒋兆川都开始刮胡子了,澄然才神游结束,把满嘴的牙膏泡沫吐了出来。
父子俩对着镜子一前一后的站着,澄然拧了一把毛巾,从镜子里看蒋兆川半脸泡沫的样子,忍不住就后退到他的身前比了比,他已经长到一米七五了,明明不矮的个子,可是站在蒋兆川面前,还是不够高。
他也习惯了,永远就只能仰望他。
蒋兆川被他的动作逗笑了,他从澄然背后绕过手,拇指在他嘴角上一按,擦掉一点没洗干净的牙膏沫。
澄然喜滋滋的抱了一下他的腰,跑回房间换衣服。
今天就算是普通路段也比显得平时匆忙,从滴嘟作响的鸣笛都能感受到高考的紧张。尤其今天天气又热,到了学校门口,考生们都在一个个的递交准考证进校。蒋兆川把车停稳,叮嘱道:“爸在附近开了个钟点房,宝宝考完试就出来午睡一会,下午养足精神再考。”
“我知道。”澄然再次检查了一遍准考证和文具,就算知道外面的人看不到,还是等着周围的人少了,再凑上前勾着蒋兆川的脖子亲了一下,“爸,别担心。我首先要争取到好前程,这样以后才能照顾你。”
蒋兆川只感到唇上一温,澄然已经开门下车了。
学校里外都是热火朝天,澄然早就熟记了知识点,又因为有过一次的经验,这次可以说是轻松应战。第一天考完,林湘婷晚上也来了酒店关切,都闭口不问他发挥的怎么样。澄然考试,也弄得其他人都在备战状态。澄然倒是没什么,在中午休息的时候还能分散心思看会电视,再胸有成竹的上考场。
高考也许改变不了一辈子的命运,可在今天,只要多答一分,就能比别人赢取多一分的机会。
最后一天的下午考完,铃声一响,依然是热辣辣的天,交完试卷之后,同一时间,无论在哪个考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大家都在尖叫着往外冲。有人喊“跑”,学生三五结伴的成群,恨不得插上翅膀,一致的往校外飞。
校门外也乌泱泱的等了一堆家长,澄然跟着大部队一起往外冲,老远的就看到蒋兆川在等他,他旁边还站着林湘婷。俩人显然也被这群学生的情绪影响了,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澄然满怀的情绪也在这热烈的呼喊声里被点燃了,准备了三年的呼喊震地朝天,烧起一连片的炙热,他不再犹豫的往前冲,脚下越来越快,蒋兆川的脸庞也越来越清晰。他靠近了,也看到蒋兆川眼睛骤然绽出的欣喜和准备,他手臂一抬,朝他展开双臂。
“爸!”澄然一喊,快跑着扑到蒋兆川身上,“我考完了,我考完了!”
“爸爸知道。”蒋兆川由他抱着,按住他的腰,“我听到了,爸爸听到了。”
林湘婷的情绪也分外激动,脸被太阳晒的通红,“你们这群学生……啊呀,我都想起我的高中时代了,年轻就是好!”
喧闹的喊声持续了很久,有同学找到澄然,都在互相约好暑假要去哪里聚会,澄然一一应下,喊着“电话联系”,才坐上车回家。
车里开着空调,蒋兆川还买了饮料,澄然拿着茶饮一气就喝了半瓶,终于舒爽的叹了口气,“回家吗?”
“先去吃饭。”蒋兆川腾出手来拍拍他的头,“宝宝这阵子辛苦了,今天开始好好休息。”
林湘婷也趴到椅后,“别听你爸爸的,要为以后准备好。千万别以为上了大学就舒服了,阿姨以前就是这么想,最后的结果就是挂科重修。”
三人笑起来,一起去了餐厅吃饭,澄然菜才点多少,都在喝饮料,蒋兆川皱眉按下他的手,“宝宝,我们这两天就搬回去。”
田老太在一个星期前就回乡下老家了,还是澄然爷爷提前一天打了电话给蒋兆川,通知他来拿钥匙。面对蒋兆川的冷漠,这次田老太也无话可说,她大约是被老头训狠了,去车站的时候即便憋的脸红脖子粗,也断不敢再说什么。
蒋兆川从包里掏出一个印着“步步高升”字样的红包,“这是你爷爷给你的,宝宝等出了成绩之后给爷爷打个电话,告诉他你考的怎么样。”
澄然高兴的收下,摸摸了红包,的确很厚的样子。他也没问田老太,蒋兆川不说,他也不会主动提,反正他不会说什么场面话。
在酒店住了近一个月,再回家的时候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房子里的摆设都没有变,他的小房子也收拾的整整齐齐的。蒋兆川已经提前换好了被单枕套,澄然在床上滚了一圈,鼻尖都是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干干净净的,还没染上任何人的气息。
他在床上干躺着,双眼直追着蒋兆川转。蒋兆川也感应到了,他走到床边,由上而下的看着澄然,然后弯下腰,俩人抱着彼此,交换了一个绵柔悠长的吻。
随着高考的结束,澄然整个人也松懈下来,再也不过踩着点的起床,他睡了的昏天暗地,第二天中午被手机铃声吵醒,是班长通知要去学校领答案。
蒋兆川知道之后又特意从公司赶了回来,说什么都要送澄然过去。澄然坐在车上,看着外面的金光流转,一幕幕的都让他回想起上一辈子的细节。当年的暑假他也过的很逍遥自在,但从拿到录取通知书,蒋兆川说了要结婚之后,那段无忧的时光全部都成了灰蒙蒙的噩梦。他哪怕只要想一点点,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澄然完全没发觉自己的表情阴沉到了哪个地步,手背突然适时的一暖,是蒋兆川握着他的手,“宝宝,爸爸在这。”
他肯定是以为自己紧张了,澄然终于能从回忆起挣脱出来。对,现在不一样了,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蒋兆川说了爱他,他亲口说的……不是午夜梦回,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终于走到了这一年,他实在不想再忆起那个时间轴里的,暑假里的任何事。只希望用现在的时间,覆盖以往的愁痛。
接下来的几天过的特别快,同学们忙着聚会,又忙着未来。两脚踏出高三,就要开始为自己的人生打算。
澄然估分之后成绩是意料之中的好,比上次还高些,不过离省状元还是有些距离。蒋兆川对这个成绩已经十分满意,他就着这个范围内的分数,明着暗着不知道查了多少的资料,又和林湘婷一起商量,找了他教育局的朋友,跑各种招生办,都在为了给澄然研究填哪个志愿。理科能选择的空间更大,听人五花八门的说,似乎任何一个专业都能成就日后的国家栋梁。澄然有时候让蒋兆川不用那么费心,反正他早就有选择了,可又想让这首离别曲,慢慢的,再唱慢一些。
第71章 第七十章:生死
好不容易挨到查分那天,澄然打电话的手又怎么也按不下去。这点还跟上一次一样,明明可以网上查分了,他还是要打电话,可等报分数的时候又是把蒋兆川拽过来,让他听了再复述。
澄然还在犹豫不决,他终是有些担心,别是自己期望过高了。
蒋兆川知道今天出分数,他走到澄然背后,握着他的手按下查分电话,再根据提示输入准考证号。
澄然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蒋兆川就握住他的十指相扣在腰间,从后面把他抱着。
听到机械的声音开始一项项的报分数,澄然有点耐不住的就想走,蒋兆川按着他,低下头用下巴碰着澄然的脸慢慢摩挲,有些发痒。澄然禁不住笑起来,些许的紧张情绪也被他揉的慢慢的散了。
蒋兆川的十指跟他的交缠在一起,十指连心,热度果真是一直传递到了心口。澄然扭过头,在蒋兆川的嘴上亲了一下。
澄然专注的望进他眼里,分数是什么时候报完的他也没留意。
只剩下忙音的时候他才愕然,“完了?”这就完了,他连总分都没听到!
蒋兆川则是笑着抱紧他,“爸爸听清楚了,宝宝考的很好,非常好。”
听蒋兆川这么说了,澄然才跑回房间用电脑再查了一次,按下回车键的时候终于笑起来。他考的确实不错,比估算的分数还高些,超出本科线不少了。当然比上清华北大还差点,上一本是绝对够了。
澄然关掉电脑,正好看到蒋兆川走过来。澄然猜出来了,他想问他,终究是要问的。
“宝宝,爸爸已经给你查了不少学校,爸爸也不想你离太远。”蒋兆川把从招生办整理出的一叠资料册摆出来,“爸爸以前一直希望你能去北京,但是这两天了解下来,广东的名校也不比首都的差。”
澄然把蒋兆川手里的资料撇了几眼,中山大学、暨南大学、华南理工、中医药大学……大都是211工程的。蒋兆川又给了他列了几个热门的专业,“爸爸觉得,未来的电子,计算机,生物业会抢占很大的市场,到时候宝宝想找工作也能多些选择。”他又莞尔了一下,“当然爸爸是个生意人,人生也不是只有赚钱这一个追求,宝宝如果想选择冷门的也可以,反正爸爸赚的钱撑的起你。”
真要说起来,澄然还是挺满意他的学校和专业的,蒋兆川样样都给他考虑到了最好,所以也不会有错。中大的环境好,食堂的菜也不错,当年在学校做编程就很上手,他甚至想过在蒋兆川的电脑上做一个恶搞的来整他,每次他想着想着都会被自己笑出来。上一世没做到的,这次总要给实施了。
澄然被自己给逗笑了,“爸,我就去中大,计算机学院。”
蒋兆川也高兴起来,“嗯,在广州校区,也很近,爸爸可以经常过去。”
澄然往他身上一靠,“爸,我可是要把你的户口本带走的。”
蒋兆川捏了捏他的鼻子,“带哪去都可以。”
交完志愿那天,澄然第一时间给他爷爷和外婆都打了电话,他爷爷口气欣慰,“好,很好。总算我们蒋家出了个读大学的料,记得别学你爸,在学校别乱搞男女关系。”
蒋兆川颇是尴尬的转过了头,澄然笑着又给外婆打电话,可是几番都打不通,他念着奇怪,还要按号码的手被蒋兆川拦下了,“宝宝,你先别激动。”
一股冷流淌遍全身,澄然在被蒋兆川带着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就有感应的明白了。
当天下午,蒋兆川就带他回了外婆家,等赶到城里大医院的时候,他外婆基本已经说不出话了。
老太太只能靠着呼吸机维续了,她本就消瘦的身体如今更是瘦到只剩一把骨头,脖子上,手上,脚背上尽是密密可见的青筋。她死命睁着一双浑浊的双眼,已经是气息奄奄,可是听到蒋兆川在她耳边说“然然来看你了”,竟还想扯着床单坐起来。
澄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他外婆,是那个还能自诩下地干农活,又粗声粗气呛蒋兆川的老太太吗?
蒋兆川叹道:“你外婆去年就不太好了,爸一直想把她接到深圳来治,她怎么也不肯,说不会离开家一步。她知道你要考试,也不肯让你知道。”
澄然握着外婆枯瘦的几乎一用力就能折断的手,听她混混浊浊,说一句喘一句,“活不长了……外婆知道……外婆要去找你妈妈了,我太想她了……还没能看到你娶媳妇……”
澄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外婆,我考上大学了,我有前途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就要来了,你怎么不看看……”
老太太猛烈的咳嗽起来,她躺在床上,拼命朝蒋兆川伸手,在最后一刻龇牙裂目,“你要护着他,你死也要护着他,不然我……”话没说完,老太太的手就僵了,连带着最后的气息也没落干净。
不断有护士和医生进来,澄然被蒋兆川拉到怀里,木然的看着一席白布蒙上老太太的脸,宣布了死亡。
老太太活着守着一辈子的家,老了死了自然也不肯离开一步。她老早就说过,还是要葬在老家的山头,得挨着澄然妈妈。
丧礼全是蒋兆川一手处理的,乡下地方讲究的多,要搭棚子,请丧乐,吹吹打打几天才能完。因为老太太是高寿,走的也算安详,在左邻右舍眼里都是喜丧。头一天还哭着抹点泪,之后的两天就等于是在吃流水席。他们都对这大城市来的父子俩比较好奇,听到澄然考上高校,个个都要叹一声老太太总算能安心了。
澄然听着周围的一切,对谁都是爱搭不理的。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他妈妈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热闹,谁都围在他身边,纷纷叹着这小孩多么多么可怜……
蒋兆川心里焦急,却不能多劝,生死都是常事,他只能陪着澄然,“宝宝,你外婆没有受多少苦,不是大病,只是年纪到了。”
“我没难受。”澄然看着老太太的照片,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难过的,这一世的外婆多活了三年,她得到了治疗,她还等到了他考大学。她这次终于放下心了,她只对蒋兆川说了一句……不像那一世,她是喊着“狐狸精”,喊着“谁照顾你”,最后带着对蒋兆川恶毒的指摘走的……她走的平静多了,所以他应该是不难过的。
可是等到下葬那天,当看到厚厚的黄土盖住骨灰盒,澄然却猛地大哭起来,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蒋兆川从后面把他抱着,死死按住不让澄然动作。他突然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只怕一松手,连澄然都会投入死志。
澄然对着眼前的两座墓碑,一新一旧,掩在枯木黄土中。这世上最爱他的两个女人都死了,而他注定要辜负她们的期望。
蒋兆川说的对,生老病死,谁都会死,他会,蒋兆川也会。
老太太把房子和仅有的几件首饰都留给了澄然。她的遗物里装着一对金戒指,金手镯,还有一串珍珠项链,还是小时候澄然送她的那串。蒋兆川怕澄然看到刺激,只能自己先收了起来,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他。
忙完丧事之后,澄然一回深圳就发了低烧,录取通知书寄来了他也懒的看,吃了药也不见好,就懒懒的在床上躺着。
林湘婷来看了他几次,安慰的话也不好多说,只怕勾起澄然的伤心事,蒋兆川也摇头,“跟身体没多少关系,就是心理原因,感冒反反复复也不好。”
八月的天热的人都要融化,同学聚会,走亲访友,各家酒店的谢师宴正办的如火如荼,只是澄然没心思去应对,又出了老太太的事,最后还是蒋兆川给老师送了礼过去,好歹撑足了场面。
他又一次见证了生死,澄然一到晚上就特别恐惧,总是把整个人都缠在蒋兆川的身上,“妈妈走了,外婆走了,将来你也会走。”
“会。”蒋兆川意外的对生死之事看的很开,“人到了年纪都要走,谁也躲不过。”
“你也会。”澄然发抖着哭不出来,“你们都比我大那么多,你也会比我早死。”
蒋兆川搂过他,声音也粗了,“爸爸不是早死的命,到了那时候你也长大了,不需要爸爸了。”
澄然只是摇头,“我不想一个人等死,真到那天,让我跟你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