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只要不是在孙言面前,严海安又变回了那个进退有度的好好先生,替不会人情来往的莫易生一直把何苓送上车才返回。
莫易生坐在沙发上吃杏子,还递给他一颗:“何苓让人帮忙从之前那个村子拿回来的,好甜哦,你来尝尝。”
这人实在是很有心,怪不得人缘这么好,所以即使画的水平不怎么惊艳,在这个圈子里也十分吃得开。但这样圆滑的人,可以结交,却不能深交。
严海安接过杏子,一点肉都没伤着地完美剥好皮,又递回了莫易生:“有好好跟人道谢吗?”
“啊,有啊。”莫易生就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口味和小孩子一个样,一口袋杏子还不够他一个人吃的,“就是太少了,我们也让人帮忙带吧?”
何苓就算带回来一箱子,这么平均分了每个人也落不了多少,严海安在那里没认识的人,想来只能亲自跑一趟:“明天我去帮你买一点。”
“嗯嗯。”莫易生的目光转回画板,“这个再有半个月就能完成了,你跟孙言说一声吧。”
严海安看过去,这幅客厅尺寸的画已接近成品,线条复杂而利落,色彩明亮而干净,是一贯的莫易生风格。人物虽多,但每一个的面部表情都很传神,严海安在心里为它定了一个高价。
这幅画既然是孙言私下找莫易生定的,他就不准备再从李卿那里走程序了。对于李卿的事情,严海安心里有个小小的疙瘩,但他没有去质问李卿,因为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李卿的资源固然很好,严海安知道他们也得开始多开拓点渠道,免得被李卿把住了。他可一点没有让李卿圈养莫易生的打算。
严海安靠在墙边,看着莫易生对着画板的背影,揉了揉眉心,那个王主席本来是个不错的人选,但莫易生太反感这些了,也是不好办。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了一眼来电,转身走出房间才接起:“喂?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月寄回去的钱收到了吗?”
那边的声音有些大,是家乡的方言,严海安听了后道:“最近有点忙,回不去。”
对面道:“安?咋个又不回来嘛?你次次都说有事,妈老汉儿想你得很,还是回来一趟嘛。”
严海安道:“真的有事。”
李卿的展会确定就在下个月,严海安是要全程跟完的,分不出心思回老家一趟。而且他心知肚明父母叫他回去一趟是干嘛的。
他道:“大哥,你跟爸妈说一声,我的事就不要他们操心了。反正老严家有你传宗接代就够了。你也知道我对女人不行的,不要耽误好人家的姑娘。”
那边沉默了下去。
电话里的气氛实在是沉重,严海安主动道:“等严谨放暑假了,你们带着他到B市来玩玩吧。”
那边唉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叹气还是答应。
*
五月的气温越来越燥,已经穿不住长袖了。
李卿在月底举办的油画展主题叫做“古愁”,她借着王余浒的便利,邀来了许多有身份的人,之前还投放了各种渠道媒体,有正规新闻报道的,也有户外媒体平面广告的,是下了大手笔,为自己这个展会造足了势。
艺术圈对普通人来说太遥远了一些,这是国内市场的巨大劣势,过高的税收和不成熟的受众让李卿做不了曲高和寡的生意,她必须要把自己的画廊当作品牌来推广,不单单只赚业内人的口碑。她要走专业的,也要做知名的,说起来也很好听——“文化推广”。
只不过这是她第一次搞的大动作,并不是每一个想来的人都能来,她这场展会并不开放给公众,不像上一次只单单为了凑人气,人数上少了,质量却上去了。
今天的李卿比开业那天还意气风发,她没有单独陪在某一个人身边,尽力做一个让每一位来客宾至如归的好主人。
严海安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回过头来,对何苓恭喜道:“何老师这幅画肯定很受欢迎。”
单从好卖这方面来说,严海安这话倒也不是恭维,何苓在那古村里待了这么多天就画了一副小景——一个池塘里九尾鱼,名字叫《九尾祥鱼》。从技法和创意上来说乏善可陈,但这在业内叫风水画,有鱼就有活水,活水生财。鲤鱼又是吉祥物,九条鲤鱼朝同一地方凑,取九九归一之意。
从名字到寓意都很讨好,这里的人不少是做生意的,就讲究这个。
他客气,何苓也客气:“哪里,还是易生的画有灵气,应该有不少人询价了吧?”
不过这次李卿没有定价,她准备用慈善拍卖的方法来售画,做慈善赚了名,又减了税,各行各业乐此不疲。
他们的聊天里不涉及任何画技,反而像两个生意人。等莫易生上完洗手间回来,才又改变了话题。
展览时间持续了整个下午,李卿请嘉宾们移步,她早就订好了商业中心顶楼的高档宴会厅。她没有弄成传统的拍卖仪式,而是像宴会,大家在美食美酒中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之时,台上同时进行拍卖。
在展览中大家已经充分参观了画作,该了解的也了解了,拍卖时估计都不需要主持人多说,要对哪一幅下手都心里有数。
严海安和莫易生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待着。严海安只端着一杯低度的起泡酒,另一只手帮莫易生拿着果汁,而莫易生端了个盘子,里面满满都是食物,一边看一边吃。
这次因为挂了慈善的名头,大家出手都比较大方,每一幅画都在五位数以上,像何苓那副画就拍出了十二万,换做平时是卖不出这样的价格的。
莫易生望着道:“这幅画何苓的格局太小了。而且……”
他似乎形容不出来,只是皱着眉摇头:“一点情绪都没有。”
严海安知道他说这话毫无恶意,单纯地就画论画而已:“这个你就不要告诉何苓了。”
莫易生盘子快要见底,他戳起最后一块肉排,嘴里鼓鼓囊囊仿佛松鼠:“为什么?难道你觉得何苓会生气?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这正是莫易生不喜和某些职业画家来往的原因之一,他极其讨厌互相吹捧,没有人听得进其他人的意见,光听那些人对彼此的赞美之词简直是要把对方的画放进卢浮宫才对得起那些破画了。
其实这也不一定就是互相吹捧,有一些只能算社交里的普通恭维而已,但在莫易生这里一视同仁。很多时候严海安都十分担心这一点,所以他希望莫易生能赶快在这圈子里站稳脚跟。他能照顾莫易生,但如果真遇上事了,他不一定能护住。
严海安压下满心忧虑:“我去帮你再取一点吃的?”
“我自己去吧。”莫易生全然不知他的忧虑,端着盘子往食台那边走。严海安蹙眉看着他,肩膀被猝不及防地一拍。
他十分失态地抖了一下,往旁边看去。
孙言歪着头看他,手里的杯子和他手里的碰了碰:“哟。”
严海安舒了口气,距离上次见孙言都半个多月了,这会儿再见总觉得有点不自在。他与其说是不太高兴更像是有些别扭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到。”在场的人都穿着得较为正式,哪像孙言一身休闲,好像只是来逛个超市,他杯子里的是红酒,晃了晃,“到易生了?”
严海安顾不上和他说话,朝台上看,果然是莫易生的画上台了。
画的是古村的黄昏,本来深深浅浅的绿被火焰一样的夕阳染色,从村庄蔓延到山林间,刻画着悠久历史的建筑群委身于静谧的风景之中,传递出一股温柔的宁静,而绝妙的透视处理让人犹如身临其境。
喊价很快突破上了五位数,又迅速到达了六位数。
严海安听着喊价,十分欣慰。孙言状似看着台上,却一直分神观察着他,听到喊价已经到了三十万,举了举手,提高声音道:“五十万。”
被人提价是好事,主持人便问:“有来宾报价五十万了,还有比这更高的吗?五十万一次了。画随有缘人,如果喜欢,就不要错过。”
在他啰嗦的时候,孙言声音带笑,对严海安低声道:“不然你再喊个价?我继续提个二十万?”
“五十万两次了,还有愿意出五十一万吗?”
有人举手,主持人立即道:“五十一万一次。”
孙言还含笑看着瞪着他的严海安,举起手:“七十万。”
第14章 认真
莫易生这幅画以他现在的咖位和尺幅按照市场价顶天也就五位数,打头数字还不会超过3。七十万,对这样一副新人作品来说可以说是天价了。
主持人都静了两秒,才重新道:“看来这位先生是很喜欢这幅画啊,七十万一次。”
场内本来就很安静,这回所有人注意力都往这边来了,严海安本来是打着“土豪在撒钱我就看看”的心态围观,到这一步也被孙言搞得有些头疼。
即使还是有那么点难言的拘谨,严海安对孙言态度是回不去了,而且大概那晚上发生的事已是最谷底,在这人面前也实在不需要他再端着了,说话也就随心起来:“差不多行了啊?怕人家不知道你人傻钱多?”
孙言觉着自己是有点毛病,每次被严海安看着的时候,就会莫名地兴奋,就好像开着新买的跑车不限码地跑在路上,而今天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莫易生:“千金难买心头好,这幅画对我来说就值这么多钱。”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有钱,任性。
严海安冷漠脸听着主持人道:“七十万三次,成交,恭喜这位先生拍得《日幕》。”
他平板地道:“谢谢惠顾。”
“不客气。”孙言举了举杯,转头往台上看了看,“高兴不?今晚最高交易额就是易生的画了。”
对,之后的后续媒体报道中势必会提到莫易生的这幅画,人们向来只爱讨论第一名。
严海安心情很复杂,孙言的所作所为对莫易生是有帮助的,看起来和孙言搞好关系利大于弊,可他这样随便的态度太容易过头了,谁知道这个神经病下一步会想做什么?他和莫易生都必须小心对待。
想到这里,严海安的嘴角松懈了一点:“不管怎么样,谢谢,让你破费了。”
莫易生端了满满一盘菜过来:“孙言,刚刚是你拍的吗?”
孙言对莫易生一直都很和颜悦色:“画很棒,再贵都值得。”
“孙先生也赏脸过来了。”李卿也喜笑颜开地摸了过来,“你是想收集易生所有的画吗?”
孙言风度翩翩地顺势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何尝不可呢?”
反正老子不差钱。
除了莫易生,众人都听出了这层闪着金光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莫易生的画也费不了人家多少钱,想一想认识孙言这么久以来,严海安还没看过他开同样的车,而且每一部车都是壕牌,也只能呵呵了。
“今天来的人不少啊。”孙言随便一看就发现了几张生意场上见过的人,又对李卿道,“来了很多画家吗?”
鉴于孙言往常的风评和最近的动向,李卿显然对这话有点误解,热忱地道:“有不少很有天分的好苗子,要我介绍给孙先生认识一下吗?”
严海安:“……”
孙言:“……”
他瞄了瞄自以为没人看到而直翻白眼的严海安:“我的意思是不介绍易生认识认识?业内和媒体人士之类的?”
李卿一愣,琢磨了一下这句话,转而点点头,挽起莫易生的手:“是呢,我也有这个打算。”
严海安想说什么,又闭了嘴。莫易生倒是一脸不愿意,但李卿知他甚深:“何苓也在那边,刚才还问起你呢。”
听到新朋友的名字,莫易生这才勉强跟着李卿走了。
严海安没动,目送他们走向人群。
“你这就跟第一次送孩子去幼儿园的爸妈似的。”孙言也跟着看了一下,觉得没什么意思,“至于吗?不想让易生接触这些?那把他叫回来吧。”
“也不能一直这样……”严海安叹了口气,“再一心一意作画,也多少是要和外面的人打点交道的,我不能老看着他。”
两人默默地站了片刻,孙言偏头用下巴指了指露台:“出去抽根烟?”
刚把孩子送进幼儿园,不对,刚把莫易生推出去一点点,严海安也有点烦,便点点头,手里的玻璃杯就被孙言抽走了。孙言招来个招待生,把两人的杯子放进托盘中,跟严海安走到露台。
严海安的烟瘾其实很大,但他不怎么会在莫易生面前抽,所以并不会随身带着。接过孙言递过来的烟,含在嘴里,他本想再接过打火机,没想到孙言微微倾身,一只手握着打火机,一只手挡着风,替他点燃。
严海安一怔,察觉出这个动作中那一丝哑然的友好,便低头凑近,阴暗的露台里闪起忽明忽暗的红色,像篝火中不肯灭去的灰烬,又像黑暗里冥冥中一点指引。
孙言和他一样背靠着露台,吐出一个烟圈。
他们都知道对方的视线隔着人群放在莫易生的身上。
“我真不明白你们这种人,”孙言抖掉烟灰,“你到底怎么想的?”
“这话我也想问你。”严海安问出口后就笑了,他转过头去,发现孙言也同时转过头来,两人目光对上,互相之中都有着几许单纯的探究。
那一晚后终究是有些事不一样了。
严海安觉着有些好笑,孙言之前说过他放弃莫易生了,几次接触下来,尽管大部分时候都是火大的,但严海安觉得,孙言确实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只是他特意来这里,还是放不下莫易生吗?
他沉吟道:“如果你对易生真的是认真的……”
想起他们不算长的交集中孙言的所作所为,严海安居然觉着莫易生和孙言好上又未尝不好。孙言这种霸道的人,会适合替莫易生挡掉那些莫易生不想遭遇的事,他的身份又能帮莫易生最大程度地发挥自己的所长。
严海安做不到的,孙言可以。
只要他是认真的,他一定可以把莫易生保护得很好。
不知以前甘愿跟着孙言的人有多少以为他对自己是认真的。可这样一个人又有多大可能和你认真呢?他有必要和你认真吗?
孙言吸完一支烟,转过身对着窗外轮廓模糊的植物:“你总跟我说认真认真,就算一开始是认真的,又能持续多久?”
他拿出烟盒,又点燃一支:“就算想认真,人生也太多变故,会让你坚持不下去。既然只是时间有长短,认不认真有什么区别?不要说我,谁能给你这个保证?严海安,你问你自己,你能认真多久?”
严海安的手一抖,烧到尽头的香烟落到地上。
说来可笑,他对孙言要求认真,却连他自己都无法从心底相信。爱这玩意儿最是骗人肺腑,认真的时候天长地久就在眼前,不爱的时候恨不得立刻丢开,沾了一点都觉嫌恶。
异性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同性之间了,既不被法律保护,又被道德摒弃。
孙言看出了些什么,笑了一声:“你这么希望莫易生得个一生一世,怎么自己不给他呢?我觉得他能接受男人,你说呢?”
严海安出神地道:“在易生的心里可能并没有性别的区别,他喜欢的只是纯粹的东西。”
“纯粹?”孙言玩味似地重复了一句,问道,“你也喜欢,不是吗?”
“我更希望他能找一个女孩。”严海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道,“这样可以更平顺一点。”
孙言手肘撑在露台上,侧过身,面对着他的侧脸:“哦?你还真把自己当他妈了啊。那你呢?”
严海安沉默而了一会儿,他不知为什么会和孙言来一场这样的谈话,这已远远超过了他的心理安全范围。
可能是他憋太久了,把内心的消极掩藏起来,伪装成一个积极的人实在太累了。又可能是今晚的月光太暗,人群太远,香烟的味道隔开了现实,让这里变得像一场不正式的梦。
多么不可思议,就只在这一刻,他能感知到他和孙言面对着某种同样的东西。他心底有个断层,那时的回音激荡在胸,至今仍未散去。他不断地让自己去习惯,许多年后的今天,也无法与之安然共处。
严海安伸手,孙言只顿了顿,把手里的半支烟递给他。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默契,甚至令人感到害怕。在截然不同的人身上抽丝剥茧地抓住了一些相同的点,那被世事浇灌的麻木或许不能碰撞出知己的火花,却足够他们心知肚明地享受着短暂的互相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