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声音忽然打断了他混乱不堪的思绪:“卫雪卿准备了何种手段对付清心小筑众人?”
发话之人乃是段须眉。
卫飞卿悚然一惊。
是了!这才是他眼前最需要立即解决的!
段须眉手中金钗横在关成碧颈间,任它如何深入也半点没有要收回的意思,又瞟一眼跌坐在卫飞卿脚下的煜华,朝石元翼冷冷道:“我问一句,你最好如实答一句。有一句谎言,我就先杀煜华。如再有一句,我立即杀死关成碧。”
石元翼额间青筋暴起,咬牙看一眼正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关成碧,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卫飞卿。
亦才堪堪从混乱中回过神来明显还有几分神思不属的卫飞卿。
段须眉神色一凝,原本已要随他动作一起动向了,但他忽然又止住了。他只是突然想起卫飞卿说过的话:如他不愿,即便贺春秋、谢殷之流也休想伤到他。
卫飞卿从不说大话。
是以卫飞卿从石元翼暴起一击下避开了。他从进到此间开始,脚下其义自见再未停止过。无论他心思如何紊乱,但他始终明白他身手于此间对段须眉而言确是一个负累,而他不能成为真的负累。
卫飞卿不但避开,顺势也拉着煜华一起避开。
石元翼剑光笼罩之下,若无卫飞卿,一动不能动的煜华根本无法可避。
与此同时段须眉钗下传来一声惨呼。
还想追击的石元翼霍然回头,却见关成碧脖颈如天鹅一般微微后仰出十分优美的弧度,却衬得已将一袭碧衣尽数染红的汩汩而流的鲜血更加触目惊心。
石元翼心神大乱之下脱口叫道:“你不是说要杀也先杀煜华!”
此话一出,饶是关成碧也倏地醒过神来,但觉这一句话竟比适才段须眉那一使力更为刺中她,略有些惊慌看向煜华。
煜华身上最后一点活人气也仿佛被那一句话带走,目光全然不扫石关二人,只对卫飞卿冷冷道:“何必多此一举?就让我死了岂不痛快。”
当然痛快了。她满心恶意想道,即便以那人对自己漠不关心嫌恶到恨不能自己二十年前出生就该死去,若叫他亲手杀了自己,想也足够膈应他好一阵了。想想就比糟心的活在这里一再被他恶心痛快多了。
她沉浸在自己满心的绝望里,浑然不觉段须眉与卫飞卿望向她的目光里隐隐都有了两分叹息。
“我改变主意了。”段须眉忽道,“此刻开始,你说一个字谎话,我就在这女人身上戳一个洞,直到她身上血流干为止。”
石元翼适才没过脑子说了那句话,便是他自己心神也极受动荡,这时看着漠然的煜华与周身凄惨的关成碧,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段须眉一字字道:“我再问一次,你们打算如何对付清心小筑一干人?”
石元翼下颚紧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略带些求助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关成碧,却只看见段须眉再一次扬起的手,惊怒之下脱口道:“请君入瓮!”
段卫二人闻言各是一顿。
是了。卫雪卿提前知晓一切,那他这局自然不难布置。清心小筑的领头人无论是谁,也不敢将决战之地放在地面上,他们无论用何种方法必定会选择进入地宫再控制全局。长生殿之人佯作不知,只在明面上与他们纠缠,待到清心小筑之人以为他们全面掌控长生殿之时,自然也就是这请君入瓮之计功德圆满之时。
长生殿最擅长的,原就是火药与机关暗器啊……
卫飞卿喃喃道:“请君入瓮然后呢?设计将所有人引入那大殿之中,再引爆下方火药?”
关成碧面上挂着一丝漠然的笑意。
“不对。”卫飞卿有些艰难道,“清心小筑一旦以为成功掌握长生殿所有出入口之时,那大殿中正假装陷入困局的所有人必要全面反扑,那座大殿根本困不住他们……是以你们打算引爆的根本不止是那座大殿?”
段须眉看着神色相近的石关二人,忽道:“长生殿剩余的其他人呢?他们可知这计谋?可知你们打算要引爆的根本是整座地宫?”
石元翼与关成碧神色丝毫也不变。卫飞卿瞧在眼里,只觉心里一阵阵发冷。他们不止是要让清心小筑之人死无葬身之地,他们甚至连长生殿中人也未想着要放过,他们更不会顾虑这一出疯狂的大爆炸会不会波及到零祠城与城中百姓,如受到波及,这范围又该有多广……
手中金钗又戳深一层,段须眉凑近关成碧耳边,一字字道:“无论负责此事的是谁,正在何处,立即让他停止,否则我立刻杀了你,不但杀了你,还要将你浑身的肉割成一片一片,扔到零祠城中去喂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屠城。或许不会让所有人死绝,或许运气好甚至不会影响到太多人,但以这几人构建此事全然漠视的心性,这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屠城。
即便以段须眉对人命的漠不关心,也绝无法接受这样的疯狂行径。
关成碧站过头来,冲着他柔柔一笑,当真是有些倾城风貌:“没用的,就连零祠城里的狗也会被炸成一块块的狗肉。”
不管零祠城的狗会不会当真被炸成狗肉,但段须眉与卫飞卿将这话听在耳里,当真已被恶心到极处。
“你们当真疯了不成!”卫飞卿厉声道,“全城百姓何辜!卫雪卿对长生殿……”他目光如炬,忽然之间投向了煜华,“这是卫雪卿的意思?他临行之前是这样给你下令?”
煜华面上有一瞬茫然。
卫雪卿临行前并未给她任何命令。他所有的密令都只与关成碧与石元翼交代,他将她留在此处不过是——
“这不可能是卫雪卿的意思!”卫飞卿断然道,“全城百姓姑且不论,卫雪卿二十年来为了长生殿付出一切,不管当年建造此处是不是出自他的心愿,他不会甘愿就这样一遭毁尽自己心血。”
他的话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泼在煜华头上。
她脑子瞬间清醒过来。
她为何明明并不赞成这计划却还是对两人行事并无质疑?只因关成碧是卫雪卿的娘,是卫雪卿心中最重要的一切,她以为关成碧就算是真的疯了,也不可能与卫雪卿离心。以为她所做的事,必然还是出自卫雪卿的意愿。
可是卫飞卿说得对,卫雪卿……卫雪卿绝不可能为了一个清心小筑就轻易毁掉长生殿根基!
卫飞卿面沉如水:“说他们的全部计划!”
煜华尚未开口,关成碧已尖叫道:“师兄!阻止华儿!”
石元翼看着她愈流愈凶的血与愈发惨白下去的脸,动了动嘴唇,终究一个字也未说出口。
煜华到了这时候却再没有任何顾虑,飞快道:“负责此事的人乃是北堂岳,早在清心小筑来之前他已秘密令人在所有出入口以及各处地下都深埋火药,此刻守在每个出入口负责引燃火药的都是殿中培养多年的死士,但凡清心小筑之人尽数下地,他们便要立时行动了!”
“如何联系北堂岳?”
“桌上放置的哨子,两短一长吹奏即可。”
卫飞卿一眼就见到三步开外放置茶具的矮几上放着的拇指大小的哨子。
他忽然很庆幸适才阻止了这三人动手间将这间殿堂轰个稀巴烂。
他看到哨子的时候,就已经轻风一样朝着那方向窜过去。
关成碧眼见煜华配合敌人,石元翼有若死人,她哪里能见到卫飞卿当真将哨子拿到手唤来北堂岳?厉叫一声,她再不顾颈间金钗,竟也直直朝着那哨子就要掠过去。
石元翼眼见段须眉那始终稳稳当当的金钗在她颈间划出一条长长的凄厉的血线,霎时只觉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成碧不可”,终于也加入进去拿抢哨子的行列。
但卫飞卿轻功原就不输给场间任意一人,他又最先动作,理所当然将哨子拿在手中。只是石元翼来势凶猛,一掌向他拍过来时卫飞卿原就是歇息这半晌才能有此番动作,他又如何逃避得开,经受得住?生受了石元翼半掌,卫飞卿踉踉跄跄退后数步,在这退后过程飞快中如煜华所言吹响了哨子。哨子并未发出尖利声响,却有一种奇怪的仿佛风声一样绵长的声音传了出去。
吹完这哨子,卫飞卿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迅速委顿下去。
段须眉神色不变,抓着关成碧的手却猛然一紧,金钗轻巧划过正对着关成碧心口插下去。
石元翼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整个人朝着他扑过去:“你住手!你住手!!!”
卫飞卿神色大变,亦跟着大喝一声:“段兄停手!”
石元翼的话段须眉可以当他是在放屁,但他却不能不理会卫飞卿,已然穿透那身血衣的金钗猛然顿住,稳得仿佛方才那番动作只是几人错觉。
石元翼扑倒在地上,这短短一瞬他整个人大汗淋漓就如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彻底被段须眉方才那动作吓破了胆,他知道他救人的速度绝不可能快过段须眉杀人的速度,一双眼中全是惊惧后怕,嘶声道:“你要什么,你要什么都可以……我求你别伤害她……”说到后几个字,声音中已有几分不稳的哽咽。
煜华闻得那哽咽之声,盯着石元翼面上一片空白。半晌又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几乎要被心里头那片绝望彻底没顶。
“还留着我的命做什么?”关成碧漠然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九重天宫与长生殿之人被放过,倒不如让我去死。”
卫飞卿看着她,忽然短促地冷笑一声:“你真不愧是卫尽倾的妻子,二位可真是一对任性妄为至极、从不顾惜任何人甚至不顾惜自己儿子的天造地设的夫妇。”
“你知道什么!”关成碧猛然抬头看他,厉声道,“卿儿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从来不喜欢!是我逼着他从小要效忠长生殿!是我逼他建造此地!是我逼他要将长生殿带到至高处去!他内心根本不愿做这些事!只要我毁了这个地方,卿儿他便能解脱了!”
“是么?”卫飞卿冷冷道,“他不喜欢他也做了,他为了你做尽一切,连他自己也给忘记了。到头来你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抹杀掉他前半生做的一切。卫雪卿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们这对爹娘。你倒不如依你自己所言,一刀杀了他那才是真的解脱他。”
第45章 我以亡魂慰相思(下)
“你住口!”关成碧狂怒叫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不过是卫君歆那贱人背叛长生殿生下的孽种!你不过是她下贱薄幸的证据!你连站在这里都是污脏!”
卫飞卿猛然闭眼。
他适才想要用卫君歆的名字试探关成碧,可他明明要试探出结果了,关键之时他却又假装没听见,只因他内心已明白接下去他将会听到怎样的一出故事,而他并不想听,至少这时候并不想。
直到此时,他明白终究是不能幸免了。
贺春秋当年怎么编排他身世来着?
卫君歆兄长的遗孤。
啊……原来卫君歆的这个兄长就是卫尽倾啊。
原来贺春秋几十年来都在替他的大仇人养儿子啊。
原来他与卫雪卿名字相似不是巧合,他们俩真个是兄弟啊。
这可当真是个……笑话。但无论这笑话有多好笑,卫飞卿却只有把它留到从此地活着出去以后再笑了。
“是么?我比得上你对卫雪卿的所作所为更污脏?”复睁开眼,卫飞卿看着神色狠戾的关成碧轻声道,“你为何要逼着卫雪卿建造此地呢?因为想要当皇帝的不是卫雪卿,而是你男人。你为何要逼卫雪卿将长生殿带往至高处?因为你知道你男人没死,他虽然没有回到你身边,但你相信他迟早会回到你身边。甚至你为了迎接他回来,把自己的儿子当做扫清前路一切的工具,你希望卫雪卿能够灭了关雎,灭了登楼灭了清心小筑,当然最重要的是灭了九重天宫,然后将他费尽千辛万苦夺来的王冠跪送给你男人。这样你不但能重新讨得你那丈夫的欢心,顺便还能一血当年被九重天宫之人夺爱之耻……你这疯女人,你怎配给卫雪卿当娘?你连给他舔鞋底都不配!”
他每说一个字,关成碧面上颜色就愈惨淡一分,听到后来已是浑身哆嗦,不住喃喃道:“你怎会知道……你怎会知道……你还敢说不是你主使了此事……你……”
“一桩桩一件件不都是你适才告诉我的么?”卫飞卿满怀恶意笑道,“要不要我再来猜一猜为何你突然之间又痴心变怨怒要改变主意了?因为你那全天下最了不得的丈夫竟然没能如你所愿回你身边来,你甘愿跪在地上为人家奉上一切,可惜人家弃如敝帚。不仅如此,人家还派了另一个儿子想要来与你的儿子合作,你那一贯听话的儿子忽然之间也不听话了,对他那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亲兄弟’信赖有加,急不可耐的要与其建立联系。这让你发狂是不是?不但你深爱的丈夫另外有家有室再一次让你坠入被羞辱的深渊,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仿佛快成为人家的一家人了。你得不到的东西你就想通通毁灭,你想要他们每一个人都为之后悔,是不是?”
他之前想不通的事情有太多了。
卫雪卿为何费尽心机下了大明山那样大的一盘棋?而棋局终了过后他却至今都未看清卫雪卿从中谋取的利益究竟是什么。
贺兰春与卫尽倾看似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两个人为何竟有着不死不休、其中一方死了也不肯罢休的刻骨仇恨?
在今日与关成碧面对面这短短的时间内,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看不到大明山一役中卫雪卿利在何处,是因为那个利原本就无形。卫雪卿做的其他一切都是顺便,他真正的目的不过是要让贺兰春与谢殷确认卫尽倾未死的消息,想要这两个人不死不休的追着卫尽倾不放。
卫雪卿早就知道自己有个“兄弟”,早就知道卫尽倾背叛这个倾其所有甚至倾他的所有一心等候的疯女人背叛得彻底。
他恨卫尽倾。
而贺兰春与卫尽倾呢?
卫君歆既是野心勃勃的卫尽倾的妹妹,她当年何以与池冥创立关雎、何以想尽一切办法刺杀贺兰春的目的不言而喻。
而贺兰春不但恨卫尽倾利用他妹妹,恐怕更恨卫尽倾欺骗、侮辱了自己的亲妹妹。
卫尽倾不止关成碧一个女人。
卫尽倾也不止卫雪卿一个儿子。
长生殿最大的噩梦是九重天宫。
贺兰春当年未能公布卫尽倾恶行,后来秘密追查他二十年而不敢声张。
那是因为,卫尽倾另一个孩子的娘,就是贺兰春的亲妹妹、九重天宫的宫主、关成碧口中除了卫君歆以外的另一个“贱人”——贺兰雪。
唯有如此,才能想通一切。
这同样也是他暂时不愿去思考那个显而易见的他与卫雪卿是“亲兄弟”的推论的原因。他若是卫雪卿的兄弟,那他卫庄中的那个“亲兄弟”又是从何处冒出来?难不成卫尽倾为了方便日后一统天下早早的生了一堆儿子?
这才当真更像个笑话了。
被卫飞卿逼问到如此境地,关成碧反倒镇定下来,神色间一片麻木,听到最后甚至笑了笑:“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他未死的消息……当时我以为我赢了,他对那个贱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不过是利用她的身份想要谋取九重天宫而已。后来他失败了,那女人自然失去任何利用价值了……我以为他逃生后立即暗中联系我,只因他心里只有我,不过是要躲避贺兰春与谢殷几人才暂时无法回到我身边。是以我听他的话,二十年来悉心教导卿儿,想着他失败了一次也不打紧,既然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愿望,我们母子自然会想法设法将最好的送给他。谁知道……”她说到此面容忽地又扭曲起来,“谁知道他不过是又一次骗了我而已!不够……不管卿儿多有本事,做了多少,在他心里永远不够!他永远都还要更多!你以为卫庄是一个人?当然不是!卫庄就是卫庄,卫尽倾的庄子……哈!卫庄的少主人找上了卿儿,宣称他是卿儿的亲兄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两人的父亲,他们应当精诚合作,到最后父子三人共享天下。父子三人,父子三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到头来他的心里根本没有我!根本没有我!他只想要他的天下!明明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明明当年他与我海誓山盟宣称永不背叛!可是他一转眼就在我怀上卿儿的时候去与那个女人搅和在一起!雪卿,雪卿,我明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却还是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叫雪卿,我只想告诉他我的一片心,也是因为我相信他对我的那套说辞,相信他心里只有我……然而,一切都是骗局,他这一生都在辜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