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们都直到的那个,蓝马。”
“那个老家伙啊。”他说,“不远了,地下集市前面左拐。不过老东西最近摔断了一条腿……”
103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在前往地下集市的人群中挤开一条路,拿走一把小摊上的短刀,往那栋不起眼的四层小楼走去。那破败的欧式建筑隐藏在沿街的菜市场里,泥泞的墙角鸡飞狗跳,汽水摊的酸橙香和鱼腥味混合在一起。
三楼挂着蓝幽幽的招牌,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他撩起帘子,径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间,一眼看到那个叼着电子烟闭目养神的中年男人。
“好消息,我没死。”他坐在他面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噢,我的小命可差点就没了。”蓝马缓慢地直起身来,“已经有一只玻璃眼,现在还多了条假腿。”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干这一行。”103耸了耸肩,“鬼都知道情报贩子不好当。”
蓝马灌了自己一杯酒,伸手敲敲狭窄的暗门,“你要的东西来了。”
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门缝里钻出来——是伊塔。他看了眼NUH103,小心翼翼地坐在边上。
“型号?”103一字一顿地对伊塔说。
伊塔咬紧嘴唇看着他,有些木讷地摇摇头。103一愣,转过头有些愠怒地指着蓝马:“他没有语言芯片,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
“耍我?”103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希望另一条腿也断了。”
“我怎么敢?”蓝马颤颤巍巍地说,“老规矩,我有电极,还有破冰的东西,头盔之类的,你来——”
“我来?”103哼了一声,转了几下手里的刀指着他。
“······不,我来。然后转告你。”
伊塔点点头。蓝马喃喃自语着什么,把橡胶电极安在最靠近芯片的位置,一头接着数据处理盒,连在自己的手环上。他年轻的时候跟着黑市上一个倒卖键盘的学会了破冰,在防御还没那么严的年代黑进过不少名流显要的系统。这回他摆弄了很久才戴上头盔,开始前对103犹豫不决地说道:“我不确定这一切会不会被他们发现,你得做好准备。”
“你可是青骑士。”103学着他的语气,狠狠压低了嗓音,“没人敢惹青骑士,记得吗?”
“不再是了。”
之后大约有两三分钟左右,伊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103焦急地敲着桌面,墙上的钟一秒一秒地转过去。
“他们······用桃源······深潜······”蓝马猛地扯下电极,汗流浃背。
“这是你们的。”103冷静地点点头,从夹克里掏出一叠纸币放在桌上,“干得漂亮,还有呢?”
蓝马气喘吁吁。他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还没缓过神来,伊塔正比划着想跟他们说明什么。
“啊,还有······蒙议员······”
“我知道了,薄荷公司。”103冷冰冰地说道。
印洲看完了插播广告的初稿,瘫在按摩椅上不想起来。这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她不想见到任何与自己昨天在列车上看到的广告一样的东西,低级趣味,令人作呕。
“别愁眉苦脸,亲爱的。”罗小钟踩着高跟鞋经过。
“他们有设置年龄限制吗?”印洲无力地问了一句。
罗小钟查了查文件,“嗯,没有。”
“那桃源现在有年龄限制吗?”
“你又在神经紧张。”罗小钟笑着往咖啡机里刷了卡,在一堆奇奇怪怪的拉花形状里选了很久,最后点了沙津市的那条锦鲤。
“我没有神经紧张。我们不是一家也在晚间新闻里插播□□广告的公司——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分级规定里不允许出现穿比基尼的真人,但是允许出现基本没穿衣服的3D建模的虚拟形象?”
罗小钟叹了口气,把咖啡递给她,“你一直都这么愤世嫉俗吗?”
她们的手环同时震动起来,是一份在活动期间降低‘择月’仿生人使用权限的通告。基本上擦着《条例》的灰色地带走了,硬性规定只有必须实名制。‘桃源’为了增加热度,也想方设法地去掉了一些权限规定和防御性拦截。
“这倒是有些危险了。”罗小钟摇摇头,“我下午必须得跟他们说一下,虽然他们估计会在心里想‘这不关你的事。’”
“没这个必要吧?”印洲问,“现在的基础拦截系统都是能够很好防范入侵的……我记得好几年前开始用拟感的时候都不知道开启安全模式,一直都没出什么大事。”
“听说过深潜吗?”罗小钟突然坐了下来,那双愉快的眼睛罕见地严肃起来。
印洲点点头,不过那听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名词了。
罗小钟想起了以前住在东郊的时候。当时她大概十三四岁,父母开着一家价格低廉的拟感俱乐部。二手的头盔,二手的线路,楼上还时不时有几个脏兮兮的仿生人,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睡一晚。她一般趴在阁楼上看书,但大多数时候会透过门缝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夜里她被一阵叮叮当当的摔砸声吵醒,有人在唾骂着什么,踉踉跄跄地撞在她的门上。
她迷迷糊糊地借着光向外看,对面的房间里又走出来一个女人,神情恍惚,扶着墙呕吐起来。楼梯上已经有人在围观,没人敢上来扶她。她扇了靠在门口的仿生人几个耳光,直直地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
一般情况下,被潜入的人只会断片。他们说她倒了大霉,被人误以为在黑市上放高利贷的,趁着她在拟感世界里吸毒的时候搞砸了她的大脑。对方发现事情不妙,退出的时候清除了所有数据。‘没人敢惹青骑士’,大家心知肚明,警察来了又走。
“那是我母亲。”罗小钟语气平静。
印洲紧紧抱住了她,手里的杯子在地上碎成数瓣。
☆、嘘
印成雪在拟感过程中睡着了。接触点检测到大脑皮层活动以后自动断开了连接,他从操作台上醒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头顶的夜灯散发出柔和的紫色光芒。
“103?”他揉了揉眼睛,没人回答。
印成雪站起来,仔仔细细查看着四周的每个角落,甚至掀开洗衣机的盖子看了一眼。103的的确确不在\'蜂巢\'这个四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
“挺好的。”他对着镜子喃喃自语,但是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积极的情绪流淌过脑神经。
或许自己拟感的时间太长导致精神麻木了。他往沙发上一躺,坐在一堆衣服中间,看着天花板。他打开手环上的绘图工具想随便乱图点什么,不凑巧的是大脑一片空白。很奇怪,他此时此刻应该心花怒放地庆贺自己回归到正常生活,但闭上眼睛全都是自己在拟感宇宙里化作一道光,脚踩四万个星球。他甚至开始怀疑NUH103是拟感社区的一部分。但墙上的《波浪》的确不在了,衣架上少了顶几年前买的棒球帽——103存在过吗?还是说他自己也活在拟感设备里······
印成雪发现自己的手指在空气投影中无意识地画出了两道交汇的黑色漩涡。好吧,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道,顺着漩涡的方向继续排列出铁丝网般的平行线条,密集到能让人产生恐惧。他加上另一个图层,在漩涡的中央涂上了一只绿色的眼珠,点击保存,同步,传到拟感空间的账号里。
由于刚刚的强制性退出,他的拟感账号被冻结了。印成雪要想方设法消磨掉重新登录之前的半小时。编织袋里满是空罐头,他基本上一无所获,不过从抽屉里翻出一沓没用的服装杂志投稿。他承认自己刚起步的时候线条很拙劣,但是如果把这堆废纸拼在一起,说不定会符合宋向悠那诡异的品位。但是印成雪仍然决定对它们做些什么——他开玩笑似地把每一张草稿上的人脸涂成了103。
重复了无数遍的红发绿眼,每张面孔都潦草极了。他故意涂得像儿童感简笔画。
他拍了张照发给宋向悠,标题《NUH103》,署名NUH103。
空间在四周扭曲,头皮发麻,紧接着是一阵舒适的晕眩,印成雪回来了。现在他是一只鹿头人身的怪物,怪异的麋鹿角向空中伸展着,身上有件紧身白T恤,看起来挺可笑的。除了那件衣服以外,全都是他自己上学的时候辛辛苦苦用软件搭起来的,为此他仍然觉得很骄傲。拟感空间的用户里有一半都在使用系统形象,至少他站在人群当中可以瞬间脱颖而出,吸引关注量。关注量就意味着积分,积分就意味着离那些红人进了一步。
他右手一挥,把那个漩涡图案贴在了鹿头人的衣服上。
几分钟后印成雪随机进入了一个交谈室。他踩在实木地板上,地板有些年头了,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它在□□。墙面由凹凸不平的红砖砌成,头顶有盏昏黄的小灯,照着略微褪色的蓝格子桌布,桌布上放了一篮斑点面包,四杯苹果酒。他向半开的窗户走去,看起来外面的花园里种了许多鸢尾——不错的乡间别墅。
他又移动了两步,突然间发现自己在迅速缩小,只剩下桌腿的四分之一那么大。他看到了身边同样进入交谈室内的围观者,无一例外地扬起头朝向椅子。
几秒后四名嘉宾凭空出现在椅子上,人群中爆发出掌声和口哨。印成雪仰望着他们,感觉自己就像爱丽丝进入了巨人国。有水漫过脚面,逐渐上升到膝盖,不一会儿就长满了铜钱草。他知道好戏要开始了。
“你们应该庆幸自己不是仿生人,多了一项能使用拟感设备的权利。”第一个说话的是正对窗户的少年,他的头发是一团青色的火。
“还有快死的时候,说不定能选择梦游。”旁边的猫说话了,“虽然,据我所知现在全国只有不超过十个有钱还有胆的人在用。”
“为什么你们说得那么悲观?想想绿山雀之前是怎样的情况吧,我记得那时候已经有人提议与仿生人的婚姻合法了。”
“那说明我们大家那个时候都活在梦里,在天堂酒吧脱衣舞演员的温柔乡里不省人事。说不定这些通通都是绿山雀阴谋的一部分。”
“我有一个猜想,”最不起眼的那个中年人开口了,“绿山雀是个幌子。”
下面的人群一片哗然。印成雪满腹狐疑,他从没见过那样的拟感形象——正常人都会把自己隐身在美丽可爱的假象背后,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做满面油光的中年大叔?不过或许他就是这么火起来的,虽然印成雪自己也不记得他的名字叫什么了。
“其实这个观点已经不新鲜了,社交网络上确实有一小群人和我想的一样。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在自己的形象里添加了和绿山雀有关的东西呢?”
大约有五分之一的观众把手高高举起。印成雪身边有两个,他发现他们在衣服上加了恶搞之后的绿山雀图标,有个人直接把面孔改成了那只鸟。还有一个与这话题无关的人挺有意思——印成雪自从站在观众席上开始注意他了,那儿似乎有个音乐区排行榜的红人,一些粉丝故意打扮得和他恨相似,正在往那个人的方向挤。
“在桃源里穿成绿山雀是不违法的,甚至有不少人觉得在这里穿成绿山雀很酷,但你们根本不是加入绿山雀的仿生人,对吗?说不定现实中有不少人想法类似,只不过手段不一样而已。只要稍微伪造几条证据,宣称人是绿山雀杀的,真正的罪犯自己不就清白了吗?”
少年显然惊呆了,“照这么说的话,的确是这样······只要罪犯自己是人类,身上又没有任何标志和相关的通信记录······”
“别瞎猜了。”
“这不是瞎猜,”中年大叔猛拍了下桌子,越说越激动,“我有朋友参一直在秘密参与调查。他说其实真正的绿山雀案件早就被查明了,跟仿生人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政府内部人士害怕一旦事件平息自己的利益会受损——”
他没有说完就从聊天室消失了。信号从外部掐断,是被生拉硬拽出去的。
人群慌张地骚动起来,穿绿山雀衣服的那些人纷纷主动消失在视线里。剩下的赶紧开始清除发在评论区域的语音记录,爆满的交谈室一瞬间冷到冰点,只有桌边的另外三个人在窃窃私语。
座椅上的猫眉头一皱,小声嘀咕:“我明明把这里锁了啊,秘密模式,花了我不少积分开通的。”
“有人在看着我们。”
印成雪准备退出了。就在他碰到按钮的前一秒,之前他一直盯着的音乐区红人转过身来,主动撞上他的视线。他不该在这时犹豫,可是已经晚了。印成雪四周的空间再一次扭曲,连续谱微妙地变动着,他合上双眼,准备回到现实。
迎接他的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水塘。
“私人模式。”好听的合成音说道。
那声音来自水塘对面。他坐在悬于半空的奇石上,身上披了件长长的灰袍,居高临下地望着印成雪。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
“择月。”他冷漠地哼了一声。
“你认错人了,我连你的歌都没听过。”印成雪说道,他发现自己低头能在湖面上看见麋鹿的倒影。
“我需要你衣服上的图。”他说,“你的积分后面会加个零。”
“我想我还是······”
“这还需要思考吗?多少人做梦都没有这个好机会。”择月跳到他面前,“用你的东西做舞台背景,第二天你就出名了。”
印成雪的手颤抖着按在退出键上。
你中彩票了,现在就答应他。有个声音在耳边回响,答应他答应他——
☆、火药
“你要给谁发预展邀请函?”宋向悠把信纸投影转向印成雪,“你可以指定三个人。”
他果断填了许梵的名字,然后是印洲。印洲的那封他没有署名。
宋向悠把悬空吊椅换了个角度,对着镜子一边补妆一边说:“你之前发给我的东西还不错,完成度可以再高一点。NUH103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前几天我把《波浪》放在了线上,”她把网站找了出来,“有个匿名买家好像挺感兴趣的。”
印成雪凑上去看了一眼。网站模仿着世纪初的论坛界面,经纪人回复区有一条信息,选择了“有购买意向”,ID名称是梦游者代理人。
提到梦游者,他就想起躺在玻璃棺材里的那些家伙。如果你富得流油,在沙津市西郊就可以订制一床棺材,等你命不久矣的时候躺进去,提前想好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人世。剩下的日子里会有人保管你的身体,封存你的意识,你就可以在神经元造梦机里享受最后的时光了。
“沙津市有多少梦游者?二十多个?”
“差不多。”
预展三天后开幕。狭窄的平衡路上稀稀落落站着十几个二流媒体的记者,掐好了时间一齐堵在画廊狭窄的入口处。印成雪站在街对面的围观人群里,穿了件不起眼的衣服,帽檐压得很低。接待机器人拉起了一条光学阻隔带来维持秩序,一些面孔陌生的艺术家从画廊里走了出来。许梵瘦小的身影在最后面,他出现的时候闪光灯明显多了一倍。
宋向悠在说着一些套话。印成雪的目光四处搜寻,他没看到印洲,这位大忙人显然在工作;但是他在角落里瞥见了103。
103依然穿着那件褪色的夹克,他站在最外围。
“……艺术家生态协会的副理事今天也出现在了现场”,街道那边堆满人造花的演讲台后面换了个人,宋向悠用尖锐的声音介绍着。印成雪快速穿过街道,从103的背后接近他。
“艺术家生态协会是一个近几年新兴的社群……”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印成雪小声地在103耳边责问。
103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印成雪从未见过仿生人作出这样的表情。103沉默着转过身,向相反方向走去,但是印成雪用力扯住了他的手臂。
“……我希望大家能够更加关注这个非盈利的社群,所有收入将用于……”
103像疯了一般把印成雪向相反的方向推过去。
讲台后面的副理事声音突然低了八个度。他开始膨胀,变形,几秒之内扭曲成一团血肉模糊的怪物。在人群尖叫着涌向金融街之前,他爆炸了。
“一楼的玻璃全都炸得粉碎,够惨的。”石榴把一只手搭在程秋的肩上,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