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刘青山也是,怎么一点不通事理。宋诗在纪明尘手上,非但不好言相劝,反而对着纪明尘指桑骂槐。宋诗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也不晓得轻重么?生怕气不死纪明尘。要是纪明尘手一抖,那玉龙台真要绝后了。
刘青山行事作风不但古怪,言辞间还提到了父亲。父亲素来行止有度、温和笃厚,被人交口称赞有名士之风,刘青山哪儿听说的他性格霸道?
“高阳君手下尽是些说话没轻没重的嘴毒之人。”子衿心道。
他看纷争告一段落,也不为宋诗愁苦。有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李逸芝从中斡旋,纪宋两家想结仇就难,说不准到时候先结个婚热闹热闹……他想到此处,心中烦闷,心道关我什么事,我还是去帮清晚镇人除祟要紧。
刚问了路,迎面就遇到了大摇大摆的宋诗。
两个人都唬了一跳。
子衿简直像是白日撞鬼:“你是狗么?逃得那么快!”
“你还有空骂我?!”宋诗抱着胸,很不客气地看着他道,“我带你出奔,你竟然眼睁睁看着纪明尘揍我,救都不救一下!你讲不讲义气啊!”
“我救过了。”子衿坦率道,“我们又不是什么爱侣,演什么’你为了救我被纪明尘抓起来,我为了救你继续往纪明尘脸上凑’的戏码。傻不傻?”
两人正吵嘴,从宋诗背后窜出来一个乔桓:“快走快走——师叔,我师父来清晚镇了!”很是担心地瞅他两眼。
“管他啊。”子衿学了纪明尘的口头禅,说罢自己倒先笑了。
“别理他,”宋诗狠狠瞪子衿一眼,与乔桓说道,“他一早就知道了,故意装不知道,站在一边看好戏!”
“师父要是一直追着你怎么办?”乔桓担心地直跺脚。
子衿看到他,倒是不愁了:“你不是有能耐从你师父眼皮底子下救人的么?”
“不是他,”宋诗道,“是我舅舅。”
原来纪明尘押着宋诗回到福禄客栈,乔桓就缩着尾巴去拜见师父了。没等纪明尘开骂,乔桓就赶紧扑在他膝头辩解:“师父!那天晚上我发现师叔要和宋小公子私奔,想拦他们,却被拖上了贼船,这几天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想给师父打信号!”
纪明尘:“……”
纪明尘:“你的信号呢。”
乔桓:“没打着!”
子衿听得哈哈大笑。纪明尘估计被他这个小徒弟弄得头都大了。得亏是自己养的,不然非得给他吃两个巴掌不可。
“巴掌没给我吃,骂倒是骂了我几句的。”乔桓皮糙肉厚,一点也不见伤心,“我师父正骂我呢,舅舅在窗外大喊一声:纪子矜!站住别跑!师父就屁股着火一样窜出门去了。舅舅赶紧让我救了宋诗出来。”
他和宋诗两人绘声绘色地描绘纪明尘出奔的窘态,乐不可支,子衿却是笑不出来。
“做什么呀,这个人。”他轻道。
三个人既碰了头,乔桓却是不敢再回去了:“我师父非打死我不可。”说着吐了吐舌头,“你身边也不安全。小醉姐姐刚才钻进人堆里不见了,我还是去找她好啦。”脚底抹油地开溜。
子衿催促宋诗去找他家里人,他也赖着不走:“我才不要和刘青山一道呢!他肯定又喝大了。要是来的人是我叔叔,怎么会任由我被云中君抓来丢去的。”
子衿也管不了他,只叫他给刘青山捎个口信,免得到时候他们宋家人找纪明尘的麻烦。宋诗不耐烦地应下,嘀咕谁找谁的麻烦。
两人说话间,按着路人的指点行到一户农家。一对夫妇正在院子里哭泣,门前吊着黑白两色的麻帐,显然是家中死了人。子衿说明来意,两人倒也淳朴,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
前天深夜里,农夫听见女儿的哭声,拿着锄头窜出门外,却见一个身高九尺的庞然大物正夹着女儿往外走,当即上前一锄头砸在他背上。那邪物行走虽然笨重,却力大无穷,劈手将他打飞。农夫自然不肯将息,冲上去拽住女儿的双腿往外拔。
“我若知道他勒着小女的脖子……”农夫泣不成声,农妇在一旁安慰着丈夫。
两相角力之下,小女孩活生生被勒死了。那邪物一见小姑娘断气,就毫无怜悯地丢在地上,大步走到水埠头,跳进了河里。
“他除了高大笨重以外,还有什么特点?”子衿问道。
“身上滑溜溜的,有一股水腥味。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具体的看不清。”
农妇又拿出一块腐臭难闻、颜色发青的东西,递到子衿和宋诗眼下:“外子从他背上刨了块肉下来,我留着……心想万一哪天有剑仙路过,能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好为小女报仇。”她强颜欢笑地讨好着二人,神情姿态俱是卑微。
宋诗扇了扇鼻子:“拿开点!你想熏死我么?”
子衿道:“可否让我们看看令爱的尸身。”
两人将他们带到停灵的棚子下。
正巧乔桓带着林醉找来。子衿想他是风神引出生的小天师,鬼祟妖魔是家学,不禁招招手:“小乔,过来看。”
乔桓看得多了,倒也不怕;宋诗是个胆子奇大的,亦是无所谓。就是林醉怯生生站在院子里,宁可晒着太阳也不敢进去。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东西?”子衿问道。
宋诗拔出发簪,从姑娘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挑出一根白毛:“水犼,不用说了。”水犼脸上长白毛,与刚才农夫说的情状也全都吻合。
乔桓却不能苟同:“水犼是怨气极强的水鬼所化,一般不上岸,以落入水中的生人为食。但是这个姑娘是被勒死的。”他两指一探她的颈间,“而且是用丝带之类的东西勒死的。这太奇怪了。”
子衿道了声“不错”。水犼行事作风没那么文气,都是抱着人直接拿嘴啃的。
宋诗蹲下身望着那道伤口:“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伤口一指来宽,但是咽喉处却有两处铜钱大小的圆印子。
“是头绳。”林醉在外头怯生生地答道,“中间那个印子,是头绳上的小坠子。”
“一个娼……”宋诗刚说了一个字,见到子衿蓦然转冷的神情,又生生把脏话咽了下去,含糊道,“女人懂什么?男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林醉缩了缩脑袋。
“女人又怎样?黑猫白猫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小醉心细,这点就比你强。”子衿教训道。
“对对对!我看也像头绳。”乔桓帮腔。
宋诗自讨没趣,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子衿看完尸体,又问农人:“河水异变、河伯抓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年前。”农人说起来就瑟瑟发抖,“十年前有个妖邪之物在一夜之间屠了十几户人家,得亏有个大剑仙刚巧路过清晚镇,将他杀死。只不过从那以后,这条河边就灾祸不断。”
“我看镇民为它娶的妻子不到十岁,令爱也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它是只抓小女孩么?”
“是,它只挑七八岁的小女孩拖进水里。”
子衿细想一番,问乔桓:“你见过这样的水犼没有?”
乔桓摇摇头:“闻所未闻。”
“确实奇怪。但依旧是只十年前方才尸变的水犼罢了,没道理这么多剑修有去无回。”子衿望着院外的死水,飞鸟不停,鸡鸭不戏,连昆虫都不敢停留,一整片水域死气沉沉地凝固着。
“师叔觉得是什么?”
子衿道:“犯剑。”
他话音一落,宋诗和乔桓都是眼睛一亮。
自剑祖嬴左铸出第一把灵剑后,灵剑道席卷修真界,各式各样的灵剑像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然而剑主会死,灵剑不会。五百年过去,除了名门正派世代相传的镇派之宝,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传着传着传丢了的无主之剑,时不时便会侵扰世人,倒比寻常妖魔鬼怪还多。世人将这换作“犯剑祟”,又作“犯剑”。这些无主之剑,当然由剑修来铲除,灵剑道上亦将这称作“斩剑”。
斩剑的斩有两个意思:一是斩断;二是斩获。
虽说是为先人擦屁股,斩剑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有时候作祟的灵剑声名赫赫,降服剑灵后纳为自己的佩剑,倒比自己铸剑来得轻松便宜。对于一个小门小派的剑修来说,纳先人之剑,日后吹嘘起来,也有身家传承。
即使收纳不了,斩断一把名剑,也够一个默默无闻的剑修挣得声名了。
所以剑修出门游历,十次里面有九次是在斩剑。
但凡哪里传出有剑灵作祟,幺蛾子越大,花头越多,各门各派越是挤破了头要抢,谁知道会撞见什么失传已久的厉害宝贝。
宋诗和乔桓都还是少年,乔桓更是头一回下山。听子衿说此处有剑,看样子还能使河水凝滞乃至倒流,一时之间都兴奋起来。
“我下水去看看。”宋诗转身就往外走。
子衿连连叫住他:“没听说下去的剑修都死了?”
“听他们瞎说。乡下人知道什么。再说,我跟他们一样么?”宋诗扬了扬下巴骄傲道。
刚走出门外,正撞见刘青山一行正穿着全幅水靠下水。
子衿赶紧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三个小的也紧跟着他一起躲在大石头后面。
乔桓忍不住问子衿:“师叔,你躲什么?”
“他们万一抓了我送去给你师父怎么办?”子衿说完,转头问宋诗,“你躲什么?这不是你家里人么?”
“我爱躲就躲,你管得着么?”宋诗说完,转头呵斥林醉,“你碰我干什么?少勾引人了。”
林醉小声辩解:“我没有。”
宋诗像是要吃人一样盯着她,她只好低头认错:“对不起。”
子衿朝小醉招招手:“到我这儿来,别搭理他!成天做白日梦,哪个姑娘瞎了眼能看上他。”
说罢偷偷摸摸看刘青山到底干什么。
第十六章 照夜流白枯雪夜(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评论中有各式各样的不满。
首当其冲是对宋诗的不满。对此我只能说他这个人就是很讨厌,哈哈。
不过喷子衿对于宋诗、小醉二人的态度不妥当,是有道理的,我看了看的确崩人设。所以我在前两章中修改了三个小细节,让人物的行为逻辑更合理。
我这篇文写的实在太快了,很多细节处理得很不到位,谢谢大家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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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台的人下水以后,水中不时传来些打斗声,俱是转瞬即逝。不多久,他们推了一个水尸上岸。水尸身上半烂,一身衣服却依稀看得出是剑修打扮。子衿道:“这恐怕是那些前来斩剑却丧命于此的剑修。”
宋诗嗤之以鼻:“没用。”
子衿摇摇头:“若是玉龙台早点出手,那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家高阳君是怎么了?混事不理。”
“我叔叔闭关修炼,哪有空对付这种琐事。孟孙先生没顾着吧。”
“孟孙无忌……”子衿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据说他很受高阳君器重,帮他打理一些琐事,“他是你家管家么?”
宋诗脸上浮现出怒气:“什么管家?他是我世叔,玉龙台代宗主!”
“玉龙台还有代宗主?”子衿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了,“你家高阳君怎么比我们云中君还懒。”
纪明尘再不愿意打理俗务,至少没有退位让贤的意思,出门斩剑一年总有个两三趟。可是高阳君,他是真的很多年没有出门了,想想都憋得慌。
若是玉龙台早已大权旁落,那宋家高高挂起的行事作风就讲得通了。高阳君品行高洁,任侠仗义,肯定不会放任水祟扰民。
子衿看了宋诗一眼。他这副性子,大概也跟孟孙无忌的抚养有关。当下对这个人看得十分低劣,不知道高阳君看上他什么了。
子衿试探着问宋诗:“你偷跑都云中阁来,孟孙无忌不急么?”
“有什么可急的,我又不会吃亏。”
子衿嗯了一声:“说的也是。”看来宋诗的去向,孟孙无忌是知道的。授意宋诗偷《灵梦武笃》的,莫非也是他?
“这人与我家莫非有什么渊源……”子衿心中暗道。
不远处,刘青山对手下吩咐:“继续找剑。”那水尸竟是无人问津,趴在地上,一张嘴巴在空气中咔咔乱咬。它闻见了四人的气息,猛地抬起头,空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窝,膝盖与手肘着地,要往他们身边爬来。
林醉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脸都白了,轻啊了一声往子衿身边挨去,吓得像只小鹌鹑。宋诗脸一下子就黑了,把胳膊伸得长长的推了她一把,让她离子衿远一些。
子衿彻底不懂了:“你怎么回事?!你跟人家小姑娘有仇么?”说完便突然领悟到了什么,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宋诗,脸色从难以置信到果然如此再到朽木不可雕也,啧啧了两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把林醉回护得更紧,最好一眼都不要给宋诗看到。
乔桓在一旁安慰林醉道:“小醉姐姐,你不用怕。你别看这个水鬼好像很可怕的模样,它根本走不动路。”
子衿听到“走不动路”四个字,心间猛地一震。
十年前……
走不动路……
他再细看那水尸的模样,心下凛然:那水尸的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所以才做不到四脚着地,要用膝盖与手肘支撑,爬行姿势才会那么古怪。
刘青山捉了越来越多的水鬼上岸,俱是跟虾蟹一般,贴地爬行。几个人随便用剑一赶,就能将它们赶在一处。
乔桓去逗林醉:“我就说没什么关系的吧。”
林醉心下稍安,却见身旁的子衿脸色发青,浑身上下打着寒颤,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子衿哥哥这是怎么了?
正说话间,水里传出一声:“有了!”只见一道白光冲天而起,闪如星耀。
宋诗道:“真的斩到了一柄名剑?!”
“作祟的不是它。”子衿脸上已经彻底没了血色。
宋诗不服气道:“别说大话了!隔了那么老远,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我的剑!”
他话音刚落,几人就望见天外一个身形风行火掠。行到近处足尖一点,正是云中君涉水而来。
刘青山解下斗篷覆上刚刚出水的长剑,迎上去吊儿郎当道:“云中君好雅意,大晚上的出门散步啊?”
纪明尘看都不看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刘青山松了口气,却听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问道:“让你找的人,你找见没有?”
“云中君还真当我是你纪家的家奴吗?”刘青山哑着嗓音闷笑,“我奉高阳君之命前来斩剑,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纪明尘扫了一眼地上那几个水尸,一拍腰间真煌。剑气出鞘,穿入水尸中间,所行之处流焰遍布。水尸身上跳起青绿色的火焰,鬼哭狼嚎,不一会儿便烧成了灰烬。纪明尘单膝跪地,将水尸的骨灰涂抹在真煌剑上,低声吟诵:“以剑以身,平天下事。”他显然认出这些人生前是剑修,便用灵剑道上的规矩葬了他们。他说的那句话是剑祖嬴左的训言,如今仍然刻在灵剑道第一门派“御剑门”的山门上。
他做完这一切,转身对刘青山拔剑:“把我弟弟交出来。”
刘青山嬉皮笑脸道:“云中君,我看你处事周详,怎么碰上你那个宝贝弟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认识他是谁,你要追在我屁股后头要人?我看上去很像是有龙阳之癖么?”
“你们玉龙台有什么阴谋诡计,都冲着我来。”纪明尘剑尖点地,“把他放了。”
刘青山心中暗骂纪明尘这个木头脑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咬着他不放:“我可没抓你的人,不信你搜。”
“不可能。”纪明尘掷地有声地说了三个字,“白月光。”
刘青山莫名其妙。
大石头背后的宋诗却看了子衿一眼,心说:“白月光?莫非就是那天晚上他使的剑气?哦~我知道了,他的剑上残存他的剑气,就是方才出水时那一道流光。云中君一见白月光就以为是他在求救,这才匆匆赶来。”想到此处,不由得抖落了浑身鸡皮疙瘩,“这两个人好肉麻啊。”
子衿看他俩真要打起来,动了动蹲麻了的腿,打算现身拦一遭。他此时有满腹疑惑,只想叫刘青山解释清楚,这份好奇甚至压过了他心头那份不敢面对纪明尘的心思。十年前他被人挑断筋脉,身上的照夜流白也被凶手搜走。为什么他的剑会沉在清晚镇。刘青山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要来这里捞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