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也不会这样做。
那么思来想去,大抵是先喜欢上这个人,才会对他的事投入精力去关注。
不是因为需要而喜欢,是因为喜欢而需要。
当他们走到山脚时,狄初问:“上山就这一条路吧?”
祁凌又都点蒙:“啊,是。”
“那你跟在我后面,五米以上。”
“操?你他妈今晚犯什么毛病?”祁凌瞪大眼睛,“换个方式折磨人是不是?!”
狄初没理他,自己先往山上走了。祁凌张张嘴,什么话都没骂出来。
操了隔壁的双黄蛋!
一上山,连夜色都被层层掩映的树木阻挡在了外面。
今夜无月,四下漆黑。山上静悄悄的,甚至能很清晰地听到两人的脚步声。
还有风拂过树尖的声音,沙沙响。
祁凌不知道狄初犯什么神经,压着火跟在后边儿。
袋子里两瓶啤酒随着他的摇动轻轻相撞。
“不是兄弟你不好,是这世道不干净,容不得你这样做人!”
本来在前方沉默走路的狄初突然大吼一句。
祁凌差点闪了腰,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狄初想表达什么。
老子不就没给你买啤酒么,至于这样文绉绉地含沙射影?
祁凌正想说:放你妈的罗圈屁。
结果狄初又没头没尾地接了句:“出自施耐庵《水浒传》。”
祁凌在原地站了会儿,这人没疯吧。
操,还真不好说。
祁凌无语地跟在后边,狄初却像是上瘾了,独自一人喋喋不休。
“所谓的康复训练,其实就是无尽的痛苦和折磨。斯蒂芬金。”
“我们带着不成熟的爱彼此相爱,表现得粗暴,这种凶暴如果是成年人,往往能摧毁她们的生活。汉勃特,《洛丽塔》。”
“好辩的途经可能是一种罪恶,沉默的途经也一样有可能。埃科,《玫瑰的名字》。”
祁凌一哂,这他妈背上了。
果然另类型学霸的脑回路就是不同,祁凌除了《水浒传》,其他几句都没听过。
不知道狄初今晚作什么妖,祁凌也没上前问,生怕狄初一个鞋拔子把他抽下山。
祁凌从包里摸出烟,看看上山的路,估摸着才走到半山腰。
得,跟在后边儿走呗。
还能有更离谱的不成?
狄初对身后的祁凌不予理会,抖机灵似的,从《果壳中的宇宙》背到《黄金罗盘》,从《战天京》背到《中华史》。
硬生生地给祁凌上了一堂“深夜语文课”。
祁凌抽着烟,倒有些听入神。
他从林老大那里了解到狄初成绩好,但到底是怎样的好法,不知道。想来应该和年级上的优等生差不多,每天抱着课本啃。
而今天他有点开眼的意思,狄初底蕴挺厚,还不属于看完书就忘了那种。
书中的句子都能信手拈来。
这人挺有意思。
祁凌刚想着,大抵也就是背背书,不会有更离谱的事了。
前方背书的声音一顿,忽然变了腔调。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孽海记,《思凡》。”
这不是唱出来的,是念。
祁凌脚下一滑,差点没抄起两瓶酒往那傻逼的后脑勺上招呼。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也跟不上狄初的作妖方式。
祁凌吐了口烟,这他妈什么事儿啊!
操!
狄初像是找到新鲜事儿的孩子,刚念完,在原地蹦跶两下,声音更嘹亮了:“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贵妃醉酒》!”
狄初背完,莫名其妙来劲儿似的,跟着吼了句:“好!狄老板这一嗓子!漂亮!”
祁凌看得发愣,烟头烫手了都没管。
要不把狄初打晕带回医院算了,这满山的坟都能被他给叫醒。
抽风抽出新高度,祁凌不管不顾地从袋子里拿出啤酒,用牙齿咬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口。
操,谁他妈也别问老子为什么要买瓶装酒,脑子抽!
祁凌走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狄初今晚到底想干什么。
犯浑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但更没想到的是,狄初唱起来了。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望家乡,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关山阻隔两心悬。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
狄初开嗓的时候,还有些涩,磕磕绊绊的涩。似乎一人哑了半生,忽地开始说话那般。
极其激动,又极其生疏。
祁凌从没听过戏,一窍不通。
可今晚他就像混沌开窍,忽然在狄初透亮的声音里,听懂了他的魂。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灵魂的了解,大抵一生仅此一次。芸芸众生,大多数人甚至从未在对方的灵魂中窥见天光。
而今天,祁凌看到了,那是来自狄初本身的,不一样的东西。
狄初唱得并不好,不像是学过的。路子挺野,一听就是门外汉。可狄初唱得挺倔,那股倔劲儿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
明知不擅长,也偏要试上一试。
祁凌把剩下的半截烟扔了,酒瓶提在手里,慢悠悠地跟在他后面。
狄初就在前面肆意地唱着,像一魄飘荡世间的幽魂,借《大雪飘扑人面》,当真唱出了人生的穷途末路。
他就还剩那么一丁点倔,立足在这世间。脚下幸得还有方寸,才不至于绝望。
可他像是在说,你看,我还有这么一点位置,容不得别人,也走不出去。
祁凌觉得狄初在借由这些句子、戏词映射自己,又觉得不像是。
不然太悲了。
可不应该吗,不应该悲伤吗。
离去的两人可是这世界上唯一的至亲,不难过才是骗人的吧。
狄初唱着,在前面走着,没有角儿的任何动作。并没亦歌亦舞,并没抛袖移步。他本身就像一台时光机,将戏与现实相连。
他唱着,或者是念着。
一路走过上山的路,也仿佛走过前十七年逼仄的路。他的身边有风雪弥漫,越过古老的城墙,飘过斑驳的颓垣。他的身边有血泪成河,淌过十七年艰涩的岁月,淹没贫瘠而柔软的心房。
祁凌有点慌,他可能一生就这一次,能窥伺到狄初的灵魂。
所以他大气不敢出。
直到后来,狄初疯魔一般,唱着念着,终于声音发抖,嗓子沙哑,哭腔无法掩饰之时。
祁凌在心里叹了一声。
你倒好,唱得肆意又痛快。我也好,被你一人杀得片羽不留。
祁凌跟着,他不知道狄初有没有真的哭出来,所以一直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骄傲的人,吃苦不愿有人看到,脆弱不愿有人看到,悲伤更不愿让人靠近。
祁凌觉得祁迟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初哥这种人不一样,我怕你镇不住。
是不一样,可不代表镇不住。
祁凌想给祁迟发个消息,他知道哪儿不一样了,灵魂不一样。
狄初和他以往见过的人,从根上就不同。
他的灵魂是沉甸甸的,有分量的。
等两人走到山顶的时候,祁凌才追了上去:“随便找个地儿坐,还是你想站着。”
狄初神色挺正常,一路爬上来,身后跟着一人,自己所做所为肯定被祁凌看在眼里。
说不定没少吐槽,可狄初很淡定的样子,像是压根就没那回事。
祁凌默默鼓掌,这清新脱俗的心理素质,牛逼。
两人找了个空地坐下,面朝城市。
这个县城不大,夜景到还是有点看头。聚在一起,簇成灯海。
夜晚的清风从两人之间滑过,宁静致远。
“刚刚……不好意思啊。”狄初忽然说。
“啊。”祁凌有点不自然地喝了口酒,“还成,没想到你知识积累这么丰富。”
有意对问题核心闭口不谈。
狄初看了他一眼,这二百五棒槌关键时刻还挺上道的。
“给我喝一口。”狄初指指他手中的啤酒。
“做梦。”祁凌从口袋里拿出真果粒递给他,“喝奶吧,傻逼。”
狄初把吸管插好,盯着他:“喝完在这儿打一架,弄死你直接埋了,省钱。”
“不用不用,就狄老板刚刚那几嗓子,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半夜惊坐而起给您叫好!我估计位子都给我腾出来了,要打你赶紧,弄死当睡着。我自己去坟里躺着。”
祁凌手掌后撑着草地,笔直的双腿向前伸展。
狄初搓的火被他简简单单两句调笑给说没了。
转头倒自己认认真真地喝奶去了。
两人坐着,不说话也没眼神交流。
祁凌喝着啤酒,懒得问他用意何在。就陪着呗,别无他法。
过了会儿,狄初把喝空的盒子攥在手里捏扁,看着前方的夜景,说:“祁凌,你的爸妈不管你们吗?”
祁凌呛了一口酒,一直以为“父母”两字是狄初的死穴,没想到他会自己开口。
“不怎么管,但钱还是要拿。”
“徐陆给你说了多少我的事儿?”
“我日,”祁凌一顿,“你他妈该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什么毛病。”狄初侧头看他,“被害妄想症?”
祁凌心头一松,把剩下的啤酒一口闷了。然后把第二瓶拿出来,用牙咬开。
“也不算多,就是说你父母……去世,然后你的童年似乎……不太美好。”
“哟,傻逼也学会斟词酌句了啊。”狄初笑了笑。
“操!”
祁凌忽然觉得自己那么点儿良心真的是蠢大发了。
狄初没理他,突然自顾自地说:“我的童年不是不美好,只是比较煎熬。一方面,我妈精神时好时坏,小时候都比较天真,对母亲的关爱嘛,总是比较渴求的。不过总是失望而已。
“我爸呢,很痴情,痴情地像个智障。我妈打我的时候,我爸在旁边忙着递棍子。反正我就是他俩操出来的玩意儿,打打又怎么了。
“我其实,不怪我妈。病嘛,谁没得过病。只是她的毛病比别人大点而已,所以前十几年,我都伪装得挺好。在家就是一个纯良的孩子,在外面就可劲儿地浪。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人,可以有喜怒哀乐的、完整的人。
“所以我第一天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除了烦躁,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欣喜。欣喜我可以做自己了,可是,就算我成为了自己,做了自己。也没人看了。
“他们看不到,看不到狄初原来还有很多面,不止是个只会学习,听话顺从的人。他也会暴怒,会烦躁,会做些卑鄙下流的事,有时也会有点龌龊的想法。
“所以,我觉得没必要挣扎了。就在这里吧,我的母亲从这里出生,我在这里死去。”
“还有,那天打扰了你的好事,很抱歉啊。”
狄初说完,看着祁凌笑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原本就心猿意马的祁凌,在酒精作用下,差点没扑上去。
“所以,今晚你带我上山,就是想说这些?”
祁凌挺不是滋味的,他发现自己曾经历的事,自己的家庭,和狄初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
没人管的童年,太他妈幸福了。
狄初摇头:“也不是,其实只想说抱歉的,前面那一段话是临时加的。估计我说梦话呢,你听过就算了。”
怎么可能忘,祁凌没作声,看了他一眼。
一抬手,又把第二瓶啤酒喝见底。
“我给你唱首歌,作为你给我唱戏的回礼了。”
祁凌仗着酒精上脑,一时兴奋和冲动。
“别。”狄初突然制止了他,“别唱,唱得人脑仁儿疼。”
“我□□家的花袜子!别人想听他妈的还要买门票呢!”
“得了吧,就你们那小型演唱会,你给我票我都不一定来。”
“打一架吧,我日你爹的!”
祁凌翻身想要站起来,两人在一起就和平不了!
一个比一个嘴贱,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把对方弄死,简直是思想道德超越了人类极限。
狄初没管祁凌气得跳脚,反倒是捂着肚子笑开了。
声音爽朗,清亮悦耳。很舒畅的那种,似乎是一直以来压在心上的石头被踹开,终于呼了口气。
祁凌被他搞得有点疯,这次是想笑也笑不出来。
自己喜欢上了个什么玩意儿啊!操!
狄初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可祁凌觉得这不像是笑出来的眼泪。
“祁凌,咱俩别比赛了吧,幼不幼稚啊。”
“啧,也不知道是谁先贱的。”祁凌往他身边挪了点,两人靠得很近,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
“你先的。”狄初偏头看他,狭长的凤眼里似有星辰大海。
看得祁凌灵魂一颤,太犯规了。
操,这他妈不撩胜似撩。
“得,听你的吧。”祁凌拿出一根烟叼在嘴角。
狄初用手肘撞撞他:“你大爷的,别这么抠门儿!给我一根。”
啧,啧啧啧。这他鬼的是求人的态度?
跟土匪打劫似的。
祁凌递烟给他,自顾自地点上。
狄初皱眉,踹了他一脚:“点上啊!”
“我日!你他妈使唤人还上瘾了是吧?!”祁凌被他吓得差点把烟吞了。
后者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勾唇一笑:“是啊。”
祁凌看得有点呆,也估计今晚两瓶啤酒喝得太急。
也可能是狄初笑起来真的太他妈好看了!
反正不管是什么理由,祁凌脑子彻底不管事儿了。他抬手将打火机猛地扔了出去,银亮的外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狄初错愕:“你他妈找抽是吧?来来来!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成地瓜,老子不信狄!”
祁凌坐着没动,指了指自己的烟。
定定地看着狄初,笑得有些邪气。
眼里像是在说,你敢不敢。
狄初回味了两秒,像是明白了什么事儿,把烟夹在唇间,话语有点含糊:“操,算你狠。”
狄初忽地向祁凌倾身而去,两支烟抵在一起,两人额头轻轻相撞。
祁凌虽然料到狄初会明白自己的用意,但没料到在狄初靠过来借火的一瞬间,自己的呼吸依然很不听话地乱了。
狄初离地太近,甚至能看清他漂亮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顺着下去是看起来柔软美味的唇。
太引诱了。
祁凌身体里的血液同酒精迅速攒动,搅和着为数不多的理智,叫嚣地的无法无天。
祁凌一个劲儿暗示自己,知道知道,我知道他妈的太好看了,太撩了!可你他妈要冷静啊!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逼一样!
狄初的烟点燃了,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祁凌继续挣扎,感觉理智快要不属于自己。
接着,狄初叼着烟,抬眼看向祁凌。
两人蓦地看尽对方的瞳孔里。
狄初再一笑,祁凌暗道,大事不好。
今晚喝酒喝得太嗨了,醉得有些厉害。不然怎么会经不起狄初平常一样地笑容。
后来,当祁凌再次回忆起今晚的种种,特死皮赖脸地拒不认账。
统统归结于酒精上脑,荷尔蒙爆发,世界一片春意浓!
祁凌伸手将两人的烟拿掉,狄初还没回过神,几乎大脑刚开始运转。
祁凌扣着他的后脑勺,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两片略带冰凉的唇碰在一起,酒味与奶香相撞,淡淡地烟香还在空气中弥漫。
狄初愣住,感觉脊椎酥麻一软。
祁凌没有其他动作,就这样在对方的唇上停靠片刻。
意识归位般退了回来。
祁凌抵着狄初的额头,终将今夜的所有情绪完完整整地串了起来。
喜欢也好,心疼也好,冲动也好。
反正,都因狄初而起。起了一场大火,那也合该由他所灭。
祁凌看着狄初的眼睛,轻声说:“狄初,前十几年,你一个人,辛苦了。”
但他没说完。
往后的日子里,我会陪着你。
一路同行,荣辱与共。
第19章
祁凌认真追上狄初,合该有一个追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