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祁凌留在这里,一两天还好,时间长了怎么解释。温琼芳再喜欢祁凌,也只是把他当作自己孙子的好朋友,一个懂事的晚辈来看待。
说到底,在温琼芳这儿,祁凌依然是个“外人”。
让外人照顾自己,谁也不愿意。
祁凌知道,他也犯难,他想帮狄初分摊,却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祁凌靠着墙,手指在瓷砖上划拉:“要不……我守白天,你守晚上?”
“有区别吗?”狄初说,熬了几天,眼球里尽是红丝,蛛网在膜上横裂,看得人心慌。
祁凌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狄初现在不仅需要好好休息,还需要心无旁骛。
但温琼芳躺在这里,门口写着重症监护。
狄初能安心吗,不能。
“那要不然,你和如水换着来?”祁凌试探地问了一句。
“不行!”狄初想都没想,立马否定,“她要参加中考,她……”
“那你就不需要参加高考?!如水前途重要,你的前途不重要?!”祁凌拦腰截断,根本不给狄初说完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语气带着火,从两人相熟开始压抑的问题终于在这一朝爆发。
你狄初凭什么要去当圣母?!
温如水的前途比你重要?
狄初也在冒火,这生活都是些什么瞎几把玩意!这个节骨眼了你祁凌还跟我吵架?!
“我就愿意!”狄初梗着脖子回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奶奶!我为她们牺牲怎么了?我就一辈子在这儿陪着怎么了!”
“你愿意?你愿意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你向着她们,我向着谁?我向着你我有错吗我?!”
“我没说你有错,祁凌你能不能成熟点?这个点上说什么前途?”
“我看是你不清醒!”祁凌咬着牙,真他妈想把狄初脑子掰开,看看这蠢货脑水里都是些什么,“你一辈子留在这儿你就毁了!你留在这儿我怎么办?温如水她能考上,我们都知道!那你呢,你考不上怎么办?”
“考不考得上我现在都走不了,你没看清楚形式么?”
祁凌冷笑着问:“那我怎么办?”
“你走啊。”狄初说,当人处于极度烦躁,思绪如麻,事件不受自己控制时,你会发现你说出的话,违心也好真心也罢,全然不过脑子。
狄初像是找到了底气:“你走啊,你去追逐你的生活!我又没拦着你。”
祁凌如当头一棒,听到这句话时,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有如一片金花闪过,然后是一段又一段的黑影与白色碎片切换。
有低血糖或贫血的人应该能懂这种感觉,当你蹲久了再站起来时,眼前一黑。严重者手脚会突然麻木,后脑勺沉得厉害,接着你有点耳鸣,像是感知不到四周的事物。
祁凌站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缓缓摇了摇头。确定刚才听到的那句话,是真实存在过。
他有些矫情地捂了一下胸口,问:“狄初,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让我走。”
狄初惊觉话说得有点过,但他无法否认这是真心话。
小脑出血,即使现在好了,以后也会有一系列后遗症。比如记忆力衰退,严重影响睡眠,行动迟缓等。
温琼芳就算出院,此后也离不开人照顾。
自己走不了,也要绑着祁凌不离开?
狄初做不到。
所以他讲了真话:“毕业了,你该回N市就回,你还有乐队这个责任在身上。”
“你,赶,我,走?”祁凌一字一顿,声音有些颤。他在墙上撑了一下,免得自己腿软。
狄初叹口气:“不是赶,如水考到市里,祁迟肯定也会去。你就回去,帮我在那边,照顾一下如水,行吧?”
“那我们怎么办。”祁凌说。
狄初不是圣母,可这种情况下,逼也得把自己逼成圣母:“我们,先异地吧。不是还有几十天才毕业么,以后的事,再说吧。”
“我不同意!”祁凌吼了一嗓子,狄初愿意牺牲奉献,愿意浪费自己,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思?
“狄初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用吗?!这是我奶奶!这是我的家!”
“那我呢!我就不是你的家了吗!?”祁凌偏过脸,不敢正视狄初的眼睛,他滚动了一下喉结,眼睛酸痛地厉害。
你才说好,才说好要带我回家。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捡到我,又把我扔了。
你前不久才拉着我的手,说一起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转眼你就让我走。
狄初拉了他一把:“这是医院,你小声点。”
祁凌蓦地甩开他,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迈得不大,却如一把刀扎在狄初心上。这是拒绝的举动,是在自己受到侵犯,而拒不合作的表现。
狄初知道,自己伤到祁凌了。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尽管现在可以道歉,但这个无解的命题是一道跨不过的坎。
就算现在粉饰太平,以后还是会出现。
所以狄初没有道歉,没有安慰,甚至没有拉祁凌一把。
任由祁凌在自己的思绪里横冲直撞,浑身是血。
祁凌闭闭眼,认输一般垮下肩:“狄初,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所以你说话才能这样放肆。
狄初低下头,忍住鼻酸:“是啊,我就是有恃无恐。所以,你能不能再纵容我一次,别管了。”
“做不到,”祁凌说,过了会儿,他又没头没尾地补充道,“好狠的心。”
狄初盯着地板,两人脚尖只有五十厘米的距离,只要他往前跨一步,就能把祁凌拥在怀里。
可他不能心软,他知道好不容易想要走出去的心,开始往后退了。
温琼芳是他的责任,也是他心甘情愿接下的担子。
所以他不能拥抱祁凌,怕感受到这个人的体温,就会奢望留他在身边。
所以狄初只能狠心,坐实这个名号。
“还没毕业,什么都说不好,”狄初说,“我们还有几十天,不是么。”
祁凌没有回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他说:“行,不管。老子是吃饱了撑的瞎几把管!”
谈个恋爱而已,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事。
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
谈恋爱这么累,为什么还有人前仆后继地往里跳。
为什么食髓知味,执念顿生。
温琼芳醒来后,狄初稍微轻松了点。祁凌嘴上说不管,还是托程司从把学习资料给狄初拿去了医院。
缺心眼来看过几次,最后无可奈何地答应狄初最后一个月在家复习。
但实际上复习不了什么东西,好多次把书本翻开,撑不住困意又睡下。
温琼芳也跟狄初谈过话,让他回去上学。
狄初固执地摇头,他不放心。
凡狄初认定的事,他都很难回头。他对温琼芳的病情草木皆兵,归根结底来源于父母去世的恐惧。
直到这时,狄初还未明白,他死死抓着温琼芳不放手,无非是害怕最后一个关爱他的长辈,也离开人世。
狄初成熟,但他还没练就一颗成年人的心。
他的潜意识里仍旧很孩子气,固执地不愿回头。
温琼芳住院大半个月,时间去走一半。
祁凌“听话”地很少出现在医院,他只是怕再与狄初发生冲突。
温如水过得有些恍惚,祁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最后经过狄初同意,让温如水也搬去了耀铭二期。
此后狄初住在医院里,祁凌睡在工作室,祁迟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温如水。
祁凌偶尔去医院,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透过玻璃,偷偷看望奶奶和他的少年。
温琼芳睡下,狄初开着程司从送来的台灯写作业。他微弓在病床前,脊梁弯曲,像是背负着千钧力量。
祁凌看着看着就会心酸,想进去抱抱他,跟狄初说,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你不要怕。
可他不行,也不敢。这是狄初一个人要面临的困难,他在自己作茧自缚的蛹里待着,无论他想不想出来,都是自己的事。
狄初写着写着就会睡着,祁凌一直在外面站到他睡熟。有时会径直离开,像从未来过。有时会偷偷进去,帮他把灯关掉,偷吻狄初的脸。
摸着对方的手,祁凌才发觉自己当真是思如泉涌。
太重太重,所以才逃到工作室,逃到人声鼎沸的地方,来掩饰自己的孤独。
从两人谈崩已过了二十天,祁凌去学校给狄初收拾新发的卷子。他分门别类地把试卷规整好,然后递给程司从,让他放学带去医院。
程司从看不得两人这副样子,又没分手又要搞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
“你自己去吧,初哥肯定想你去。”程司从说,“上次我给他送卷子,他直接说肯定是你收拾的。只有你才会把政治试卷整理到历史文件袋里。”
祁凌没回话,把试卷硬塞给程司从:“拜托你了。司从。”
程司从脚下一滑,祁凌三年来叫他名字的次数,数都数得清。他有点忐忑:“凌哥,我操,没事吧。”
“没事,”祁凌的语气还是淡然地没有任何波澜,“以后的卷子也拜托你去送了,最好三天一次。越往后,复习整理的东西应该越多。”
“你有时间也去医院跟狄初换个班,跟他讲讲学校复习情况。”
“我可能,没时间了。”
祁凌终于抬起眼,程司从对上视线,那一瞬间心惊肉跳。祁凌双眼里全是血色与忍耐,按压着什么不让情绪爆发。
程司从傻子一般愣在原地,拿着祁凌整理好的试卷,看着祁凌只从座位上拿起耽美文库,其他什么东西也没带,头也不回地离开。
刹那间,程司从以为,这是个亡命之徒。
狄初开始担心,开始坐不住。
祁凌已有一周没出现在他视线,七天之内,祁凌没有任何信息,没来医院一次。
狄初知道自己当初说话伤人,但情况所迫,祁凌实则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不然不会夜探医院数次。
温琼芳又进了一次手术室,再次抢救。情况恶化。
温如水来一次医院,哭一次,狄初便不让她来了。
狄初想,有什么事,他会扛。
温琼芳的存款急剧减少,狄初把自己的金库拿出来。
有些钱是留着以后用的,但什么都比不上温琼芳。高春丽给的压岁钱他没动,说不上什么原因。
祁迟出现的时间也开始减少,说话时眼神躲闪,不愿多谈。
狄初本想主动给祁凌打个电话,但温琼芳的病情又让他忙得忘了。
一边复习,一边照顾病人。
温琼芳的意识很难清醒,狄初走不开。
后来祁迟也没来了,温如水像是失了魂一样。
很快,狄初和温如水瘦了几圈。
时间仍然在走,狄初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时间慢一点,又希望时间快一点。
祁凌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拔不得。
狄初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有时会看着温琼芳的输液瓶发呆。液体顺着管道一点点滴下来,时间就这么过了。
他知道生命很脆弱,也知道时间太珍贵。
狄初甚至差点忘了要高考,当生活的重担压下来时,他应接不暇。
有时他会想,既然人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开心,那么多的身不由已。
那,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又过了几天,狄初坐在病床边写数学题,初夏的燥热弄得人有些烦闷。
忽然手机屏幕亮起。
上面显示着祁迟的名字。
狄初莫由来的心一跳,窗外黑云压城,狂风大作吹得树枝唰唰响。
病房内,温琼芳还在沉睡,无人说话,显得格外安静。
狄初把手机放到耳边,喂了一声。
那边,祁迟声音有些颤抖:“哥,我爸他去世了……我哥他……”
狄初没听清后来的话,天边的云层里霎时劈过一道闪电,过了几秒,一声惊雷轰隆了天庭。
狂风不止,大雨磅礴。
夏天的第一场雷阵雨,终于来了。
此时程司从坐在教室里,身后两个空位搞得他心情烦躁。
看了一眼黑板,左下角写着,距离高考,还剩:
12天。
作者有话要说:
老七决定:最近少说话,不出来横了。风头紧,到处都是套麻袋的。
晚安好梦,我的甜心儿们!
第 85 章
祁正雄,驰骋N市黑道近二十年的龙头大佬,一朝发迹,鸡犬得道。
两儿一妻,外界看来,生活美满。
过手的生意越来越大,经营的堂口横贯整个东区,麾下各种产业如日中天。
当时道上传着这么一句话:祁正雄不倒,N市江山难改。
多年后,忽然又吹起了另一阵风:祁大佬打算收旗归山,洗手不干。
而曾经被他挡过财路的人,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想赤条条地来,再盆盈钵满地走?没这个道理。
所以直到祁正雄被人暗算谋杀,最后也是死在两个字上。
一个他平生最瞧不上——利。
一个他这辈子最看重——义。
人活一世,公义千秋。祁正雄在最不讲道义的道上,守住了自己的本心。他不该上这条路,当年高春丽如是说,一个有气节与原则,又抛弃了阴险与狡诈的人,在这条路上,是走不下去的。
高春丽说的没错,祁正雄死在自己人手上。
因利益而背弃道义,祁正雄死的时候倒是没多少意外。他早就料到,但没躲过人心。
他只是想,高春丽不得不长大了,祁凌和祁迟不得不过早替他扛起家业的重担。
祁正雄死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是一位好父亲。
其他的,他问心无愧。
高春丽在得知祁正雄的噩耗时,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A市地皮的事。当时她愣了一下,然后继续给秘书打电话。
安排好所有的工作,高春丽拿上手提包,一步一铿锵地往地下停车场走,现在她需要去给自己的丈夫处理后事,然后得通知儿子们,接着,接着还要干什么呢。
高春丽站在车门前,有一瞬间恍惚。
接着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往下坠,她独自站在偌大的停车场里,再也没有人按时等在这儿,摇下车窗,满脸宠溺地跟她说:“老婆,回家。”
高春丽做不到毫无波澜,做不到淡定。她只能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把眼泪哭干,她才敢挺直脊梁走出去。
去面对剩下的烂摊子,去面对未来几十年,没有祁正雄的人生。
人的一生都在成长,从祁正雄去世的那一刻起,高春丽终是扔掉了所有的少女心。几十年来被祁正雄保护完好、守护地滴水不漏的那方柔软,也终是袒露在了这险恶的世道下。
有人说,真正爱你的人,是舍不得你长大。
高春丽想,这不怪祁正雄,这是命。
祁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接到消息,他从工作室惊坐而起,大宝在电话那头沉重地安慰他:节哀顺变。
祁凌喉咙有些干涩:“我妈呢?”
“夫人正从公司赶来,凌少也即刻起程吧。”
祁凌挂了电话,在沙发上坐了很久。他比谁都清楚父亲不可能全身而退,但他从没想过,新年一别,就是阴阳相隔。
祁凌头天还在为恋爱这事儿烦恼,他觉得世界离了狄初便运行不了。
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多幼稚可笑,动真格的时候,祁凌一个都保护不了。
祁迟此时还被蒙在鼓里,心里只装着日渐憔悴的温如水。命运的镰刀已在头顶高悬,自顾不暇的人儿,谁也看不到。
祁凌去了学校,给程司从交代完毕。当晚启程回N市,他没有带上祁迟。
少年总有一腔孤勇,认定世事我皆能扛。此时他才明白了狄初的用心良苦,为什么不愿他过多插手奶奶的事。
除开恋人身份,这些都是他们各自的家务事。
祁凌到达N市时,高春丽通知他回家。去世三天后下葬,祁凌赶上了祁正雄最后一面。
高春丽坐在客厅里,祁凌望着那孤傲优雅的背影,不敢走上前去。
多年来,哪怕回家次数屈指可数,也没有哪一次如今天这般沉重。祁凌走过去,直接跪在了高春丽跟前。
高春丽像是被人从纷乱的思绪里惊回,她想把祁凌拉起来,却使不上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