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秋不愿意呆在家里就得找点其他活动。他最近健身效果挺好,瘦了五斤,小肚子减了下去,他有点得意,锻炼越发起劲,每天弄得浑身是汗。林茂贤本来想给他在宅子里腾出个房间来买点健身器材专门让他用,林老板眼里健身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里面都是热衷身材塑性、卖弄男色的轻浮之流,决不能让向秋跟这伙人搅合在一起,迟早要爬墙!
后来向秋不乐意,林茂贤也不能强迫。向秋觉得在健身房呆着很好,运动的时候脑袋不用想事情,就当放松,他一边卧推一边听歌,没留神,哑铃从手上滑出来朝着他的喉咙砸!他吓得拿胳膊肘硬挡,顶着五十公斤的哑铃当场就听到骨头咔哒一声轻响,他只来得及从长椅上滚下来,疼得浑身冒冷汗。
旁边有人在拉伸,吓得赶紧上来搀扶。健身房经理知道他是贵客,不敢怠慢,立即叫车护送着到医院。医院晚上只有急诊,人多,拍片检查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向晖就抱着手坐在走廊里,缓过一阵疼来他才想起给林茂贤打个电话。
林茂贤匆忙赶到。向晖吊着手在打石膏,脸色还算平缓:“没事,医生说骨折,至少得吊一个月。明天要给单位请两个星期假,上不了班了,手不能动。”
医院空调低,林茂贤碰到他冰凉的手,心疼等地皱眉头,他脱下西装外套给向秋披着,亲他的嘴角:“疼不疼?”
向秋刚刚真的疼得要命,嘴唇发青,这会儿又累又不舒服。林茂贤把人抱上车,到家后拿热水给人擦洗身体,换了个干净睡衣才安心上床。向秋翻来覆去,手臂上厚重的纱布很碍事,睡不着。折腾了好一会儿开始蹬被子,半边身体被裹得又麻又热。
林茂贤看他像只挠不到尾巴的猫:“让你不要去,一定要去,吃个教训,下次就记住了。”
向秋瞪他,一动差点又扯到手,疼得眼睛红:“好疼。”
林茂贤心软地一塌糊涂:“说了不能动,不舒服就忍忍,空调我也不敢开太低,等会儿感冒了。我给你扇扇风行吧?”他找管家要了个蒲扇来,扇了半晚上的风。
向秋在家休了两个星期假,一天三顿地补,肚子又长了回去。他很久没有休这么长时间的假,参加工作之后每年的年假都没用完过,一次休了两个星期,在家闲得骨头都懒了。
他吊着手行动不便,能做的活动少,在家也是吃了睡睡了吃,有时间看看专业书。向晖周末来陪他,抱着一堆美国大片,兄弟俩就在放映室里一边吃垃圾食品一边看电影。
林茂贤回来见向秋满嘴的薯片渣子,好笑:“就不能吃点长脑子的东西吗?”
向秋不理他:“你管不着,我吃点零食还不行吗?”
向晖在旁边挑眉看戏。林茂贤面上不动,私下里找他谈话:“你哥哥生着病,让你来陪他是想给他找个伴别闷坏了,他肠胃本来就不好,零食吃多了就不吃饭,他任性你也任性?”
向晖悻悻然把薯片抱回去了。但旁观者清,他在电话里和向秋说:“林茂贤是真的喜欢你,我没见过什么人把宠物养成这个样子的,从前是他家里人的过错又不算他的,你不能太较真。”
向秋听着“床伴”两个字有点恼怒:“胡说八道,小小年纪懂什么?”
向晖凉凉地说:“那你看着办吧,但是别有一天倒过来后悔。我不是说他有多矜贵,都是人都耽搁不起这个时间,既然这么勉强,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7.
天气冷起来,向秋裹着的手少受不少罪,就是天天洗澡不方便。这活只能林茂贤代劳,每次在浴室里一闹腾就是一两个钟头,老男人小心翼翼捧着他,真是怕给摔碎了,进出都尽量轻缓。向秋受不了水磨豆腐的功夫,两只眼睛泪濛濛地看他,像条摆尾的鱼在水里推波翻浪,紧紧贴着他的腰腹磨蹭。林茂贤火冒三丈,一边在他身体里逞凶,一边逼他一定要说出来:“要什么,嗯?说出来。”
向秋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深怕掉下去,无处可躲:“啊!嗯……快点……快点!”
林茂贤称心如意,吃了个饱。
等石膏拆了向秋就迫不及待跑回单位值班。上班也不安生,门卫给他打电话,说总工这里有位林女士找您。
向秋没见过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林湄初莞尔一笑说,你不认识我没关系,认识茂贤就行。她拉开车门请他上车,车厢里还坐着向晖。向秋大概猜出七八分来意,他感叹,十年前林家人连这一面都懒得赏给他,如今倒屈尊降贵找上门来了,说明起码他自己长进了,值得人来拜访。他说:“有什么话您在这里说吧,和我弟弟没关系。”
林湄初说:“不是我想见你,是老太太要我来。你在别人家住这么久,总要见见主人是谁。”
向秋无奈只能上车。
兄弟俩坐在后排,向晖问:“这是林茂贤的亲戚?眼睛都快瞪到脑袋顶了。”
向秋扶额,脸面丢完了,话也不想说。车子停在疗养院,林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医生说她是阿尔茨海默二期,以后清醒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最近已经开始记不得人了。林湄初像个执行秘书指挥人端茶倒水,她身后一排保镖严阵以待。
“去给老太太磕个头吧,茂贤回头问起来你直说也无妨。”林湄初说。
向秋恼火,还是那句话:“他是他我是我,我尊敬老人家,但这个头我不磕!”
林湄初不说话,拍手叫来保镖,按着他肩膀在老人家面前跪下。向晖看不过去了,蛮力把保镖推开:“要磕头叫林茂贤自己过来磕!什么上流人家,搞这套封建主义还逼着人陪玩!”
他年轻气盛,在林茂贤面前吃亏也就算了,对着两个女人绝对没有软脾气。
保镖不敢真动手,林湄初嘲笑:“倒是像一家人,做哥哥的丢脸,你还好意思嚷嚷。”
她叫上向晖本意是想羞辱向秋,任谁知道自己哥哥爬上有钱人家的床难免觉得丢脸。她没算到向晖已经知情,做弟弟的还要争辩,被向秋按住。向秋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他现在觉得林茂贤挺可怜,林家弃政从商后各个都跟神经病似的,从前还不这样的。
他冷着脸就要走,不想跟神经病纠缠,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说:“哎呦,这不是老太太吗?我小陈,还记得吗?姑奶奶倒真是十年如一,还是这么标志。”
陈晁无声无息地冒出来,把林湄初愣在原地。她遮掩了慌乱:“陈主任,今天怎么有空?”
陈晁穿着便服,后头还跟着秘书:“老领导病了,过来看看。”他眼神瞟到身后的向秋:“向总工也在?我说茂贤最近跟科工所走得那么近呢,又送机器又谈合作,有了新人忘旧人,可把我嫉妒的。姑奶奶你得帮我好好说说他,我等他请我吃饭呢。”
林湄初听了话脸都扭曲:“陈主任开什么玩笑,茂贤的事我都管不了。”
陈晁把林湄初拉走:“姑奶奶方便说话吧?正好有个事儿想商量。”他使了个眼色给秘书,秘书会意接过护工的手把持住老太太的轮椅,铁面冰霜地对着林湄初。总参的人都是这张冷脸,林湄初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咬牙忍下,看着向秋兄弟俩从疗养院大摇大摆走出去。
林茂贤在接待中途接到陈晁秘书的电话:“林董,我们主任请向工在粤阳楼吃饭,给您报备一声,顺带一句话:‘姑奶奶领着侄媳妇跪父母还是头一次见,我瞧了个稀奇,林老板不会介意的吧?’”秘书的声音和播报机一样字字清晰毫无感情,播完了把手机还给陈晁。
陈晁很得意:“行了行了,让他丢个面子,要不然林湄初以为你好欺负。”
向秋脸色不好,目光厌倦:“谢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是谢谢他把自己兄弟从林湄初手里救出来。陈晁把车开到粤菜馆,向秋本来想回单位,这么一折腾上班的心情没了。陈晁说那正好去吃饭,天塌下来饭也要吃,上火那就吃清淡的,这家粤菜最好。他心想,林家肯定有人要倒霉,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是雷霆对暴雨,谁撞上谁遭殃,他才不去。向秋也别去,免得家庭矛盾更尖锐。
“老爷子走了以后他们家女人就没了天。上半辈子多舒心,特权阶级,干什么都前呼后拥的,一撤职什么都不是了,衣食住行还得靠自己。要不是林茂贤,这个家就完了,我当年是支持他做生意的,他妈的官场太乱,现在至少保住一条命,钱也不缺,又没有人管,多好。”
陈晁咂摸两口啤酒,点了根烟,把烟盒递给向秋。向秋伸手接过来,摸出一根点上:“我记得有一年校庆回去聚会的时候同学几个议论得很热闹,本来以为只是年纪大了退休了。”
“早该退了,硬是不愿意,结果还是出事了。”陈晁嗤笑:“老太太当时要去闹呢,还是我给劝下去的。到头来就是林茂贤苦逼,上有老下有小十几张口等他一个人吃饭。华科十年前也是个死局,烂摊子丢到他手上,硬着头皮撑,要不然怎么办?任人宰割,死路一条。”
向秋吐了一口烟,挠头发,挠的头皮疼。陈晁说的放在十年前他是没有概念的,他刚进科工所那年,所里淘汰旧式交换机,都是华科的,信号接口做得非常差,所以当年业内不看好华科。林茂贤调职的时候很低调,华科一直都是闷声发大财,跟老板身家渊源也有关系,招子大了难免碰鬼。
饭后他没让陈晁送,慢慢悠悠自己走回去。市区走回林家走了两个多小时,天都黑了,小路空荡,路灯亮堂堂的显得寂寥。走到林家后门,他遥望唏嘘,突然不想跨过那道门槛。
门卫认出人来,慌忙迎上去:“您回来了,先生说过了十一点再不回来就出去找人了!”
向秋一身烟味连门卫闻着都皱眉。他坚持不进门,让门卫把林茂贤喊下来,他就坐在冰凉的门槛上等。林茂贤披着件睡袍急匆匆的,向秋静静看他朝自己走。
后头乌拉拉的保镖门卫站着,好大的阵仗。林茂贤拉他的手笑:“今天我得给你好好陪个不是,这么多人就当见证了。改天我再给陈主任登门道谢。咱们先进去,屋子外头冷,有话里面说,好不好?”他说得轻松,双手却发抖,仿佛拉不住人。
向秋心头发酸,叹气:“是你姑姑找上我的。”
林茂贤放低声:“老人家的话不能放心上。”
向秋说:“其实也没说什么话,但是向晖在,我觉得这么做不好,没必要让他受罪。”
林茂贤诚恳地说:“你说的对,我们家人做事没分寸,我代姑姑给向晖道歉。”
“你也一样,你不能强迫我,林茂贤,我也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拿任何人强迫我。”
林茂贤反问:“你觉得我也让你受罪了吗?”
向秋一怔,没反应过来。林茂贤嘴里很苦涩,或许向秋真的已经不需要他了。
“你要是真的觉得在这儿受罪,你说出来,哪里不满意不喜欢,我改。我保证改,行不行?我刚刚跟老人家打完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绝不会打扰你的清净。但要请你体谅两位都是长辈,我不能让长辈来道歉,只能我代她们给你道歉,你看这样行吗?”
向秋想了一晚上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林茂贤,你爱过我吗?”
林茂贤嗓子打颤:“爱,我爱你,我就爱过你一个,现在还爱,以后也爱。”
向秋叹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过一会儿,他回握林茂贤的手:“他们让我跪下来给老太太磕头,要磕头也不是不行,但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头我不磕。你和你姑姑商量吧,要让我补这个磕头我就去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本来不敢进这个门,觉得进了迟早也是要被送出去,惶惶然总是恐惧。十年前做了一次逃兵,十年后本能地还是想逃,但是不甘心,到底要把话问清楚,至少要知道林茂贤怎么想。
林茂贤被他这么一折腾,身体忽冷忽热几个来回,狼狈不堪,老男人还觉得是幻觉:“那……那你是愿意了?”
向秋点头:“我愿意。”
老男人咧着嘴傻笑,他心想,着什么急磕头,要磕也是我领着你去磕。
向秋进门就后悔了。林茂贤闻着他身上的烟味不舒服,又教训人:“少跟陈晁来往,上次撺掇你去搞什么健身,胳膊折了,现在又抽烟,全是害人的事情。他是官场上的人,白的说成黑的,你就相信他了?南通那么多同学,你跟谁好不行,我又没查你岗。”
向秋捂着耳朵啪地把门关上,林茂贤后脚没跟上来差点被门撞着鼻子。管家站在他身后,笑盈盈的对着他的苦脸:“您也想开点,老夫人从前生起气来,书记(林茂贤父亲)也只有睡客房的份,您过会儿再来敲门,不行我给您去客房套个床。”
林茂贤搓着手,已经很心满意足:“客房就客房,好歹还在一个屋子里头。”
华科内部最近传林茂贤要结婚了。终生大事拖到四十岁才定下来,算是这一辈里晚的。据说对方是青梅竹马,早就认识,但林家几次变故,怕耽误姑娘的前程,所以拖到这个时候才敢放心让姑娘进门。姑娘是好姑娘,十几年不离不弃痴情如一,林茂贤福气好啊,能同甘共苦的伴儿不容易找了,总算是熬出头。林家没有证实言论,但少数友人知道林茂贤最近在买房子,红水湾二期七百多平米的靠山别墅,市值近八千万,这位未来的林太太身价吓死人。
只有陈晁嗤笑:“他就可劲儿造吧,怎么不干脆捏个牛郎织女出来,林湄初现成一张恶婆婆的脸,多好的桥段,就差头老黄牛了。”
年末华科开团拜会的时候,林茂贤还是单身出场,没带任何女眷。发表完致辞后他就在下面敬酒,没离开过第一排酒席。这一排坐得基本上是高管和一些兄弟单位、商业合作伙伴,行业内不少技术翘楚都在,下面的不敢贸然上来敬酒。
向秋前一天晚上喝了科工所的团拜酒,本来胃有点不舒服,看着林茂贤朝他走过来,他就换了个白开水的杯子,副总工在他身边用胳膊肘怼:“不好吧?”
向秋无动于衷:“有什么不好,真的喝不了。”
没想到林茂贤笑呵呵的:“吃得还行吧?”
向秋点头:“挺好挺好,那个鱼煎得特别香,下次还来吃。”
林茂贤意思意思和他碰了个杯子,凑近了低声说:“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先回去,别杵在这儿等人灌酒,我得晚点,要等散场。侧门车牌50结尾,自己小心点儿。”他握了握向秋的手腕,露出坏笑:“好歹让林太太今天来视察了下公司,满意不?”
向秋斜乜他,用杯子顶着嘴唇掩饰表情。他抽了个胃疼的理由先退席,在侧门找到了司机上车,临走前又让说停下:“等林茂贤出来一起走,不差这一会儿。”他仰着脖子半眯眼养神,车里很安静,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等了一个多小时林茂贤才裹着大衣出来,身边还有几个喝醉的相互搀扶,司机把车窗摇下来,朝老板招手。
林茂贤一身冷风上车,看向秋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骂司机:“不是说了先回去的吗?”向秋本来已经睡着了,听他骂人就不耐烦,咕嘟两声朝他怀里钻,蹭到肩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不动了,闭着眼睛安心地睡。林茂贤不敢再说话,给他把鞋子脱了,把人抱好。
车子无声地发动,在雪夜里穿梭而去。
8.
科工所的年终述职评比下来,向秋的通用电台项目组连续三年蝉联第一。项目组多拿了十万块钱的年终奖,向秋自掏腰包每个人又多加了两百块钱的红包,还托人帮忙集体买回家的火车票。
袁春危找他谈话:“你有没有兴趣做北斗?”
“北斗接触得少。”向秋实话实说。
袁春危说:“电台我们做熟了,现在所里要考虑资源的平衡性,把大量的人力都放在一个地方不公平,耿谦(副总工)在你们那,没问题的。高精度很早就在提,北斗也是热点,民品市场开拓出来前景很好。但是项目组成立这么多年,进展不太理想,所里想把你调去帮帮忙。”
向秋沉默思考,最后点头:“如果是组织决定,我服从命令。但是电台我不想放手,我会兼顾。”
袁春危微笑:“你要是愿意兼顾当然没问题,我是怕你忙不过来。”
向秋说:“我自己带起来的东西,我能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