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客栈中大部分的客人都是本地百姓,听店小二说书一般说道,他们也捧场,就连刚才坐在江俊他们不远处的那对小夫妻带着的半大孩童,也乖巧地趴在他娘怀中,睁着大眼睛、满脸新奇地望着店小二。
店小二能说会道,更将六国乱世时的宁王牵扯其中,将这道脍鱼莼羹说得神乎其神。
江俊知道他在云山雾罩,却也不打断,只当听故事一般认真听着,也没注意到,在他认真听着店小二诉说的同时,卫五也在认真地看着他。
这时,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又是江俊熟悉的那种急行军的声音,兵甲撞击、士兵疾行。只听得那声音遥遥而来、由远及近,很快就逼近了这间悦榆客栈。
又来?
江俊在心里吐槽:为什么他每次上酒楼、到客栈吃饭,总能遇上各种各样的兵将?
店小二吞了吞唾沫,有些怔愣地看向门外,不知事出了什么事儿。
而客栈的门外很快汇集起一群衙役打扮的人,之后又有几个着官服的官员鱼贯而入,簇拥着一个身着对襟长衫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那年轻人一看店内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吃食看着自己,店老板更是吓得跪在地上,他眉微微一皱,责问道:“和大人,我说过今日只为会友,你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领头一个矮胖的男人站出来,抄起官服袖子擦了擦汗道:“孟大人,您、您可是朝廷钦差,大意不得,何况这里人多口杂的,下官、下官这不是担心您么?”
江俊眨了眨眼睛:钦差?
年轻人蹙眉还想说什么,客栈的门口却又忽然有个青衫公子拨开人群缓缓地走进来,他漫不经心地抖开手中折扇,道:
“原来是承宣布政副使和大人的手笔,我还当如此声势浩大是孟兄您的主意,看来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这人青衫披发,看上去与个江湖上的风流人物无二,偏偏他才走出来,那些趾高气扬的衙役官差就纷纷扑倒在地,冲他拜倒:“卑职拜见李大人——”
李吟商!
江俊呆了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李吟商,原书之中李吟商北上到达羽城,进入恭王王府的这个过程被一笔带过,江俊哪里知道李吟商会亲自来到兰阳。
没等江俊这边惊讶完,那边李吟商却又“啪”地一声合上了折扇,也不管跪了一地的大小官吏,只对着人群中那青年拱手:
“孟兄,久别了。”
李吟商叫这年轻人“孟兄”,之前那些人又唤他钦差,那么……江俊眼中闪过一丝华光,这人定是李吟商的同榜好友、被封为钦差来查案的孟遇舟了。
孟遇舟苦笑一声,埋怨地看着李吟商,道:“子言你又笑话我。”
李吟商笑,过去揽孟遇舟的手:“昔年明光殿一别,今日得见孟兄,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笑话你?只是如今——”他看了看周围那些官兵,脸上不免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只是如今,没想到要和孟兄你吃顿清净饭都是奢望了……”
事已至此,孟遇舟也没有他法,只能狠狠瞪了那位副使一眼,和李吟商并肩往二楼上,欲入厢房叙旧。
然而这时候,不知是不是被这突发境况给吓着了,距离江俊不远处的那个小孩子大哭起来,孩童的哭声最为响亮,几乎是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顺带着,将江俊彻底地暴露在了李吟商的目光下。
江俊这一辈子恐怕也没见过那么可怖的目光,只见李吟商先是挑了挑眉,之后他好看的眉就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流光溢彩的眼眸里闪过种种丰富的感情:由惊转怒,由喜转恨。
然后李吟商就不动声色地笑了,他眯着眼睛盯着江俊看,像是猫儿将老鼠逼到了角落之中,微微扬起下巴:“江,公子?”
“呃……”明明是夏日里,江俊却不可抑制地打了一个冷战——李吟商只是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书生,为什么一句话就这么叫人瘆得慌!
这时,江俊放在桌上的手却落入了一个温暖敦厚的掌心之中,他一抬头,看见卫五眸色沉沉的双眼,男人动了动薄唇、做了个唇形:我可带你走。
也不知是卫五掌心的温度叫人心安,还是这人眼中的坚定能叫人凝神,江俊忽然就定下了心神来:虽然现在叫李吟商知道他还活着有诸多不便,但是却也不至于要逃走——
李吟商是本书主角,换言之是皇帝心腹,兰阳一案看上去和他牵连不大,但是暗地里定然是他在推波助澜。孟遇舟固执,却很是听从李吟商的。
若是李吟商在这里,通过他来说服孟遇舟,甚至——都不需要动用千崇阁的力量。
主意一定,江俊便反手握了握卫五的手,压低了嗓音道了一句“待会儿帮我”就站起身来以他最快地速度来到李吟商和孟遇舟面前,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拉着他们俩飞快地闪身进入了二楼的厢房。
而卫五在江俊动身之后,也立刻飞身进入厢房之中,关门落锁,利落地握紧手中的赤黑宝剑守在门口。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抬头,正好对上了江俊冲他微笑的眼眸。
正是:心有灵犀,默契十足。
然而动作再快,门外的官差还是被吓得不轻,他们纷纷急匆匆赶上来,那个副使和大人更是焦急地拍着门:“发生什么事情了?!孟大人、李大人,你们没事吧?!”
“哪里来的大胆贼人,还不快点放开钦差大人!袭击朝廷钦差可是死罪!”
卫五勾了勾嘴角冷笑,手中的剑在剑鞘中嗡嗡而鸣。江俊信任卫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对着李吟商和一脸戒备的孟遇舟,翘起嘴角:
“李公子,我想我也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来给你好好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
“子言,这是你认识的……”闻言,孟遇舟审视地看了江俊一眼,又扫了一眼站在门口宛若一尊门神的卫五。
李吟商眼中则有凌冽的光芒一闪而过,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恼羞成怒的事情。江俊看着他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然后李吟商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也勾起了一边嘴角来:
“也是,江公子,我们确实需要个清净的地方。”
说着,李吟商看向孟遇舟:“孟兄——”
孟遇舟会意,点点头冲门外的人道:“和大人不用惊慌,这位也是我们的朋友,你带你的人到下头去候着,没我的吩咐不许上来!”
待和大人带领一众人马退去后,李吟商便慢慢踱步到厢房内的桌边坐下来,漫不经心地倒了四杯茶,然后冲着江俊举杯道:“如此——江公子你——可以开始说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加班,早上六点爬起来码,码得头晕眼花,自己捉虫的时候把最后一句看成了……
……
“江公子,你可以开始脱了吗?”
……
……
_(:зゝ∠)_感觉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我先躺下歇会儿
第12章 将军威武012
虽不知李吟商为何会动杀意,江俊自觉没有任何得罪到他的地方,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凌冽寒光,却又是那么真实地落入了江俊眼里。
尴尬地眨眨眼,江俊开口道:“李公子,我并非存心欺瞒,那日的情况确实九死一生,若非是这位卫侠士出手相救,我只怕已也已经死透了……”
他说到这里,李吟商抬头看了卫五一眼又低下头去静静地望着他面前的茶盏,听江俊将他“起死回生”、“死而复生”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遭。
那细白瓷的茶盏里头盛着琥珀色的水,茶叶一片片如垂坠的利剑一般直插而下,在散着热气的茶香之中,如一个小小的须弥仙境。
只是在这须弥仙境之后的李吟商,叫江俊看不真切。
江俊说完,李吟商还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一直坐在一旁的孟遇舟却反应很大:“你就是那个江俊?!你没死为何不告诉子言!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
“孟遇舟!”李吟商突然爆喝一声,不客气地打断了孟遇舟的话,他眼眸突然变得血红受伤,仿佛是被人戳到了痛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了孟遇舟的名字,整个人像是突遭刺激、竖起一身刺儿的刺猬。
江俊从没见过这样的李吟商,甚至在这整一本的书的剧情里,男主角李吟商都是冷静自持的。
孟遇舟咬了咬嘴唇,看着李吟商的眼眸中闪过痛苦和怨恼,终归是狠狠地瞪了江俊一眼,坐下来不言语了。李吟商这才轻咳一声,收敛了眉目转过头来示意江俊继续说。
虽然有些在意孟遇舟没有说完的话,江俊还是继续解释道:
“李公子你那日也看见了,继母不杀我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我就算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以后也加强防备,然而只要百密一疏,我就会命丧黄泉。且她在暗、我在明,怎么都是个麻烦,倒不如……”
“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破不立,假戏真做来个假死,让她放弃对你的追杀是不是?”李吟商截断了江俊的话,却接着他的话将江俊原本想说的意思说了出来。
江俊点点头。
“呵,”李吟商笑了:“江公子,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四两拨千斤、顺势借力,化明为暗,将你的不利变作了有利。还是在岁锦长亭中那句话,江公子,你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眉目弯弯,嘴角微翘,丰神俊朗,看上去神采飞扬,只是他的眉眼太过狭长,眼角吊翘,怎么看都透露着精明和算计。
江俊长舒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全然放松,只摇摇头道:“李公子谬赞了,江某求活命,也是被逼不得已。”
“只是——江公子,在那京城之中,还有许多关心你的人,比如令尊,比如你那忠心耿耿的小厮,还有你玄甲卫的一帮兄弟,你死里逃生的消息,竟也不告诉他们?”
李吟商还是那样笑着,但眼中却没了笑意。
“……三人成虎,眼下我还不想节外生枝,”果然,李吟商对他还是有所保留,江俊道:“且刚才李公子和我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要绝处逢生就必然要有所得舍。”
挑了挑眉,李吟商审视地看着江俊。
“且兵法有曰:‘焚舟破釜,若驱群羊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李公子,你才欺管乐、智压孙吴,想必明白我的道理。”
江俊这话说完以后,整间屋子安静下来,孟遇舟也抬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而站在门口的卫五则是撇了撇嘴,在李、孟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冲江俊做了个口型:
你可真能吹。
那当然,江俊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吟商:此人心比天高,又在书里被塑造的神乎其神,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心性高傲的人,当然最受用这一套。
果然,李吟商抬眼看向他,眼中多了些惊异和赞赏,他二人对视了片刻后,便“哈哈哈”地笑出声来。笑毕,李吟商潇洒地一挥衣袖,冲着旁边的两个座位做了个邀请的姿态:
“也罢!今日我和孟兄来此叙旧,没想到却遇到了公子你,昔日在岁锦一别,我还只当江公子你惨死了,心里还有些在意,如今得知公子你还活着,当真是快意!”
“相逢是缘,江公子你说的不错……”李吟商爽快起来确实爽快,加之他今日青衫散发,自有一股风流,看上去倒真和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士无二。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卫五,邀请道:“卫大侠也坐下一同吃杯水酒吧?”
“诶?”似是没料到李吟商会邀请他们坐下,孟遇舟有些夸张地惊呼了一声:“可是子言,这个江俊他……”
“孟兄,”李吟商竖起了手掌,阻止孟遇舟继续说下去:“我那件事到底和江公子无直接干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算是我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可是若不是因为他,你怎会被……”
“好了孟兄,”李吟商摇摇头示意孟遇舟不要再说:“坐下吧。”
孟遇舟哼了一声,狠狠地剜了江俊一眼,才气呼呼地坐下来,赌气一般将桌上的茶盏磕得“叮叮”响。李吟商抱歉地看了江俊一眼,然后开门招呼店小二上菜。
席间,李吟商大方地向江俊介绍了他和孟遇舟之间的关系:他们都是江南人士,又都是桐乡人,来自嘉湖平原腹地物产最为丰饶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两人都算得上是江东才俊,又为同榜进士,情谊深厚。
这些江俊早就知道,但在席间还是装得听得很认真,倒是卫五若有所思,似乎根本没有在听李吟商说什么,江俊反觉得看卫五的表情更有趣些。
酒过三巡,饭事过半,客栈之外忽然起了一阵狂风,扑开紧闭的窗户,外面原本风和日丽的天陡然聚拢了连片的乌云,在白色的高天上,像是素白绢帛上突然泼洒的墨。
暴雨将至,孟遇舟担忧地看着外头的天空,李吟商适时地开口道:“孟兄,你承宣布政使司那边还有要事,不如先回去吧?”
孟遇舟点点头,感激地看了李吟商一眼,站起身准备告辞,可江俊却突然拦住了他:“孟公子且等一等——”
“……”吃过一场饭,又看江俊谈吐确实不俗,孟遇舟对江俊的敌意其实已经减少了很多,但是此刻被他拦住,孟遇舟还是皱起了眉头:“江兄还有事?”
江俊也知道时机不对,但是此刻如果不和孟遇舟说清楚,之后就很难再有机会见到这位“钦差大人”,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孟兄为钦差来兰阳地境,不过是为了查那罗飞、童兴私吞国库钱粮,又巧立名目征收税赋中饱私囊,谎报灾情、私分朝廷的救济钱粮一案的,是不是?”
“江兄怎么……”
“此案涉及的赃款只怕不下六百万,损失的精粮少说也在两千担之上,可谓千古之未有。就算我在逃亡之中,如此大案怎能不知?何况——”江俊笑着看了看门外,“刚才那位大人叫您钦差,而李公子又说您去往承宣布政使司有事,我便猜出来了。”
孟遇舟恼恨地跺了跺脚,狠声道:“都怪那个和福田!”
和福田官兰阳承宣布政副使,是罗飞的副手,前儿才服丧归来,因而暂时没卷入这个大贪案中。
“江公子你有话不妨直说。”李吟商端着一杯新茶,笑盈盈地吹开上头的茶沫,他那双漂亮的眼眸映在仿佛沉淀旧时光一般的茶水里,摇摇晃晃仿佛渔舟唱晚:
夕阳映照、万顷碧波,鱼儿悠然自得。
“孟兄,不、应当说孟大人,”江俊站起来,事急从权,也顾不上给孟遇舟面子:“你这件案子办得不妥——”
孟遇舟一愣,紧接着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你——!你、你什么意思?!”
“孟大人为国为民的心是好的,但却始终斗不过地方上这些利益瓜葛的地方官,你只管将罗飞、童兴下狱,要他们交待同党,却忘记了他们在此地盘踞多年,大狱再宽,只怕也是装不下的。”
“你什么意思?!”孟遇舟也恼了,“江俊!你是在质疑本官办案的能力吗?!”
“不敢!”江俊垂首,重新抬头的时候目光灼灼:“孟大人你可曾想过,你一竿子将那些地方豪强都给打死,也有可能办成冤案。你要罗飞、童兴交待同党,只怕有时也被他们利用,反而错杀好人!”
“若这帮人当真是被冤,他们的亲眷在外头汇聚起来,形成民祸,大人又当如何自处?”
“江公子,”李吟商也听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莫不是在我们抓到的人当中,有江家的故交,便要江公子你来做了说客?”
“怎会!”江俊皱眉看着这两个儒生,心想,你们还真是心比天高、不接地气:“我要是为了某人做说客,为什么不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要二位对他手下留情?!”
他说得很急,却不小心用了一个“二位”,江俊没注意,可是李吟商脸上那阴晴不定的表情,却被一旁的卫五尽收眼底,他的手悄悄按在了身边的宝剑上,更是作出了回护的姿势,将江俊护在自己能够保护的范围内。
“我不管你是不是为了谁来当说客,更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孟遇舟怒目瞪着江俊,“我只知道,我是奉皇帝之命前来彻查此案的钦差,在兰阳郡之内,没有我管不了的军政事宜!江公子,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