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幕雪逝开了口。
“师父,伙房里有我为你留的饭菜。”
苏入翰微微一愣,眼神瞬间柔和下来。他用手抚了抚幕雪逝柔软的发丝,问,“你吃了么?”
幕雪逝一听到吃这个字,脑中悲痛的记忆闸门就打开了,方才那双血淋淋的断手和雯阳公主将自己的脚伸进清韵嘴里的场景清晰地在眼前回放。
苏入翰见幕雪逝嘴唇干裂,便转身要为他倒碗水,结果就是那么一阵功夫,就听到砰砰两声响,心里顿时一紧。
果然,一转头,幕雪逝正在那里发狠地用脑袋撞着墙。
“啊啊啊啊啊……”
苏入翰赶紧固定住了幕雪逝的身体,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幕雪逝的额头上立刻一大团的青紫漫开来,他不解释自己为何这么做,只是在苏入翰的强制动作下依旧不老实,如同泥鳅一般动来动去。苏入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看他急切的样子又忍不住这么圈着他,结果手一松,幕雪逝又用自己的头猛地朝墙撞过去。
墙上瞬间印上一版血迹。
苏入翰彻底崩溃了,赶紧把幕雪逝拽了过来,搂在自己的腿上。幕雪逝已经撞不动了,头上的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嘴里喃喃的,苏入翰赶紧唤隼曳进来。
隼曳进来后,神情一惊,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找太医。但是又想起刚才的那一副场景,雯阳公主存心要把幕雪逝逼上死路,这个小院里的人怕是请不动了。隼曳只好叫来清雅和清竹,赶紧找些务用的药布和涂抹的药剂,打算帮幕雪逝简单包扎上。
“你寻死?”苏入翰的目光深沉了几分,“就是因为心里不痛快,就想寻死?”
幕雪逝别开苏入翰的目光,“不是想寻死,只是想让自己傻了。”
“傻了?”苏入翰语调陡然加重,“是谁说要去幕雪逝的灵魂归西的地方祭拜?是谁说要为他找到他爹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因为受了委屈,你就可以抛开一切活着的理由么?”
幕雪逝听不进苏入翰的话,就是一个劲儿想拆腾,最后见到苏入翰死死固定着自己,便朝他大吼道:“可是我这样真的还不如死了!!我知道是我活该,是我可恶,可是为什么就不能仁慈一些,给我一条活路呢……”
“什么是活路?”苏入翰望着幕雪逝的眼睛。
“让我知道,我还有除了遭报应以外的存在价值……”幕雪逝忽然一脸的绝望。
“谁说你要遭报应?谁说你没有存在价值?还是自始至终,你都没有想明白,你承受这一切,到底因为什么?”
“说了,三皇子说了,他说我没有价值,他说了……”幕雪逝说到后面脸色变得惨白,一句话噎在喉咙,目光都有些唤散。
苏入翰赶紧帮幕雪逝顺气,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激将法或是鼓励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很多话压在苏入翰心里根本不想挑明,但是看这情况,他应该让幕雪逝稍稍清醒一些了。
隼曳正好拿着药布和药进来,本来清雅和清竹想进来帮忙,但是隼曳一想她们进来势必会哭哭啼啼,还不让自己把这件事办好。
见到幕雪逝坐在苏入翰的腿上,脸色极度难看,自己心里也沉了几分。
刚要动手,苏入翰说,“我来吧。”
隼曳心中还是有些别扭,看着慕雪逝和苏入翰这么亲近,自己忍不住就想到了三皇子。虽然知道苏入翰是有分寸之人,可是见到一贯严肃的他如今对幕雪逝温柔的样子,心里不免多想。
“怎么了?”苏入翰见隼曳没有动作,开口朝他问。
隼曳当然不开口说出自己心里所想,也只能悻悻地变出手里的东西,朝外面走去。
苏入翰看了看隼曳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再回过头看幕雪逝,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却又静得一潭死水一般。前两天幕雪逝虽然也难过伤心,但是眼睛里还是有些神采的,这会儿完全像是一条死鱼一样,任苏入翰怎么着,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苏入翰叹气,把幕雪逝抱到床上,给他的额头小心翼翼地包扎着。这会儿幕雪逝乖巧得如同一个婴孩一般,只是眼底的凄凉将这张本是可爱灵动的脸就得沧桑无比。
“或许,是你误解了殿下。”
幕雪逝没有丝毫反应,像是没听到一般。
苏入翰没管幕雪逝的反应,帮他包扎好之后,就站起来,坐到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帮自己倒了一碗茶,一边喝水一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从我认识殿下到现在,已经有十几个年头。在我印象中,殿下从未笑过,也从未因为谁真的恼过。就在前些日子,你离开了这副身子,殿下第一次在我面前诉苦。他说,为什么你不记得他了”?
幕雪逝细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闪动了几下,眼神开始有了一些悸动。
“你可以想想,你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心性大变,但是殿下从未为难你忆起当初之事。可是这些日子,殿下用尽方法,要幕雪逝想起两个月以来发生的一切。我想,若不是殿下逼迫幕雪逝吃下巫医的药,逼迫他想起之前的事情而心智大乱,或许,他的魂魄不会就这么没了……”
幕雪逝忽然心口一痛,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我只能说这么多,已经是我多话了,你在殿下面前不要轻易提起。”苏入翰又走到幕雪逝身边,看着他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没人让你赎罪,这种生活方式是你自己选的。或许,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去补偿殿下。不管用什么方式,你爱上了他,就注定要比别人承受得多的多。”
苏入翰说完,就朝门口走去。幕雪逝赶紧扭过头,叫了一声师父。
苏入翰本想就这么直接走,结果还是没狠下心来,扭着看着幕雪逝,他已经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大概是理解了苏入翰的话,这会儿挣扎着要坐起来。
“师父,你再多说一些吧,你说的我心里舒服多了。”幕雪逝脸上的神色恢复了大半。
“不说了,你去撞墙吧,撞墙让你更舒服。”
听到苏入翰的嘲讽,幕雪逝的俊脸泛红,赶紧朝苏入翰保证道:“不撞了不撞了,我就想听你说,你再多说两句。”
“不说了,有的话,还是你亲自去问殿下的好。”
幕雪逝听了这话,便没再要求苏入翰接着说。直接穿鞋下了床,又把衣服胡乱套上,还把边边角角都拽了一番,那样子像是要去谁家串门一样。
苏入翰没想到幕雪逝恢复得这么快,刚才还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会儿整个人都活了。说到底还是一个孩子的心,想东西都是如此简单和澄澈,三皇子若是再直白那么一点儿,两个人之间哪还有苦头会吃。
“师父,我们去临寒宫祭拜吧”幕雪逝说着,就要朝门口走。
苏入翰一把拉住了他,“你这个样子可以么?还是先去休息的好。”
“没事了,你的几句话,比什么药都好用。”
幕雪逝这会儿对他这个师父又带上了浓浓的祟拜之意,以前只是觉得他功夫了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现在又觉得他说话也很有水平,虽然他很少表达,但是一旦说起话来,句句都中自己的心怀。
虽然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幕雪逝已经稍稍疏通了一些东西。而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今后该怎么做,他也没去想过。就是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就无法抑制地高兴起来。
出了房间的门,清竹就一溜小跑到幕雪逝的身边,急着问道:“雪公子的额头怎么了?”
“刚才在屋子里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现在没事了,别担心。”幕雪逝笑笑。
屋子里的人看到幕雪逝又恢复了神采,心中也不禁跟着高兴。不知道苏入翰施了什么法力,他一进去,带出来的就是活泼乱跳的幕雪逝。
“师父,我给你留的饭菜都凉了,就那么放着吧,回来我再给你做一份。”幕雪逝拉着苏入翰朝门口走。
隼曳站在门口,看着苏入翰和幕雪逝,脸色稍显得有些凝重。
“你们,要出去么?”
“是的,要去办一件事。”幕雪逝接口道。
隼曳显然有些不乐意幕雪逝再出去,毕竟有三皇子嘱托,而这小院现在又不比前些日子。
苏入翰看出了隼曳所想,给了他一记肯定的眼神,“你放心好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你就不用跟着了。若是三皇子问起来,你就说我强迫你留在这里的。”
“这倒不必。”隼曳淡淡一笑,“我还是相信你的。”
苏入翰不让隼曳跟着,也是不希望幕雪逝转魂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毕竟事情比较复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看着幕雪逝和苏入翰说说笑笑朝门口走的背影。清竹捅了捅清雅,小声说道:“我怎么觉得,雪公子和苏大侍卫在一起,比和殿下在一起还高兴。殿下每次出来,雪公子都要闹几次病,可是苏侍卫一进去,雪公子就好了。”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清雅一脸着急的神色。
“不是乱说,你想啊,雪公子做饭,还单独给苏侍卫留了一份,都没有想着殿下。还有今天中午殿下送过来的那双断手,不就是生气雪公子没想着他,才送过来警告雪公子的么!”清竹一脸笃定的神情。
清雅听了,也是觉得有几分道理,不光是清竹,很多下人都觉得幕雪逝这两天和苏入翰走得很亲近。只是心里明白,嘴上不能胡说,清雅尤其担心清竹的这张嘴。
“清竹,你记住了,千万千万不能乱说这些事情。若是被殿下听到了,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可是现在殿下的心里,只有那个公主,就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吧。”清竹还在为自己辩驳。
清雅拍了她的额头一下,“叫你别提就别提,我是为了你好,你若是真的说了,出了事我可不管你。”
清竹看到清雅一脸严肃的表情,也不禁心中紧张了几分,在清雅逼迫的目光下,只好点了点头。
第189章
幕雪逝随着苏入翰走到临寒宫,临寒宫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数百个工匠正在那里忙碌地工作着。幕雪逝站住了脚,朝苏入翰问,“为什么要拆了临寒宫?”
“因为要兴建别的宫殿,这座宫殿就算废弃了。”
“哦。”
幕雪逝想着自己也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这会儿见到临寒宫被拆毁重建,心里有些感伤。
苏入翰见幕雪逝一直站在那里不走,怕他又问到些别的,便轻拍了幕雪逝的脑门一下,“先不要看这里了,反正和我们也没有关系。”
“可是师父不是一直住在那里么?这里拆了,你住哪?”
苏入翰没想到幕雪逝还关心着自己,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我现在回了清韵宫,继续做殿下的贴身护卫,隼曳就被调到这里来护卫你,所以以后你出门之前,都要叫隼曳跟着你。”
三皇子的寝宫名为清韵宫,和清韵同名,幕雪逝自然想到了不久前的那一幕,又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说起话来也有些走味,“我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苏入翰从幕雪逝的话中听出来他之前出去受了不小的打击,在这也不想再让他想起那些不愉快,就催促着幕雪逝快走,自己则在他的身边说些别的转移他的注意力。
到了临玥墓前,幕雪逝不懂这里的礼数,就直接跪了下去,朝着坟墓磕了几个头。又从苏入翰带过来的包袱里面拿出几柱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双手合闭,眼睛闭上,就开始暗暗祈祷着。
苏入翰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心想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还有这样祭拜先人的。但是看着幕雪逝一脸诚恳的样子,又不像是在闹着玩。苏入翰在心中暗暗猜测幕雪逝到底是何地穿过来的,不仅经常说些奇言怪语,风俗习惯和这里也相差甚远。
幕雪逝本来不相信这些封建礼教,更不相信投胎轮回之说,但是无奈自己除了这样也无法做些别的了。经常来这里扫扫墓,或许心中的那份罪孽感可以减轻一些,让自己心里也得到一些安慰。
……
“殿下。”
三皇子转过身,看到整张脸都已经走形的清韵,正站在门口。稍稍打量了她一下,便让她进来了。
“把今天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清韵身体一抖,脸上表情又痛苦了几分。强迫她去重新回忆下午的事情,对她来说简直如同刑罚一般。可是面前站的人是三皇子,他的一个眼神,就可以看得人心跳骤停。
最初还能一脸平静地陈述所发生的一切,等清韵说道幕雪逝被雯阳公主欺骗,为了一双手来寝宫这里而被羞辱之后,清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边说一边呜咽着抽泣起来。
三皇子只是淡淡一瞥,说道:“我让你来,就是让你来这里哭的么?”
“殿下,殿下,求求您,您让奴婢死吧,奴婢真的不想再服侍雯阳公主了。她打我骂我我都认了,可是我受不了她利用我去伤害雪公子啊……”说罢,清韵便朝地上磕了几个头,一直,随后便一直没起来,双手支地哭得泣不成声。
三皇子仿佛没听到一般,坐在一旁的高椅上,静静地喝了一口茶。之后放下茶碗,朝清韵问道,“公主现在怎么样?”
“她……她一直很好……”清韵咬着嘴唇朝三皇子望去。
“那就行了,你的任务,就是侍候好她而已。至于他做了些什么,只和我有关,和你无关。”
清韵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从牙缝里面挤出一个“是”字。说完,见三皇子朝自己挥手,便费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
清雅和清竹还在逗趣,就看到所有的侍卫都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清雅赶紧跑到窗口一看,发现正朝里面走的人是三皇子。
“啊,惨了,殿下来了。”清竹脸色骤变。
清雅赶紧捅了她一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殿下又不会随便杀人。”
“可是雪公子不在。”清竹又朝门口瞥了一眼,三皇子还有两步就要走进来了,心脏都突突要跳出来。
本来清竹是不紧张的,但是因为清雅和她强调了无数遍不要乱说话的事情,让她无端产生一种惶恐感。
“记住,殿下不问你话,不要插话,都听我的指挥就好了。”
清雅说完这句话,三皇子就走了进来。
三皇子只是朝着房间里面看了一圈,每个人的呼吸就紧了一分。只有隼曳一个人,还可以一脸镇定地站在那里。
三皇子最后把目光落在隼曳身上,“幕雪逝不在春暖阁?”
隼曳没想到三皇子这么快就看出幕雪逝不在了,当下也隐瞒不了什么,便直接回道:“是的,和苏侍卫一起出去的。”
三皇子眼中神色一变,冷冷盯着隼曳,“是苏入翰让你不要跟着的?”
隼曳顿了顿,说:“不是,是我觉得既然有了苏侍卫,我就没必要跟着了……”
啪!
三皇子的剑背狠狠杵在隼曳的左腹旁,让他微微躬身,脸色瞬变。
“在我面前,最好说实话。”
隼曳吃痛,眉间的结很久才舒展开,俊逸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愧疚之色。
三皇子又把目光转向正在发抖的清竹,幽幽地问道:“清竹,幕雪逝和苏入翰去了哪里?”
清雅没想到三皇子会直接问清竹,额头上立刻冒出一层汗珠,心里忐忑不已。
清竹先是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然后把求救般的目光投向清雅。无奈清雅在她的侧面,根本不敢转头,只好自己结结巴巴地说道:“雪……苏……雪公子说……这是他和……苏侍卫的……的秘密……”
这句话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清竹一口气还在憋着,等看到三皇子离开了她的身边,没有再问。便暗自舒了一口气。
三皇子琢磨着“秘密”这两个字的含义,顾自冷笑了几声。他知道苏入翰带幕雪逝去了哪里,想来想去也只有临寒宫。而这个秘密,想必也是苏入翰嘱咐幕雪逝的,他去祭拜,身份必然造疑,所以只能是秘密。
但是为何,从幕雪逝嘴里说出来之后,听着就如此不舒服,三皇子眸中的色彩又加深了几分。
三皇子在屋子里转了转,表面上只是散步一般,其实是在观察这里的一切细节,从而了解幕雪逝的生活情况。
走近幕雪逝睡觉的屋子,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幕雪逝这一天不知道喝了多少药,用了多少种药,混合的药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幕雪逝身体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