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情绪似乎总是这样来的快也去的快,上一秒在哭,下一秒就能笑。上一刻说着我讨厌死你啦,要跟你不共戴天,下一刻兴许就成了我要跟你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可是宋观不是的。宋观同小胖子玩得这么好,三个月后小胖子掉进了河里差点被淹死,小胖子被人从水里湿漉漉的捞上来,那时候刚好侧过脸的李端云看到的是一旁宋观一脸的冰冷,带一点微不可察的恶意和得逞般的笑,这是一闪而逝的表情,转瞬又变成了一副有些忧心样子。
那时候的宋观年纪还小,还不太会伪装自己,露了馅也不自知。李端云不作声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当时的心情该怎么形容?大约是反感的,很细微的情绪,并不太多,没有太过明显的感觉,大概因为他本身情绪就少,这世上似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太多的牵动他的情绪。而直到许久之后,当他回忆这些过往的时候,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情绪大动干戈的那几次,似乎全都同这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也就是这样的宋观,李端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宋观最后当真就会应了他的一句话,推开窗就这么直接跳了下去。那么高啊,宋观却连一点迟疑都没有,甚至半点停顿也没有。夜色直接吞没了那道身影,坠落都是无声无息。
其实宋观对他的那一点心思,他知道。大学的时候,他交了一个女友,女孩子长得漂亮,性格很好,他很喜欢的,甚至想过毕业后就娶了这个女孩子,可是最后这个女孩子被宋观整弄到退学了,身败名裂。是冬日,细雪打着转从天空飘落,他和女孩子就站在女孩的家门口,女孩的眼眶有些红肿,是哭过的模样,她说,我们家一个礼拜后大概就要搬离这个城市了。她说的不多,最刺心的是她说的那一句,我现在配不上你了。
李端云定定看着她,墨色的眼睛像笼了大雾的湖泊。他轻声对她说,我不介意的。这句话不是说说,他是当真这样认为。然后女孩子听到这句话笑起来,眼睛明亮,这个笑容就像过往里很多时候那样,她对他笑,他曾经一直觉得她快乐得像只百灵鸟。她挂着这样的笑容往后退了一步,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她哭得不能自已,用手挡住眼睛,她说,本来想笑着跟你说再见的,对不起。她说,对不起,还有,再见了。
那一次宋观出手根本就是不加掩饰的,根本就是堂而皇之的告诉人们,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其实之前已经有了种种迹象昭示着宋观喜欢他,但两人谁都没说穿,李端云就只当做不知,而这一次实在是无法再当做“不知”下去了。他走在雪里没有打伞,心里头更多的是茫然的感觉,也许他应该把女孩子拦下来的。可有那么一瞬,他是这样深刻的感到自己的立场多么苍白无力。那天他经过祈福街,看见祈福的丝带挂满整条街道旁的树木,他抬头看着看着,也只是看着,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头上多了一顶伞。
转过头去看见的就是宋观。
他静静的和宋观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没有多余言语的,开门见山的一句就是:“你喜欢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明明是个问句,却说的如同陈述句一样。宋观怔了一下,面上泛上一点血色,是恼羞的意思,却在下一瞬因为李端云的一句话而毁坏殆尽:“真是恶心。”宋观面上浮上的那一层薄薄的红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面色苍白如同一张雪白的纸。
大概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宋观与他处处作对,那是摆到了明面上的大张旗鼓。宋家的独子宋观和李家行四的李端云恶交,这不是秘密。再然后两家闹出这样一件大丑闻,原来,宋观的爸爸不是宋观爸爸,而李端云的爸爸才是宋观爸爸——宋观那名义上的爸爸,头顶上真是好大一顶绿帽,白白替别人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当宝贝似的疼着。
李端云想起他妈妈那时听到这件事时失神的样子,爸爸妈妈吵得不可开交,他听到妈妈的哭声:“你和谁乱来我都不管你,可你为什么连我的阿云都不放过?她是你兄弟的妻子啊,你还是不是人?你还是不是?”
宋观从世交的弟弟,一下子就变成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而对于此事,消息很快被封锁了,当事人全都缄默,风波之后,宋观还依然还是宋家的独子,只是这称呼摆在那里,却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五个月后,李端云在一次宴会上碰到了宋观,在休息室的另一边,宋观是一张脸煞白的模样,他这人喝起酒来,从来都是越喝面色越白,此刻一张脸白得如同一张纸一样,一如当年他对他说“真是恶心”。
“李端云。”宋观一张脸苍白如纸,唯有眼睛黑白分明,带一点慑人的光,他念着着这个名字带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末了带上一个惨笑,“如今我变你弟弟了,哈……哈,还真是皆大欢喜。你说是不是?”
李端云看着宋观一手支着墙,始终神情冷淡,没有要上前扶人的意思,只是说:“你喝醉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认识了陈先生。再后来他同陈先生有了交往,然后接下来的,就是宋观疯了一样的商业上的对他的打击。而因为妈妈的缘故,李端云一直不想同宋观撕破脸,宋观策划出来的那些打击,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就当是陪着胡闹了,于是就那么你一招我一招的拆着,不紧不慢,不温不火。
但实在没有想到宋观居然会动手绑人,这件事发生的开始,从始至终的,他都没什么表情,宋观看着他露出了一点愤恨的表情,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却始终对他的这一张脸下不了手。李端云冷冷的想着,大概宋观看上的就是他这一张脸。他知道自己长的大约是是好看的。呵,宋观大概喜欢的,就他这一张脸。
再后来呢?
再后来宋观问他有什么想说。那时他半是讥讽的,就回了一句——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怎么不去死?
他到底因为当年那一件事对宋观是带上了一点恨的,只平日里不显,因为妈妈的缘故,他始终对宋观迁就而容让,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如果不是妈妈的话,他大概真的会下狠手整治宋观。
那时候的宋观听了这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个人居然真的就因为他这样一句话,毫无预兆的,就从那么高的楼层跳下去。
李端云参加宋观的葬礼的时候,始终有种不真实感。宋观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摔得骨碎,入殓师给宋观化妆修补了几回了,依旧遮不住那破碎的样子。葬礼上人来来去去,李端云遇上了胖子。那个同宋观玩的很要好的胖子——第一次见面时和宋观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关系铁的不得了,再后来被宋观推进水里去过,不过,当然,这后头这件事大概只有他李端云知道,连胖子本人都以为那是他自己不小心才掉进水里去的。
这么多年过去,宋观最后反倒是跟胖子最要好。晚间离开的时候,胖子跟他说,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其实宋观,他很喜欢你的。他听了之后没说话,半晌之后极轻地“嗯”了一声。
夜色黑的如同墨锦,星斗如织绣一般在天幕里无声闪耀。胖子望着天:“有些事情你大概是不知道的,宋观不让我们跟你说,但他现在——总觉得这些事情不告诉你的话,真的对他很不公平。”胖子的语气有些怅然,“你还记不记得高中那会儿,大家出去玩,结果路上广告牌砸下来了?”
李端云记得这件事,那时候他还被砸晕了,但万幸没有大伤。
胖子笑笑:“宋观那会儿为了救你,把你扑倒了替你挨了剩下的那一下,废了一条右手。”顿了一下,“其实也不算是废了吧,手还是在的,也还是能用的,只是从此以后都使不大上力气了,而且——”胖子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下,“他那手从此以后举起来,永远都无法自己举过肩膀那个高度。”胖子叹了口气,“这事宋观以前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
葬礼之后的一个月,宋观的遗物被整理出来一部分交到了他手上,是一箱画纸,上头全是他的画像,这些都是宋观画的。年岁不一,笔触从稚嫩走向成熟,到后来画的栩栩如生,那神态跃然纸上。
每张画纸后面都有一小行字,长的,短的,都是些细碎的文字,“今天他穿了一件蓝格子的条纹衫”“今天他跟我说了十五句话”“今天他喝了我买给他的冬瓜茶”“今天和他贴的最近的时候,相距5厘米”……一些平日里并不在意的画面,随着这些文字描述纷杂的踏来,心里头凉凉的,仿佛有什么决了堤,就这样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忽然就觉得有点冷,一些更久远的记忆浮上来,那时候他觉得莫名其妙或是一点都不在意,到如今都翻尸捣骨的袭来。有些事情原来那么早以前就存在,但他从未留意过。哪年哪月的哪一日,又是哪一个长假,两家人一同出去玩,不记得是哪座山,哪座庙,只记得庙里的菩萨庄严宝相。线香缭绕里,一旁的宋观抬头望着慈悲神情的观音,突然的开口问他,菩萨什么都知道么?
关于这个问题,他怎么知道菩萨知不知道呢,甚至于这世上有没有菩萨也还是个问题。他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说,大概吧。然后身边的这个少年默然一会儿,最后轻声问,那菩萨会知道我喜欢你么?
那时他听到这句话第一感觉是荒谬,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就是身边这个人来了恶作剧的兴头,随口同他乱说的。那么多猜测,没有一个是关于宋观的真心。他那时什么都没说,只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十方宇宙,三千众佛。那时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曾就这样风淡云轻地辜负过另一个人的心意。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端云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经有一段时间宋观住在他家跟他睡一起,那时候是夏天,经常下雨打雷,而一打雷的时候,这个性格恶毒的小孩子就会哭,明明都那么大年纪了,还会被打雷吓到哭,一脸的脆弱,没了平日里乖张的样子,拼命地往他怀里挤。他从小就不喜欢和人贴太近,一直努力地要把往他怀里挤的宋观往外推,最后宋观团成了一小团,死死的揪着他的衣角,然后贴着他睡,脸上还挂着泪珠,就这样拿脸贴着他的脊背,抽抽噎噎的团成一小团。
“李端云。”
“李端云……”
宋观一声声地叫着他,声音听着真的好可怜。他终于被叫的不耐,扯过被子一把将对方罩严实了,然后将人扯到怀里,说:“好了,快睡觉。”
到如今这些回忆都隔着一截生死相隔。心里头骤然空了一片,李端云闭上眼,黑灯瞎火里的回忆一幕幕翻上来。记得最清楚的是两人的第一次相见,宋观哭着的模样,因为宋观讲究形象不敢大声哭,又不能哭小声了,一口气吊着,这样憋着就憋得整张脸都涨红了,眼泪珠子碎玉似的沾在睫毛上,如果不看他之前和之后那恶劣的表情和话语,这真的是个看着让人会心痛的模样。是惹人心痛的孩子气。最后的最后,那些回忆画面全都切换定了格,是宋观越窗坠下的那一幕,衣衫被风吹得鼓起,如濒死坠落的鸟。
李端云一梦醒来,世界依旧继续,而他的生活似乎和过往一样,没什么区别。
他和陈先生分了手,陈先生抿着唇,脸色紧绷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他没说话,恐怕理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个女人找上门来,拿着一份亲子鉴定的证明,牵着一个小孩,是宋观的孩子。那个小孩躲在女人的后面,是个怯生生的模样,探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又躲回去了。
女人自嘲的笑了笑:“我生病了,需要一大笔钱来动手术,所以把这个孩子还回来,看看能换多少钱。”
李端云拿了一包糖把那小孩子哄过来了,小孩子含着糖咬着手指头,坐在他腿上,然后时不时地偷眼看他。
女人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起当年的事情:“其实是当时看……是叫宋观吧?我记不大得了,只记得他好像长得挺好看的,我那时只是看他好看……当时对男人都死心了,我只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会儿他刚好在手边吧,我一时间情绪激动也没想太多,就把他给骗了,用了些手段,诓了他跟我上了一段时间的床,然后才有了这个孩子。”
小孩子白白软软的,长得很可爱。女人注视了一会儿,眼眶有些湿润,然后挪开了视线:“也没什么的。我以为我很爱我的孩子的,但到头来事实证明,我可能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那么爱他……现在我把他交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对他。”
女人走后,李端云问小孩子:“你叫什么?”
“周……”小孩子咬着糖有些含糊不清的说着,“……周……文……”后面还有一个字囫囵的被他自己给咬掉了,实在听不清是说的是什么。
然后小孩子后知后觉的:“妈妈呢?”
李端云抚上孩子的脑袋:“走了。”
孩子张了张嘴,显然对走了这个字不是太理解,然后乖乖地“哦”了一声,只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孩子找不到妈妈就开始一点都不乖地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停,管家的没有办法,急的来找他:“四爷,你看这……”
小孩子哭得一脸通红,嚷着“妈妈”,睫毛上沾了泪水,碎玉珠子似的。这样的画面同记忆里的景象有了片刻深重的重叠。李端云看着哭泣的孩子,目光都柔软下来,他把孩子抱起来亲了一口。小孩子还在哭,小手往乱挥着抽到了李端云脸上,看的管家在一旁心惊胆战。但李端云一点都不生气,甚至面上都带了一点笑,他在心里想,就改名叫宋观吧。这个孩子就改名叫宋观。
家里多出来的孩子给屋子多添了一份生气,也大概是被自己母亲丢弃的关系,小宋观之后始终惴惴的,像只小兔子一样担惊受怕而又惶惶不安,跟块牛皮糖一样的粘着他,恨不得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跟着。他六弟很喜欢逗小宋观,六弟说:“四哥,你家小孩好好玩。”
有时候回家能看到六弟在逗小宋观,把人抛到空中再接住。小宋观被吓得一边哭一边尖叫,到后来学会了骂人:“李默云你这个混蛋放我下来!”、
他在一旁静静看着,那两个人玩够了终于发现他在一旁,小宋观一把拍开李默云的手,然后挂着眼泪,擦也不擦的跑到他这里一把抱住他的腿,回头恨恨地盯了李默云一眼,再没了最初怯生生的样子,特别特别凶,转头扁了扁嘴看着他,又是个要哭的样子。
他拍拍小宋观的脑袋,平静地说:“男孩子不能老是哭。”
小宋观闻言手忙脚乱地抹了抹脸,真是恨不得把脸上的眼泪都缩回去。
然后他跟小宋观说:“好孩子不能叫长辈的名字的,知道么?要喊六叔。”
小宋观闻言,擦眼泪的手顿了顿,扭头看李默云,真是一副活吞了苍蝇的表情,最后不情不愿的:“六叔。”
李默云咧嘴,笑得特别不像个好人:“嗯,乖。”
而后小宋观一点点长大了,长大点了的小宋观发现了自己对自己四叔那不同寻常的感情,那会儿他真是怕的要命,觉得自己就是个变态,把自己吓得一整个礼拜都睡不好觉。可是有些事情越不能想就越是会去想。想得他两眼鳏鳏,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最后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大概他生来就是个变态吧。小宋观那精神状况大家都注意到了,李默云问他怎么回事,他自然不肯说,“云叔。”除却刚开始的时候他不情不愿的叫李默云“六叔”之外,后头不是依旧偷偷直呼姓名,就是喊作“云叔”,宋观颓然无力地看着李默云说,“我没事。”
再后来小宋观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事情,知道了自己父亲和四叔之间的事情,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四叔总是看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那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看他,又不像看他,就好像在透过他,要去追寻别的什么东西一样。
他是他父亲的影子。四叔透过他去缅怀他已经逝去的父亲。
连名字都起得一模一样,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他从来就不是谁的影子,不是的。
小宋观这样难过。
但一段生死隔成两段故事。仿佛身前三言两语的呼唤,身后点点滴滴的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