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原非我们放肆,实是不得已……”内侍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方才慕容永宽的口谕说了,听得张华显心头一咯噔。
现如今这场面实在棘手,他竟暗恨自个儿没在娴贵妃那处多待一刻,好歹熬过这阵。
心中想着,面上挤出笑来,张华显道:“林大|爷,您瞧这……还请大|爷心疼心疼他们罢……”
林玦闭了闭眼,似再不能稳住,颤声道:“你们原用不着我来心疼……”
这话才罢了,那厢又进来一个人影,却是寿康宫里的崔公公来了。张华显忙上前迎他,赔笑道:“崔大总管是什么差事,竟往上书房来了。”
崔公公受了他一礼,也不回话,只兀自上前,与林玦行礼:“奴才给林大|爷请安了。今日福寿县主入宫,偏多吃了一碗酪,便有些不大爽利。太皇太后因听闻大|爷在宫里,便命奴才来请大|爷领福寿县主归家去了。”
崔公公这一番话,竟犹如及时雨一般,令林玦并上张华显两下欢喜起来。林玦原不肯留,又担忧黛玉,便径直跟着崔公公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问:“县主现如今如何了?”
“不妨事,不过是吃多了,有些积食。原留在寿康宫也使得,只是太皇太后欲潜心礼佛,明儿起便要茹素了……”
二人问答声絮絮,渐远渐无了。
张华显远远瞧着林玦的背影,却觉他比来时步子稍稍乱了些。张华显叹息一声,与钟杏道:“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
钟杏摇首,长长叹了一回:“说到底都是主子们的事,咱们再忧心,也是无法,不过是依着主子的话做事罢了。”
那厢慕容永宽随着沈传志进了乾元宫,守在殿外的宫婢原是西太后身侧服侍的月圆并上明斓。二人与他见了礼,月圆便打帘子进去回话,不多时出来,道:“太上皇请皇上进去。”
慕容永宽这才进去,只见殿内西太后坐在炕上,太上皇坐在西太后跟前一直杌子上,手里拿着凤仙花蔻丹,正往西太后纤长粉甲上敷。一双手十根指头,只余一根尚且未染。旁的皆以细长棉帛细细缠绕。这棉帛要留上一夜,此日解开再染,反复三至四回,方才显色。
此非大丈夫所为,原是闺阁女子闲暇所玩。慕容永宽再不料,平素一言定天下生死的太上皇,竟也有这样温文柔色时。足见他待西太后之心,绝非后宫寻常后妃所能类比。
慕容永宽愣了一时,直至西太后唤他方才回神:“儿子给父皇请安,给母亲请安。”
太上皇已将西太后最后一根指头缠好,命人收了东西下去。起身在另一侧小炕上坐了,命慕容永宽道:“你也坐。”
“叫他站着,也好醒醒神儿。”却是西太后一声冷语,如冰刀将肌理切开,冷得血霎时凝固。太上皇倒也罢了,慕容永宽却陡然惊异看向她。
“母亲……”
西太后眉目不动,抬手瞧着指尖,淡声道:“也该叫你知道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能为。”
慕容永宽喉间发涩:“不知儿子哪里叫母亲不高兴了,还请母亲告诉儿子,别叫儿子胡猜。”
此话一出,便见西太后面上浮出异色,她虽嘴角噙笑,笑意却未漾开,只那样冷冷一抹,凝在那处,瞧着古怪冷淡。“有些话说半截藏半截,不说开了是给你脸面。好歹你如今也是一国之君了,身为皇帝,纵我是你母亲,也不该过多训诫。只是皇帝今日,未免做得太不像样,若传出去,脸面是一回事,御史们如何口诛笔伐又是另一回事。天下是慕容家的天下,却更是天下子民的天下。我为深宫一妇人都晓得这道理,莫非皇帝你不明白?”
“求母亲别动怒。”慕容永宽跪倒在地,膝行至她身前,仰头道:“母亲因儿子动怒了,这才是儿子最大的过错。”话已至此,他自然晓得西太后口中的事是什么。“儿子今日昏了头,一时怒极攻心,才勉强了……他……只是儿子待他乃是十二万分真心……若是舍了他,儿子却再不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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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0167
.0167 儿女情长何以至此, 家国天下当为其本
“皇帝!这些话是你该说出口的?”西太后再不肯听下去, 陡然打断慕容永宽的话, 厉声问:“皇帝现如今成了九五之尊,眼中便再无百姓了吗?何况林玦并非常人,他是你臣子的儿子, 来日许也能成栋梁之才。你如今我和你父皇说这些?皇帝, 羞耻之心何在?”
慕容永宽自登上皇位, 寻常再没人能这样说他。原先西太后也不常训斥他,她总是四平八稳如静水,便是冬日炭火被克扣至极,裹着单薄冬衣时,她也总是冷淡的,似半分不在意模样。细思来, 慕容永宽竟不曾见着西太后这般模样。
西太后今问他羞耻之心何在, 慕容永宽咬紧牙关, 面上发烫:“母亲这话折煞儿子,便是丢尽脸面, 儿子待他的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你真是糊涂。”西太后素日里万般事皆不入眼,瞧着对这个儿子也十分寡淡模样。真到了此时此刻, 眼见着他走上歪门邪道, 岂有不痛心的道理。只是那痛惜亦十分短暂,不过一瞬,便纷纷化作了惋惜。这惋惜与他是不是自个儿的儿子不大相干, 归根结底是因着她看清形势,慕容永宽只怕在这位置上坐不久。
自古以来能千秋万代的皇族自然是没有,只是太上皇尚在,他自然不肯叫慕容家在自个儿手上衰败下去,便是自己儿子手里,也不能够。经了这一遭,他倒越发念起先太子来。若永宁仍在,何至如此?
西太后瞧了太上皇一眼,见他没开口的意思,便又接着道:“皇帝先起来,已做了皇帝了,再跪着说话,叫人瞧见不成样子。”
皇上与西太后、太上皇说话,又是说这样机密的话,自然没人敢闯进来,早早地便封了门。只是他如今跪着,西太后瞧在眼里,有些话倒不好说出口。
慕容永宽不起来,仍跪着,低着头道:“母亲训话,儿子原该跪着听。是不是皇帝,儿子都先是母亲的孩儿。”
“他既然有这份孝心,跪一跪也无妨。”太上皇淡声开口,西太后听了,便不再叫他起身。
西太后又道:“你近日越发放肆,朝堂上的事,原不是我该说的。只说内廷。皇帝,东太后纵然有千般不是,你父皇、太皇太后能训斥她,你不能够。虽是皇帝,东太后仍是你正儿八经的母后,这点你总该明白。”
提及东太后,慕容永宽心头又漾出恨意来:“儿子是妄为了,只是母亲,东太后欺人太甚!”他仰头望向东太后,眸子发红,倒显出几分真心实意。“周贵人腹中的,是儿子第一个孩子。皇嗣为重,骨血为大。东太后……叫儿子如何能忍。”
“宫里的孩子身娇骨脆,便是养下来了,能养大的也不多。这原是寻常。嫡母不可擅动,这是规矩。皇帝不该忘了祖宗家法。便是真有什么忍不过去了,也该回禀太皇太后,请她老人家来做决断,不该是你独断专行。训斥东太后已是错了,赐婚阳和公主、令齐献长公主远嫁和亲,更是错上加错!”言及此处,西太后不免脸色肃然。“齐献长公主乃是你父皇嫡出的公主,你父皇如今健在,你如何能越俎代庖?”
齐献长公主帮衬着东太后做出那样的事,太皇太后岂能不知,太上皇又岂能不知?太皇太后不过训诫,太上皇更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这是为着什么?盖因齐献长公主身份与旁的公主皆不同,昔日周贵人尚为娱灵,便是她命大养了一个皇子,亦不及齐献长公主分量种。宫里的公主不能重罚,训诫禁足已属严苛。
只是慕容永宽竟为着出这口气,硬生生不顾祖宗家法,这样粗暴地处置了。若是传出去,说他苛待嫡母幼妹,天下百姓悠悠之众口,如何能够?慕容永宽如今被权欲冲昏头,西太后却瞧得真切。他若再不肯悔改,便是自毁长城,一步步将自己陷于不义之地。
慕容永宽不答话,西太后端着茶盏吃了口茶,略平心顺气了些,这才又道:“断袖分桃,自古都是有的。富家公子、皇室子弟,年轻时有爱玩的,这都是寻常,本不必刻意搬出来说。只是皇帝如今越发不像样,亵玩内侍倒也罢了,朝廷重臣的儿子,也是叫你随意欺辱的吗?若真到了言官口诛笔伐的时候,皇帝做出这些事,来日可还有好官可用?方才你字字句句都说了,待林玦是真心。我如今只问你一句,他待你,亦如你待他一般吗?”
慕容永宽颤着嗓子:“儿子……儿子只想要这样一个人,为何艰难至此?”他膝行上前几步,双手环起,竟将西太后的腿脚抱住了。“儿子真心喜欢他,倘使得了他,儿子再不想旁的,必定恭俭勤政,务必做个好皇帝。母亲,儿子自小到大没求过你什么,如今只求着一样。儿子到底是个皇帝啊,要个人也这样艰难吗?”
这番话却是剖开心扉说出的,若非西太后是他亲生|母亲,他必定不能说出口。现如今当着太上皇说出来,虽觉可耻,却仍是说了。盖因拿林玦全无办法,要找个人来为自个儿出谋划策才好。
“你要个寻常世家的姑娘家,再没什么说的。朝廷重臣辛苦养大了个儿子,是叫你做佞宠养在内廷里亵玩的吗?你既说了是真心,总要两|情|相|悦方才使得。一厢情愿将他留下了,见他在内廷里日日枯萎,就是皇帝你要的?”西太后叹息着抚摸|他头顶,语气中不乏酸涩。“只一人付出的情意是最无用也是最艰涩的,皇帝,将他忘掉罢……”
慕容永宽摇首道:“母亲,儿子试过,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倘使放过他,儿子就死了。他若去了,便只怕要将儿子的魂魄一并带走了!”
西太后收回手,晓得再如何劝说,他亦是不肯听的了。当下冷声道:“舍不下也要舍,忘不掉便装出忘掉的模样来。身为一国之君,儿女情长都治不住,如何治天下?”见他启唇似要开口,西太后陡然起身,道:“我乏了,有什么话你与太上皇说,我这便回寝殿去了。”
“母亲……”饶是慕容永宽在后头长长叩首祈求,亦不能叫她脚步有半分停顿。她走得决然,似是全然不在意了,也并不把自己这儿子放在心上了。
“皇帝沉儿女情长,想必是因着政事轻简的缘故。”太上皇将一直擎在手中的茶盏放了,命他起身。“起来罢,跪得久了,难免衣衫不整,走出去叫人看笑话。”
“是。”慕容永宽这才起身,却也并不在炕上坐。只在官帽椅上坐了。才道:“朝中并无琐事……”
“又至汛期,只怕水灾又要来了。朕如今是太上皇了,早该罢手政事让皇帝你去做事了。只是原先不放心你,现如今瞧着,倒叫你早些亲政更好些。”他自一旁炕桌上取了折子,递给慕容永宽。“便就着此事练练,你若办好了,就使你亲政。”
太上皇靠到身后大迎枕上,喟叹一声。竟半句不提林玦之事。
慕容永宽打开折子瞧了一回,又揣摩了一刻,方道:“河南和苏北的水灾由来是重中之重,父皇年年派人过去防洪防涝,却仍是防不住。往往是这批人才派出去,另又要预备下赈灾的事。依儿子看,想必是里头的人做事不牢靠。倒是派遣两个能干的心腹过去,才是正经。”
太上皇摩挲着茶盏盏盖,目色极淡,口吻极轻:“既说了叫你练练,这事朕不插手。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记着你自个儿才是一国之君,总要独当一面。”
“是,儿子都知道。有父皇这句话,儿子就放心大胆着手去办了。”
慕容永宽出了乾元宫,才觉压在身上的重压散去了些。张华显早在外头候着,见他出来,忙扶着他上了御辇。御辇起,张华显道:“方才太皇太后派人过来,说是福寿县主身上不好,请林大|爷领回家去了。”
他应了一声,并不多话。自西太后与他说出那些话,慕容永宽便知宫|内已有人插手此事。林玦不能留在养光宫候着他原在意料之中。只是……西太后并上太皇太后缘何对这事这样关心,倒叫人摸不着头脑。慕容永宽坐在御辇上想了一刻,便猜测合睿王临走前交代了些事。如若不然,便是林玦再有才干,他父亲再是重臣,沈传志并上崔公公也不能来的那样快。
张华显见他不语,又等了一刻,方才期期艾艾问道:“皇上,咱们这是往……”
慕容永宽想了一时,道:“往衍庆宫去瞧瞧贵妃。”
御辇一路往衍庆宫来,宫人一早得了信出来迎驾。引笛并上明笙留在衍庆宫里,见慕容永宽迈步进殿,明笙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往流芳宫去了。”
流芳宫住着穆昭仪并上周贵人,娴贵妃平日里与众人交情皆十分平淡,寻常不见她走动。今日|她往流芳宫去了,倒是稀罕。
慕容永宽在软榻上坐了,拿起茶来吃,“不妨事,朕等一刻。”
过了好一时,果然娴贵妃回来。她屈膝见礼,慕容永宽扶起她,问道:“今日怎么有兴致往外去?”
第168章 .0168
.0168 解内里烦闷齐齐诉, 寄当归候君缓缓归
娴贵妃任慕容永宽虚扶着, 在软榻前一只绣凳上坐了。引笛端茶来, 她擎着茶轻声道:“去瞧瞧周贵人,自打上回……周贵人的身子便一日日弱下去。昨儿夜里许是省亲时伤了神,回宫后就热热地烧起来。偏又强撑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回了流芳宫就撑不住了。吴贵嫔叫请了太医, 皇后娘娘赐药下去, 妃妾也去瞧了瞧。”
自打周贵人失了孩子,慕容永宽只去见过周贵人一回。似是这孩子将精气神从周贵人身上一并带走了,纵然日日好医好药,也治不好她伤了的肺腑。慕容永宽见她形容枯槁,再无原先的灵动秀美,便再没想起过她。一是原就不大在意的缘故, 二则是见了她便要念起尚未出生的皇嗣, 倒不如不见了。
慕容永宽不常在后宫费心思, 倒真是不晓得,原来周贵人的身子竟已差得这样了。他摩挲着指间扳指, 似不着意问道:“你既去瞧了,她现下又如何了?”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精神实在不好。妃妾劝她时常往外去走动走动, 可是原本没病的, 总在屋子里头带着,懒也要懒出病来。只周贵人终究提不起兴致……”何尝只是提不起兴致呢,周贵人失了孩子, 又失了圣宠,对来日已然再无期望了。
“她失了孩子,虽是伤心事,到底不该如此自轻自贱。宫妃总该克尽己责,她却哀悔过甚,倒很不该。”
娴贵妃顿了顿手,笑道:“不提这些事,皇上来瞧妃妾,就是为着谈旁人的麽?”
慕容永宽这才露出笑意,道:“自然不是。”说着,伸手牵了她的手将她往软榻上拉,笑道:“自然是想你,才往衍庆宫来。”
娴贵妃柔顺至极,任他动作。在软榻上半躺了,含笑瞧着他欺身下来,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张华显并上抱琴等皆悄声退了下去,挥退了外头候着的宫人,只张华显领着两个内侍,抱琴领着两个宫婢守在门外。
闹了两三回,里头动静方才渐渐止住。
娴贵妃在里头叫水,抱琴并上明笙两个进去服侍了,才又扶着她卧到床|上。此时慕容永宽也已净过身子,只着雪色中衣躺到床|上。
慕容永宽望着娴贵妃与那人相似的面容,心底无端端生出柔意来。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你父亲如今在京里,听闻名声倒很好。都赞他一声方正廉洁。”
娴贵妃心内突突一跳,盖因后妃不得干政,慕容永宽从未与她提及政事。如今虽是说她父亲,到底已涉外了。她因揣度着说:“外头怎么说父亲,妃妾倒不甚清楚。只在家中时,因父亲素来严苛板正,幼弟最惧父亲……”
知她谨慎,纵然晓得也不会说多余的话。慕容永宽便收了话茬,再不问了,只将她揽得更紧些,呢喃道:“昨儿一夜未睡,累得很,陪朕睡一刻。”
二人乃相拥睡去,余下皆是后话,今暂不提。
却说林玦急急往寿康宫去接林黛玉回府。在内庭墙外候了一刻,便有个姑姑出来回话:“太皇太后正礼佛,不得空,叫林大|爷不必进去请安了,只在外见礼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