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帆没搭理徐老太,她心如止水地收拾好东西,直到走下楼,她连再回头看一眼这个家的动作,都没再做一下。
夏天事先租了辆三轮板车,到了地方,再蚂蚁搬家似的往楼上运东西,之后是打扫房间卫生,又扛了两个煤气罐上楼,等布置差不多了,一天也就过去了。
有了自己的小窝,陈帆心情还算不错,徐冰却是成日恹恹的,有些话题不能轻易碰触,一说就哭。如今物质条件比之前差了不少,而且她也明确知道自己是被徐卫东抛弃了,这点真相几乎在一夜之间,击垮了她引以为傲的志得意满、骄矜浮躁。
不经历世事,人终究难以成长,对于骄纵惯了的徐冰来说,要在一夕之间长大不太可能,但遭受了打击,她也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动辄就伸出爪子恶意伤人的小野猫了。
日子按部就班,如轻风拂过水面,留下的痕迹只在淡淡一瞬间。倏忽到了三月初,学校里的桃树抽出了新芽,没过几天,就在料峭春风里挣扎出了几颗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可惜祖国的花朵们完全无暇欣赏,毕业生一头扎进题海里忘乎所以,然而在这么紧张的时候,高建峰却突然罕见地,一整天没来学校。
是病了么?夏天看着空荡荡的临桌想,半上午过去了,因为旁边缺少这么个人,他还真有点不大适应。
课间去洗手间,凑巧碰见汪洋几个刚从楼下放完毒上来,刘京像是大烟没抽够似的哈欠连天,一边抱怨着困,一边说想抽口凉烟提提神,无奈有凉烟的高建峰同学今天没在。
夏天借着这话题问:“高建峰病了吗?”
刘京精神头不佳,脑子也慢了半拍,想了想说,“哦对,他今天就没来学校啊,病是不大可能的,就丫那身体好的跟超人差不多,我想想啊,”他回头,问着汪洋,“今天几号来着?”
汪洋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俩人心照不宣,刘京跟着说:“肯定不是病假,是事假,嗐,明天就该来了,他那人上课听不听讲单说,反正一般不缺课。”
看样子,这俩人都知道高建峰请假的原因,夏天那根时不常要跑偏一下的神经再度拧巴起来,他忽然感觉,自己对高建峰的了解程度其实远逊于身边其他人。
没问出所以然,铃声就响了,夏天带着一丝不爽回去上课,不想中午放学,周妈就告诉了他一个扭转心情的好消息——数学竞赛的成绩出来了,他获了二等奖,这个结果比所有人的预期都要好。
对于夏天而言,周妈交到他手里的奖状、证书远没有奖金来得让人雀跃。经过周妈和扒皮副校长几轮斗智斗勇,总算是为他争取到了利益最大化,拿着那六百块钱,夏天第一时间真诚感谢了周妈,只是嘴里说着这些话,心里却还惦记着更该感激的另外一个人。
现钞不方便随身带,那是土财主才爱干的事,这年月银行利息还不像后世那么坑爹,夏天决定趁午休去附近的银行,开个单独的账户把钱先存起来。
刚出校门,就见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拉着往来学生问话,她神色异乎寻常的焦急,看上去显得有些不大正常,弄得胆小点的女生见状纷纷绕路,唯恐避之不及。
夏天没在意,走过那女人身边,却突然听见她问:“高三一班的高建峰,你们谁认识他啊,帮我喊他出来一下。”
停下脚步,夏天迎了上去。那女人好似抓住根救命稻草,在一连串语无伦次地表达中,夏天艰难地听明白了,原来她的儿子是高建峰的朋友,生了重病,现在人在医院急等做手术,她六神无主,身边又没个能拿主意的人,不得已只好来找高建峰。
这年头,骗子应该也还不至于像二十年后那么层出不穷,夏天狐疑地听着,随即从她话里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宁。
那不是在城乡集合部的小破房子里,卖给他改装自行车的瘦猴吗?而这个女人,正是王宁的妈妈杜洁。
高建峰那天进屋去和杜洁说话,夏天恍惚间听了一耳朵,当时他只是有点疑心高建峰和这家人什么关系,毕竟以高建峰的人生轨迹,怎么看都不大可能和杜洁有交集重合的地方。
彼时夏天对高建峰充其量有不多的一点好奇,谈不上其余的兴趣,但现在不一样了,何况救人如救火,看着杜洁惶然无措的样子,夏天当即打了辆车,陪她赶往医院。
到了地方,王宁那边已经在准备上手术台了,医院急等家属签字,在被护士好一通埋怨之后,夏天这才搞明白,王宁得的压根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急症,只是最普通的阑尾炎,不过是急性的,再不手术很可能有穿孔的危险。
虚惊一场,可旋即,问题又来了。
杜洁就是死活不肯答应做手术,她被那些类似生死状的手术同意书给吓住了,反反复复地说着她不能害了孩子,她要求医院实施保守治疗。
夏天简直哭笑不得,半晌把人拉到一边,拍着杜洁的后背宽慰,耐心解释起阑尾炎就是个极简单的小手术,快的话半个小时就能搞定,任何一家医院做这个都不会有问题,何况他们身处的还是西京市最好的一家地方医院。
“真不会有事?”杜洁眼神失焦地问,“她们说的怪吓人,像是上去了就下不来了,宁宁他可不能死的,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她捂着脸,淌下来的也不知是泪还是汗,夏天连安抚劝说再带吓唬,总算让杜洁在同意书上签了字,放下笔,她是真的满头大汗了,兀自抓着夏天的手死活不肯放。
良久过去,杜洁的情绪才慢慢地平复下来,抹了一把眼睛,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急糊涂了,平时也没大上过医院,一听手术俩字,魂都快吓没了,我就剩下宁宁一个儿子,再不敢害了他,实在是,实在是害怕了。”
这话里隐含了一些信息,夏天听得心里微微一动,恰在此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医生走了过来,他看看杜洁,其后又面向夏天,“患者家属过来一下,有些事跟你交代。”
杜洁顿时两条腿直打晃,夏天赶紧扶她先坐下,再次耐着性子告诉她别怕,医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这时没走出去两步的男医生又回过了头,“杜女士先坐着吧,没什么大事,十五分钟后就能进手术室了。”
夏天没想到大夫态度还挺友好,难道是这年头的医生普遍素质更高?当然了,后世人民群众对于大夫态度糟糕的各式吐槽,其实也不能全赖在医生头上,以三甲医院的门诊量,通常一个上午,医生就要接待50-60到人次,除了问诊,连喝水上厕所都恨不得像是在打仗,医生头来不及抬一下头,根本也没多余的心思安抚病患、详述诊治方案,只是立场角度不同,身为病人也实在难以理解医生那种极其不耐烦的呵斥和敷衍。
坐在办公室里,夏天端详着态度良好的主治大夫,其人年纪不大,一张脸白白净净,胸口上挂着有名牌,上面写着主治医师彭浩伟。
“你是患者的亲戚?还是同学?”彭大夫问。
夏天含糊回答:“远房亲戚。”
彭医生哦了一声:“那你姨,还是你姑,嗐,我不太清楚你们什么关系啊,反正杜女士那腿得赶紧做手术了,这么耽误下去,将来恐怕得落终生残疾。”
夏天想起杜洁一路上的确走不快,明明那么着急,却只要快赶两步,身子就直踉跄,那会儿他几乎是用托的姿势把她弄下车,然后再半托半抱地把人带进医院的。
“而且她精神状况也不大好。”彭浩伟抽出根烟点上,继续说,“她大儿子的事,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放下吗?”
夏天作为完全不知情的伪亲戚,此刻当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面带惆怅地摇了摇头,继续等待下文,不过听话音,这个彭医生似乎认识杜洁一家人。
彭浩伟果然说:“九年前,我刚来本院实习,那会儿实习生大轮岗,我还不在普外呢,是在精神科。杜女士的儿子王安,是当时带我那老主任的病人,那时候已经确诊他是由抑郁引发的精神妄想症了,现在再看,杜女士其实也有抑郁倾向,我刚和她说了两句话,她就哭得稀里哗啦,我这话根本就没发往下说了,其实有什么的啊,不就是个阑尾炎么,至于担惊害怕成那样吗?所以我叫你来的意思,是告诉你,她的情绪问题必须要引起你们家属的重视了。”
九年前,王安、王宁……夏天推算了一下,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一些,类似于为什么高建峰会和这一家人有交集……
思量完毕,他听见彭浩伟又说:“我真不是吓唬你们,抑郁严重会导致自杀倾向,王安怎么死的,你们应该还记得吧?”
第23章
怎么死的?无非是严重抑郁导致的自杀, 夏天顺着这话茬想, 再以年龄去推断,猜测王安应该是高建峰曾经的同学, 这么一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但王安为什么抑郁, 高建峰又为什么多年来一直和杜洁母子保持联系,还有那回临走时, 他硬塞给王宁的信封,里头装的铁定是人民币,除此之外,夏天完全不做第二种猜测。
九年前……高建峰还在读小学,能把一份关怀照料坚持这么长时间,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夏天揣度着原因,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高建峰对人对事慷慨大度,这点自己早就知道, 可他似乎太喜欢帮扶别人了, 虽说分寸感掌握得不错,但不是替人扛事,就是给主动自己揽事,他难道不觉得累吗?
所以和杜洁一家的瓜葛, 究竟是自愿自发的,还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鉴于问题暂时无解,夏天只好强行收回思绪,想着刚才的话, 是有关于抑郁的。
要说94年,国人对抑郁症大抵还知之甚少,临床一线人员能描述清楚该病症的也不多见。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像二十年后常有人说,抑郁的发病率正在逐年攀升,但这个说法其实是有误的,并不是随着时代变化,越来越多人活得不快乐,而是以前没有人知道原来不快乐也是一种病——因为缺乏了解,所以不会去寻诊就医,确诊率自然会显得比较低。
后世人们常说,抑郁是种富贵病,实则也不尽然,夏天上辈子看过相关的数据调查,至少在16年左右,抑郁已经大面积爆发在农村地区,其中以留守儿童、留守妻子和空巢老人为主要患病人群。
所以真要说富贵,倒不如说是治疗起来确实比较花钱。
夏天看向面前年轻的大夫,那身白大褂里透出的衬衫质地很精良,烟灰缸旁边的打火机上刻有都彭的标志,他左臂搭在桌子边上,袖子卷着,露出腕子上的手表,是一只劳力士。
此人是个富二代吧,不,这个时代的富一代才刚刚崛起,这称呼并不准确,但肯定是有钱人家孩子,家底绝对殷实,很有可能比后世的富二代更有些底蕴,也难怪了,所谓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他想让杜洁治病的心思是好的,可也不想想,杜洁一家哪来的持续吃药看病的钱?
夏天回想了一下,问:“现在市面上最好的抑郁药,应该还是五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但这药是进口的,价格很贵,考虑到还要长期服用,没有医保报销的人很难负担得起。”
彭浩伟本来还有点心不在焉,乍闻这话,抽烟的动作却明显一顿,他抬起眼皮,打量夏天的目光中加了点惊讶:“你是学医的,还是学药的?”
夏天笑笑:“我就是一高中生,倒是挺想学药的,所以平时对这方面多少有点关注。”
这是大实话,夏天选制药做专业,并不是因为觉得热门,事实上制药也从来算不上大热的专业,即便是屠呦呦得了诺贝尔奖,这门学科也依然没能成为被学子们青睐、趋之若鹜的选择。
而夏天选它,只是出于单纯的喜欢。
他喜欢在实验室里安静专注地工作,反复实践,记录数据,经历一次次尝试、挑战、甚至失败,然后再重来,他痴迷于那个过程,也向往成功的那个结果。
如果非要往大里说,则是源于初中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杂志上看到一个老牌药企的创始人访谈,那位外国老头模样挺慈祥,在谈到他遇到的逆境和种种危机时,他说了一句话:只要你对生活有热情,不懈地坚持下去,冥冥之中一切都会“创造可能。”
人的关注点有时候很奇妙,经常会有意无意朝着自己内心想要的方向去倾斜,他在迷茫灰暗的少年时代看到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就把它当成了引领生活的座右铭,别人可以突破重重波折,顽强地活下去,努力去活得更好,那么,他也一样可以!
从那之后,夏天就开始上心了,拜网络发达所赐,他把近二十年来的畅销药、新药研发等等信息统统找来研究了一遍,不知不觉中,他对这个行业的了解,已经不亚于很多混日子的业内人士了。
彭浩伟刚好就是半个业内人士,都说医药不分家,临床医生对药学一样也得清楚掌握,且90年代初期,各大外资制药企业已纷纷进驻中国,医药代表对医生不断洗脑、培训,弊端暂且不提,好的一面,确实是带给了他们最新最前沿的资讯。
彭大夫是大医院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平时当然也没少接触这一类新知识。
见对面的少年能轻轻松松说到点子上,彭浩伟一时好奇心大起,就该话题开始了无限拓展,很快,他发现这个小他十多岁的男孩居然懂得相当多——不是浮皮潦草的一知半解,而是一听就知道,其人有认真研究过。
“那你干嘛要选生物制药,这么偏门的专业读啊?”彭浩伟不解地问。
夏天回答:“化药有近一百年历史,现有的该合成的化学式已经快被合成光了,凡事盛极必衰,化药这个领域迟早会没落,我想未来应该是生物制剂的时代了。”
彭浩伟本来还想点支烟,听完这话,彻底放下了烟盒,他不自觉地凝视夏天,发现小伙子面容英俊,眼神清澈淳厚,侃侃而谈间没有一点做作和卖弄,让人心生好感的同时,又不禁产生了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感慨。
论眼界判断,少年人有种超乎年龄的出挑,将来没准会成大器。
俩人说话间,早过了十五分钟,可能成大器的夏天还是比较关心眼前那点事,他看着表忍不住地问:“王宁该进手术室了,彭医生您还不过去吗?”
彭浩伟回神:“啊?谁说我要做主刀医生了?”顿了顿,他大剌剌挥手笑起来,“小case而已,交给实习大夫们练手吧,没问题放心啊,那帮小孩一天做十几台这种小手术,熟练工了。”
夏天:“……”
怪不得一直不紧不慢,侃得那么欢呢,夏天发觉彭浩伟对于“展开、跑题”十分地在行,身上似乎也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劲头,和高建峰有些类似,大概都是属于生活优渥的那类人,特有的一种气场吧。
正想着,一阵敲门声响起来,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个打扮光鲜,西服革履的年轻男人,张口就叫彭浩伟师兄,两个人仿佛损友相见,嘴上不停地互相挤兑了一通后,那人从包里拿出了一张邀请函。
“周四晚上六点半,XX饭店,诚邀彭总准时莅临,到时候再给我们做个发言啊。”
彭浩伟:“滚滚滚,这种事找主任去,拉我上去干嘛,不知道我出场费贵着呢吗?”
西服革履男:“啧,那还能少得了嘛。实话说,我就是刚从你们主任那出来,他让我找你,哎他可都答应了,你务必得去捧场。发言稿我给你准备好了,这回是新药上市,你把关键点说到位就行,再结合点临床需要,对了,周四你哥也去,我们公司准备后续和他签一笔销售协议。”
彭浩伟苦大仇深地拧了拧眉,又点上了根烟,西服革履男一转头瞥见夏天,顿时热络地问:“呦呵,还有客呐,这位朋友是?”
“无耻的药贩子,谁跟你丫是朋友。”彭浩伟说,“这是我新认识的小哥们儿,也是咱半个圈内人啊,对药行那是如数家珍,绝对的未来人才。”
牙碜的吹捧完,他忽然问夏天:“哎对了,你平时接触过制药企业的人么?”
夏天摇了摇头。
彭浩伟抽了口烟说:“那应该认识认识,别人就算了,我哥那个药疯子必须得介绍给你。他大学学的也是药科,后来阴差阳错干别的去了,好容易攒下点钱吧,没忍住又跑回去做老本行了。都是真爱,你俩估计有的聊,这么着吧,这周四六点半有空么,你来会场我帮你引荐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