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面貌平常,吊儿郎当微笑的青年男子,他挡在矮个子面前,冲那群中年人急急说了句:“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斗殴可是要量刑的。”
“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本大爷教训人!?”中年人被人打断,语气更加不善,那青年却不慌不忙,一手指了指东边,说道:“隔壁陇州城的新知府大人就在旁边馆子里歇着,门口一溜官兵,你们要是打起来就等着被抓吧。”
中年人脸色一顿,旁边一个同伙赶忙跑到东边窗户往下探望,果然看到不少官兵在不远处的街上站着,急忙忙跑回来给中年人使了个眼色,青年人见状又补充道:“这位知府大人最看不得斗殴闹事的,先前在并州可是管得当地夜不闭户,你们不信可以试试,不过呢,你故意绊倒老人我们可是都看见了。”
果然,中年人虽有不甘,到底不敢再动手,重重哼了一声,带着同伴们走了。青年见状,连忙回头看着矮个子,讨好的问道:“你没事吧!”
谁知那矮个子并不领情,丢下一句“多管闲事!”竟也走了。
青年一脸委屈,嘟哝了一句:“明明你先管的呀哎…”,见矮个子要走,又忙忙的追了一句:“可别跟他们打架,你打不过的!”
矮个子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
青年只好摇了摇头,继续回他的桌子吃饭了。
容旬早已坐下来,继续把桌上的菜吃完。抬头看看外面,阳光已没有那么毒辣,就起身下楼准备结账赶路。
谁知下楼,正看到那青年跟掌柜说着什么,一脸着急又有点羞愧的样子。
“不能把马压这里,没有马我怎么赶路啊……”
“那就用你腰上的玉佩抵押好了。”
“不行呀,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再说了,这块玉都够吃十顿了……”
那掌柜眼睛一转,两手一摊:“总之,客官你吃了饭就得付账呀!”
“是!”那青年看到容旬,脸上已经羞成了红色:“所以我才说记个账,我差人送过来。”
“……客人,我看你也只是路过此地,无凭无据,我怎么相信你!?”
青年一听急了,望了望门外的马,又看了看腰带上的玉,一筹莫展的样子,容旬已大概知道情况,想到刚才青年为人解围,就走了过去,对掌柜说到:“他那桌算在我这里一起结了吧。”
青年顿时喜上眉梢,亮闪闪的眼睛已经看了过来,脸上仿佛写了“太好了!”和“恩人!”两个词,容旬不由得笑了笑,对青年说:“兄台刚刚仗义执言,在下敬佩。”
果不其然,那青年又十分诚实的羞红了脸,连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容旬付完帐,冲青年点了点头,就准备去找拴在外面的马,那青年既有人帮着结了帐,也不停留,他看容旬样貌清俊,嘴角似乎天生带着笑,直接在心里给容旬判了个“好人”的结论,也紧跟着走了出来。
可巧两人的马离得近,青年就攀谈起来:“说起来,也不知道那姑娘是不是找那帮人去,哎,以一敌多,性子这样辣,可别吃亏了。”
容旬一愣,说道:“姑娘?我见他是个少年的样子。”
青年眨了眨眼,咧嘴笑了:“虽然她压低了声音,但可瞒不过我。”说着,他见容旬已经利落的上马,往官道走去,也上马紧赶两步,喊道:“恩人等等。”
容旬回头,那青年已经走到了并排的距离,说道:“在下王诺,黔州人士,不知恩人如何称呼,要去哪里?”
容旬想了想说道:“在下…你叫我广泽即可。我准备往南边走,大约去陇州看看吧。”
王诺听对方有些犹豫,目的地也不是很明确的样子,有些好奇的看了看容旬,见容旬脸庞如玉,手指葱白,更加肯定这是个出门游玩的世家子弟,就点了点头,正准备开口,却看到一队官兵开路走了上来,路过他两慢吞吞的马,抬着一顶深绿绒布轿子走了过去。
容旬见官兵举的牌,并非知府而是县令,看到王诺也在好奇的盯着官兵看,可见刚才满嘴知府什么的也是信口一说,果然,王诺对他咧嘴一笑:“其实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官,就是路过的时候听到陇州并州的,随口胡驺的。”
容旬一笑:“王兄颇有急智。”
王诺摇了摇手,又说:“广泽叫我长信即可,那个…”他脸上又是一晒,期期艾艾的问道:“广泽你要去陇州的话,不知我们能不能结伴同行?”他见容旬一愣,急忙说道:“那个你也看到了…我钱袋丢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拿出一叠纸说道:“我身上有汇票的,等到了陇州我换好银两就还给你。”
容旬这才弄懂了对方的意思,原来竟是没钱吃饭,自己过去五个月来,一直避免与人接触,时间久了也觉得冷清,就笑了笑说道:“不妨,长信兄肯陪我同行便不要说还字,只是我无事,走得慢,还请见谅。”
“不会不会,”王诺急忙摆手,心里一松脸上就笑得更大了:“我也没事,我去陇州见一位朋友,顺便办点事情,正好一路散心,慢点走好哈哈。”
“名诺字长信,好名字。”
“哈哈,这是父亲给我取的,我家原本世代经营铁铺,最重义气,哎,数年前打仗的时候,我却偏偏摔了腿,没能为国尽忠,在下实在担不起这个名字了。”
提到战争,容旬突然沉默了,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王诺尚未察觉,见他沉默只当是自己说得无聊,赶紧补充道:“后来我才知道,我摔了腿这事,是我父亲安排的,我生来游手好闲又不懂自食其力,想必父亲宁愿弄断我的腿,也不放心我去那战场送死。倒是我的侍读,带着父亲亲自挑选的刀剑盔甲,替我服了兵役,我这次去,就是去看他的。”
容旬听了忙问道:“你这位侍读平安回来了?”
“是呀,”王诺点了点头,见容旬有了兴趣,便细细说道:“我也是最近收到他的信才知道的,当年他兵败被俘,本以为死定了,谁知道只是被挑断了脚筋,又给送回了原籍,开国后不久,又有官府给他文书,让他每月去当地仁心堂领药治伤,他老娘一去,发现每月不仅有药,还有一定数量的银两,着实帮他们娘两安安稳稳的过了两年,他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只是倡匪横行的时候,我家店铺被砸,家父带着我们回了原籍避难,再后来家父去了,我也改行做了米铺,前段时间,我无意中得知他还活着,就出了门,想去看看他。”
听得出他们感情很好,容旬便说:“我听你说他是个侍读,你能如此记挂也是难得。”
王诺笑了笑说道:“我二人一起长大,情同兄弟,名义上他叫我一声少爷罢了。”
想到自己与石川海也是如此,容旬有些怅然,追问道:“你说他被俘,不知是哪一战?”
那王诺便一挑眉毛:“还能是哪一战?若非前朝那位战死,指不定还有没有现在这位呢。”
没看到容旬一时动容,王诺碎嘴的继续说道:“不过这位新君也算仁慈,托他的福,我朋友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只是腿跛了使不上力,我就寻思着干脆去他家那边开个铺子让他经营,一来有了营收,二来管管账目也不费力。”
容旬早已有些呆呆的,半晌才问:“只有…我是说,这样被遣回原籍的人多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他说他的同袍们都回了原籍,不过我这些年在外时,确实时常看到过腿脚不便的男人,想必都跟他一样吧。”
“这样…”,容旬低低说了句,自己醒来得到的第一个噩耗,莫过于大晟将士战场无归,那个人明明说把他们杀了…
王诺见他神色不对,连忙问道:“广泽兄你怎么了?可是日头太毒?”见容旬摇头,不放心的说道:“我看你到是不知道这些的样子,说起来你看着比我小,我叫你广泽兄不太合适哈哈…”
话未说完,就听到容旬声音干涩的问道:“你现在经营米铺可还顺利?”
“倒是顺利,主要是我爹死前留了不少财产,我那管家又厉害,说起来惭愧,我也是这两年逐渐有分铺了才开始操点心,实在是不忠不孝。说起来,我那管家天天还成天劝我去考个功名,哎,我想着自己怎么也是前朝子民,虽说新君好是好,但也不能真去考,还是赚钱玩乐的好,以后有了儿子再逼他读书好了。”
容旬听他的意思,读书的痛苦恐怕比新朝旧朝更让他在意,平静下来笑了笑,又问:“你觉得新君好吗?”
“平心而论,比前朝是要好很多的。”
容旬又一笑,却没有说话,王诺却不知道想起什么,嘻嘻一笑说道:“别的不说,这都开国四年多了,听说还只有一个老婆,别不是国库太穷了吧哈哈!”
容旬身子一顿,彻底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只是楞楞地指了下前方官道,说了句“走吧”,再也没有言语。
第17章 麻烦
进了陇州地界,就算到了煌煜南部边缘。王诺侍读的原籍就在陇州城西南陇安县,于是两人在陇州城里待了两三天,王诺换得银两后就极力拉着容旬四处吃,点起菜来一派飞扬的样子,顺便点评下这家米好,那家米次,另一家的米简直是欺诈,美其名曰考察市场,容旬见他玩心大,闲着无事也不阻止,加上王诺又是个话多幽默的人,吃了饭就是到处走走看看,两三天时间飞快,王诺已经连“兄”字都去掉了,天天“广泽广泽”的喊得热闹。
这天,两人牵着马,沿着城西的主干路往城外走去,自那天王诺说过他那位侍读,容旬每每上街都忍不住打量下是否有跛脚的男子,王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见他盯着别人看还笑话两句。
这时,前面走过来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人,他慢悠悠的走着,眉眼带笑,和蔼可亲,有些路人见到他纷纷让路,两个家丁打扮的人紧跟在后头,小心地防范着。
经过一个铺面时,一人正急急忙忙出来,直接就撞在了他身上,他身后的家丁正要训斥,中年人忙抬手阻止,反而问对方是否有受伤,撞到他的人原本说着“没事没事”,抬头一看到中年人的脸,顿时脸色大变,跪地道歉,中年人摆摆手,依然不紧不慢的走了。
容旬驻足看了一会,突然听到王诺叫他,急忙回神赶上,隐约听到路人低语“曹知府。”便对王诺说:“你胡驺的知府在那里。”
“是吗?”王诺大感兴趣,探身一看悻悻的说:“哈,不是”,说着继续赶路,不死心又看了一眼,嘟哝道:“那两家丁有点眼熟。”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看到城门了,两人便不多话出城了。
中午,两人到了陇安县,容旬才发现这里虽然是县,规模却颇有小城镇的样子,王诺也十分高兴,连说果然适合开铺子。
不多时,王诺就带着容旬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原本容旬就在犹豫,等到了门口更加不敢进去,又不能明说,便提议两人分开,他去寻个客栈休息休息。谁知王诺不依,死活拽着他的袖子,一边说着“林家老妈做的鸡乃人间一绝”,一边已经哐哐哐敲起了门。
一位妇人颇为麻利的开了门,见到王诺眼泪就下来了,一边说着快进来,一边朝里喊“牛子”,很快,一个年约28、9的青年从屋内走了出来,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直叫到“长信!”王诺也连声应着。容旬一时间楞楞地,就这样被王诺拖了进去,直到被按着坐下了,又听到对方喊了句“见过广泽兄”,才想着过了这几年,对方又是普通兵卒,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只好笑了笑低下头,默默的喝着茶。
王诺此前就说过他和这位侍读情同兄弟,果然两人见了并未客套,滔滔不绝的说着分隔几年各自的经历。容旬只听得当年两三万人被俘,还是辛国皇子的那个人问他们可愿意卸甲归田,再不拿兵器为敌,呼吸就有些紧张。
“当时一片死静,我在人群里连大声喘气都不敢,但是就这么降了,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军甲,如何对得起战死沙场的石将军、六殿下。后来也不知道过多久,有人叫到’只死不降只死不降!’,那是六殿下曾经说过的话,很多人当时就哭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喊,喊声震得地都在颤。那辛国皇子一直不说话,很久以后跟他属下说了什么,然后我们就被关了起来,每天都有人被押着出去没再回来,剩下的人都默默的等着死。”
小名叫牛子的人慢慢说着,屋内寂静,王诺也难得不插嘴。“后来轮到我了,我以为死期已到,想到老娘……没想到那些官兵只是挑了我的脚筋,又有人帮着包了个大概,然后我就被押着一路回来了,我还没想通到底发生了什么,路上就听到大晟亡了。又有人自杀,无奈都找不到方法,我也想着国都没了,回来做什么,可是回来以后,看着老娘一个人差点饿死了,哪里还想得到做什么,只是抱头痛哭相依为命罢了。”
一旁的老妇人红了眼眶,拍着儿子的肩膀,说着“好了,现在好了!”抹了抹眼泪,勉力笑着说自己去做饭,炖个鸡汤庆祝一下,没人注意到低着头的容旬,微微颤抖的手指。
“活着就好…”容旬低低的说道,见牛子看向自己,忙问道:“你腿脚可伤得厉害?”
牛子一笑说道:“不碍事了,刚跑得急还是不行,哎。”
王诺便又开始问着别的,两人絮絮叨叨的时候,一个藕色布裙的女子回来了,原来牛子刚刚定了亲事,只等两个月后女子守丧结束就办酒,这下王诺可高兴起来,连接掏出好几张银票,嚷着补贺礼,气氛终于不再沉闷。
容旬拿出一张银票也要随礼,那王诺一看就让他收起来,叹道:“我知广泽你是个少爷,只这数太吓人了。”
容旬只好换了张小的,王诺这才做主替牛子收了。
饭后,王诺便说去找个客栈住下,休息休息,明天开始带上牛子夫妇,去看看是否有合适的门铺位置。
牛子便说好,只让他们好好休息,店铺的事情不着急,牛子母亲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叮嘱他们去了客栈就住下,可不要随便出去。牛子估计也想起来王诺玩心大,也跟着郑重其事说道:“对,尤其是晚上,绝对不要出去闲逛,你就算出去,晚上也没有那吃食铺子开门的。”
“怎么会呢,我一路过来,正觉得这里挺繁华的,还有那凉家自酿米酒好喝极了,正想晚上去尝尝呢。”
牛子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道:“数月前,我们这里来了一个新的知县,吏法严苛,宵禁极早,称但凡宵禁后出门,立斩。”
“怎么可能!”王诺不信,连连摇头,牛子没法,又说道:“虽说没有立斩,但是有些流寇飞贼什么的,听说抓走后就没再放出来了,他来了这几月,县衙牢里只见抓人进去,一个人都没见出来过,我直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总之你听我的,白天随便逛,晚上不要出门。”
“……”王诺刚想说话,牛子媳妇又补了一句:“白天也不要去南山那边,听说那边有匪,见人就杀呢。”
饶是王诺胆子大,听到一家三口都这么说,也只能急忙应下,十分乖巧的道别。第二天,容旬自己去逛了逛,王诺和牛子夫妇在县城里转了一整天,两人晚上在客栈碰到,王诺直喊累,早早就睡了。
又过了一天,容旬觉得差不多了,早上起来正要去跟王诺辞行,却看到王诺慌慌张张的跑进客栈,心神不定的样子,容旬一问,王诺踟蹰了半天才说道:“牛子哥媳妇不见了。”
“怎会不见?”
“昨天下午嫂子说南边城外采点野菜,结果一晚上都没有回来,牛子哥两人等了一晚,今天一早我们去衙门报了官,那官兵一听去了南边,就有点敷衍的样子,我准备回来弄点干粮,和牛子哥一起去南边找找。”
容旬越听越不对,牛子媳妇叮嘱他们不要去南山,怎么会自己跑过去呢,王诺便说,城外那片野菜坡还没有到南山,牛子媳妇看着是个慎重人,他也搞不清楚。
“总之,我先去看看,牛子哥走路不方便,我得陪着。”
容旬见状,急忙跟上去说道:“我和你一起去,牛子哥腿脚不好,你让他在家里等着。”
王诺见容旬担忧,有点愧疚,又觉得容旬说的有道理,两人便先去了牛子家里,交代了一声就往南边去了。
出了县城,远远眺望就是蜿蜒的南山,两人驰马沿路找着,却发现一路上几乎没有人迹,王诺更加担心,说道若是嫂子靠近山被野兽叼了去可怎么办。于是两人一直纵马走到山下,又抬脚进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