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阳刚进院儿的时候,梯子上正站着个人,举着手里应该是刚切好串成串儿的一大把羊肉往上递,而上头接应的,那个叼着烟攥着啤酒罐的家伙,便是纪轩。
瞅见他出现在视野里,屋顶上的瘦子明显亢奋起来,先是接过一把肉串,转而递给另一个人,拿掉烟夹在指间,嚷嚷了一句“二雷子!再开一箱燕京!!”,又回头先把挂在梯子上的同伴拽上去,便蹲在房檐最外沿,像一只不怕高的野猫似的,冲着他咧嘴一笑,手一挥,做了个热烈欢迎的手势,喊了声:“麻利儿的哥哥!快上来!”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那么自然,那么不加修饰,那么乡土,如同一碗只有亲爹亲妈才能做得最地道的炸酱面,成本极低,却可以把凯宾斯基饭店精雕细琢的天价西餐甩出去几百条街,甩到东六环之外那么远。
抬脚爬梯子的时候,酒吧里,那个妖娆得能让人骨头都酥麻了的男人礼节性的拥抱和总是令人不舒服的言语,已经被抛向爪哇国。爬到房顶,被比自己矮了不少的家伙在背后拍了几下,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吃了么”时,身上四位数的西装,俨然已经换成了对襟疙瘩袢儿的大褂儿。和那群同样是土生土长的土著们逐一打招呼然后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热情包裹着,手里不知何时就攥着竹签子和易拉罐的时候,俞阳连自己到底是哪年留过洋会说几门儿外语开的是什么黑科技座驾……都快要忘光了。
果然,这才是生活。
这他妈的才是活生生的生活。
孜然辣椒面儿在烟熏火燎的作用之下钻进鼻腔,羊肉被烤到滋滋冒油,无论男女,都肆无忌惮快乐着,大声谈笑着,吃着,喝着,大伙儿轮流滚下房顶去拿肉串,拿水果,拿韭菜豆皮金针菇,尖椒土豆老玉米。不知道是谁的手机扔在小折叠桌上,外放着黑豹的《无地自容》,没人对那滋啦滋啦的破音质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帮土著个顶个儿的都是自来熟。在这片房顶上,你的钱,你的店,你的生活品质,没人嫉妒,没人赞叹,准确来讲只要你和大家能吃到一块儿喝到一块儿去,你是含着金汤匙还是粪叉子出生的,跟旁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全是凡夫俗子,全是一鼻子俩眼睛,谁特么嫌弃谁,谁特么艳羡谁呢?
吃人饭,拉人屎,都一样。
俞阳深切体会到了这一点,也正是这一点,给了他意料之外的自由。
他忘了自己是何时开始醉的,他忘了一群人当中的一半儿是何时得知他开着特斯拉之后是怎样排着队滚下梯子组团跑去围观的,他甚至忘了自己何时关了手机,脱了西装外套随手扔在生锈的破椅子上,直到第二天早晨找不着时才想起来这件事的。
他吃美了,喝爽了,聊嗨了,跟每个人混熟了,年龄都差不多的一帮男男女女们,痛痛快快闹到眼看到了扰民的时间边界上,见好就收,及时打住,三三两两,作鸟兽散。
厚铁皮敲打出来的长条形容器里,碳火已经快要熄灭,只剩了一层虚弱的深红的光,大伙儿在散场前迅速收拾好的竹签子塞了满满一塑料桶,其余的垃圾则装了两个垃圾袋,被最后离开的人带走丢掉,纪轩站在房檐边缘,冲着喝得摇摇晃晃边对着手机跟代驾司机叨叨自己所在方位还边跟他喊“古德儿白”的哥们儿摆了摆手,抽了口烟,回过头,看着明明是“葛优瘫”在破椅子里,却仍旧有种他无法企及的风雅劲儿的男人,略作沉默,走过去,看着对方,问了句“咋样,爽吧?”
俞阳没说话,但是笑着点了点头,继而坐起身,手肘撑着膝盖,抹了把脸,在一种“世界突然安静了”的微妙感觉中抬起头,看向纪轩。
“你们经常这么聚吗?”
“不太经常,这是开春儿头一回,之前忒冷。另外,也是正好赶上我爹不在家,要不也不敢到这么晚。”
“你们家老爷子跟你一块儿住?”
“啊,其实得说是我跟他一块儿住,人家是户口本儿头一篇儿上的。”又坏又傻又贫地笑了笑,纪轩扔掉烟头,用脚踩灭,“他今儿是跟几个老战友聚会去了,明儿才回来。”
“哦。”两人之间,大约沉默了几秒钟,稍微清醒了一点的俞阳站起来,定了定神,想要离开,“那我就先……”
“先下去吧,房顶上怪冷的,走走走。”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抢走了对方的话语权,纪轩招呼着对方,然后直奔梯子走去。俞阳也就没说什么,跟着下了地,然后又跟着进了屋。
屋门关上后,安静的感觉就更加明显起来,好像刚才的喧闹都根本不曾存在过。而似乎是怕失去了喧闹的残存热度一般,纪轩径直走到那台服役年龄绝对超过二十五年的双卡录音机跟前,猫着腰看了看里头的磁带,便按了播放键。
那刻着个小三角,已经磨掉了一层原本颜色,线条硬朗粗犷,充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格的按键,随着一声美好到令人想哭的“咔嗒”声被按下去之后,从音质仍旧醇厚的大喇叭里,就溢出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格的音乐。
“……《真的汉子》?”俞阳莫名想笑。
“咋了?”纪轩跟着节奏感十足的前奏抖脚打响指,动作和之前在特斯拉副驾驶座上听《哦乖》时如出一辙,步态有点儿可笑地走到床边,从床铺下头不知怎么就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啤酒,用后槽牙硌开瓶子盖,灌了两口,又放下酒瓶,用印着大屁股洋妞儿的一次性打火机点上一支烟,深深抽了一口,长长吐出烟雾。
而眼看着那瘦子完成这一系列举动的俞阳,有点儿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坐在床沿,也有点儿反应不过来那家伙刚才为何要扶着他的大腿弯腰去掏啤酒,更不明白为何这个谈不上多好看,身材也过于单薄的家伙,就在皱着眉,低着头点烟时,骤然间冒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性`感。
一手是烟,一手是酒,纪轩把自己扔在床边的旧沙发椅里,抬起脚,搭在小茶几上。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房间里环绕着刚劲有力的乐曲声,借着音乐的流动,俞阳环视了一圈屋里的摆设。
家具都是旧的,但是干净齐整,地上没有地砖地板,而是擦得锃亮的水泥地。涂着浅绿色墙围子的墙面还算白,又或许是天花板上那盏老式管儿灯的灯光不够亮所以看不出被烟熏黄的墙角和每年夏天都会添上几笔的蚊子血,三开门大衣柜正中那面镜子角上还有花好月圆的图样,五屉桌上就是那台音质感人的老录音机,挂着竹林图案的“秋裤蓝”窗帘底下摆着脸盆架子,鸳鸯戏水的搪瓷盆磕磕碰碰了不知道多少年,再然后是地上的老暖壶,玻璃柜里的铁皮青蛙,靠着墙的一辆墨绿色大永久,和挂在车把上的木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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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败感,难以言表的挫败感,从心里酸不溜丢泛起,在舌根蔓延开来,想要重新咽回去,都难。
“你喜欢老物件儿?”他边问,边在自己身上摸烟。
“舍不得扔,反正一样用。再说了,老物件没甲醛啊~”咧嘴一笑,纪轩指了指那台录音机,“那玩意儿比我大一岁。然后那大衣柜是我爹结婚时候买的,还有那大永久,是我爷爷留下来的,这床,我小时候淘气,连蹦带跳的还在床梆上磕掉过一颗门牙呢。”
边介绍,边回味,眼里居然有种可爱的温暖弥漫开来,俞阳看着这样的纪轩,听着满耳朵的老歌,无奈地笑笑,一声叹息。
“你一有钱人,没体会过这种穷人日子吧?”对方故意使坏地问。
“你得了吧。”这倒是问不倒他,“听冰子说,你八八年的,对吧?我比你大六岁,穷日子也是记得的,有钱都是后来的事儿了,胡同口跟着家大人排队买冬储大白菜的印象还清楚的很。”
“是不是还穿着棉猴儿?”好像被说到了充满快感的点,纪轩亢奋起来。
“棉猴儿,棉裤,大棉窝,一应俱全。”俞阳也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刚才的尴尬被瞬间缓和没了似的,又舒叹了一声,他本想再找个新话题,却再度被打断了。
这次打断他的,不是纪轩,是音乐。
不,其实,也得说是纪轩。
前一首歌结束了,后一首紧跟着冲撞出来。
那真的是冲撞出来。
感觉更有年代感,也更激烈的前奏之后,是格外熟悉的曲调,俞阳直到那个跟着音乐扭起来的货在亢奋中呼啦一下儿就脱掉了那件宽松式的卫衣之后猛地反应过来,这首歌是《十分十二吋》。
好了,可以断定这盘磁带不是盗版就是自己灌制的了,单曲混在专辑里,显然就是任性的编排再组合。
而至于就在他面前毫不顾忌还格外自然地跳出《低俗小说》中特拉沃尔塔那段经典扭扭舞的纪轩……
俞阳失去了描述能力。
他觉得脑子发烫,眼睛发胀,心里发浪,胆子发胖。
什么狗屁优雅,什么操`蛋风度,在这个来自八十年代中期的封闭空间里,在音符的刺激下,在酒精和尼古丁的交替催眠中,他忘了所有,忘了平时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一纵身从床上坐起来,他开始跟纪轩面对面,跳着对称的舞步。
那瘦皮猴儿愣了一下,僵住了,停住了,似乎是发觉到了了不得的什么真相,真相的震撼程度甚至超过了卫星上天,导弹落地。
“我`操,你行啊哥哥!你行啊!你学过是吗?!”就算喝醉了,也还是看得出来人家的动作更劲爆更专业的,纪轩一脸惊异大声问。
“在国外的时候,学过一点。”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装作很牛`逼的样子,俞阳实话实说,然后在对方转身弯腰去小圆桌上抓酒瓶时,发现了那单薄的、光溜溜的后背上明显的刺青。
那是一对翅膀。
“你这个……”
“噢,纹身啊,好看吧?”喝了口啤酒,脸上泛着醉意的家伙牛`逼哄哄,“花了不少钱呢。”
“这是……天使之翼的意思?你信教?”看着那对翅膀,俞阳控制着想要伸手去摸的冲动。
“我信个鸟的教啊,这是我有一年喝大了,进了个纹身店就说要纹这个!弄到一半儿我酒醒了,后悔都特么来不及了。”自嘲地傻笑了几声,蹦跶累了的男人重新坐进沙发椅里,目光朦胧地叨叨叨,“还天使呢……我这身板儿,充其量就特么是一只鸡。”
想着“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俞阳摇摇头,而后略作沉吟,转过身,几下解开自己的扣子,脱掉那件贵死人的真丝衬衫,把自己的后背展现在对方面前。
这展示足够刺激,刺激到纪轩好像让崩出来的弹簧戳到菊花一样,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椅里跳了起来。
“我`操!我`操!我`操了就!”满脸不可思议,纪轩扑上去了,他看着对方的后背,看着那结实的,练出来的肌体上,精雕细琢刻画出来的线条,看着那线条组成的一只满是煞气的火麒麟,和底衬的大朵牡丹花,努力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人话,“哥哥你这牛`逼了啊!!”
“一个朋友是纹身师,给我看过一些图样,觉得这个好看,就做了。”话,是遮掩着讲的,纹身师是不假,却也是床伴,觉得好看就做了是不假,却也是做完了纹身就把纹身的人给做了。不过此时此刻,那些历史都没必要提,俞阳转回身,和纪轩四目相对,发现那家伙在鬼笑时,问了句,“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吧。”清了清嗓子,纪轩挑眉梢,“你这气场太强大了,跟你一比我真成一只鸡了。哎,你这‘大宝宝儿’,是吃素的,对吧?我记得麒麟吃素哈?”
“你放心,不吃素也不吃带毛的鸡。”重新抓过衬衫穿上,但并没有系扣子,俞阳眼看着纪轩在低头沉默,像是在琢磨别的鬼点子。
很快,那瘦子的坏水儿就吐出来了。
“哎,我说,你跟你女朋友上床的时候,人家不会觉得身上趴着一只神兽吗?”
混球儿。
就知道你没憋好屁。
“那,你跟你女朋友上床的时候,人家不会觉得身上趴着一只鸡吗?”
“操。我但凡有女朋友,烤大串儿能不带着么?!”输了,但是莫名想笑,纪轩喝了一大口啤酒,开始耍赖,“不成!你先回答我!我特么先问你的!!”
回答,还是不回答?这是个问题。
俞阳可能是真的醉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低垂着眼,看着抬头等答案的那只鸡,从那叼着烟提裤子的家伙嘴里把那半根中南海拿下来,自己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将烟雾吹到那张混合着痞气傻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帅气的脸上。
“我喜欢男的。”烟雾缭绕之中,他那么说。
醒来后,不知今夕何夕,这种情况,对于俞阳来说,真的,真的,算是少见。
他确实是喝高了,喝醉了,醉到睁开眼时看着房顶上的老管儿灯,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直到感觉到旁边有体温,身上有重量,才恍然惊觉,他在纪轩的床上,纪轩在他身上。
那家伙压着他,搂着他,贴着他,拿他当个大号抱枕,睡的正香。
仍旧满是酒气的呼吸吹在他耳根,但俞阳没资格嫌弃,因为他深知自己也不香。昨天就那么睡了,没洗脸没洗澡,当然,也没刷牙。身上的香水味早就没了,孜然辣椒面儿的味道倒是足够明显,再加上酒气,他觉得自己臭到可以销毁。
伸手去摸手机,想至少看看几点了,枕头下方和裤子口袋里都没有,又愣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应该是在外套里,而外套在房顶上,俞阳小小郁闷了一下。
而这时,纪轩已经因为他的一系列动作睁开了眼。
“……几点了?”把脸埋在他肩窝,蹭得像只大猫,那家伙迷迷瞪瞪问了一句。
“你……能先让我起来吗?你让我起来我给你看表去。”脖子和心里都在瘙痒,俞阳揉了揉眼,借着伸懒腰的动作,推开还赖在自己身上的醉鬼,而后坐起身。
至于那醉鬼,却似乎睡糊涂了的猫,一个滚儿翻到床的另一边之后,又很快窝了个安稳。
看来你是真心不在意到底几点了啊……
心里念叨着,俞阳翻身下床,拽了拽乱七八糟全是褶儿的衬衫,看了一眼因为睡姿欠佳在打呼噜的家伙,试图用回忆的方式让自己清醒起来。
昨儿晚上,他们都聊了什么呢?
断然是没有谈人生谈理想的,可至少谈到了家庭。
纪轩的家庭。
这小子坐没坐相赖在床上,眼神迷离,念念叨叨,把自己的家底儿交代了个透。
“我上初二的时候,我妈跟别人跑了。”话题来得格外突然,却又好像格外自然,打了个嗝,纪轩抬手抓了抓眉梢,像是在挠痒痒,又像只是在让下面有点尴尬的话题得以顺利展开的缓解性小动作,“你都想象不到那男的是谁。操,说出来没人信,那奸夫是特么我二叔。亲二叔啊……那段时间,老纪家都恨不能成了全胡同儿的焦点了,都不用炒作,一夜之间,尽人皆知。现在那些话题女王都比不了啊……人家是想着法儿的让人知道还怕没人知道,我们家这是想着法儿的不让人知道可就是没人不知道……”
有爆炸性的消息,俞阳觉得酒都差点儿瞬间醒了,定了定神,他瞪大眼,完全是下意识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妈又没叔了呗,还能咋的。”干巴巴笑了几声,纪轩摇摇头,叹了口气,“要说,我们家老爷子是真心不容易,十三四岁那会儿,我正是反抗期最严重的时候,家里出这事儿,我就恨家大人给我丢脸,在学校也没心思念书了。本来我就不算脑子特好使的,再一不学,就更完蛋操了。后来,就开始恶性循环,逃学,抽烟,喝酒,打架,夜不归宿,离家出走……全干过。本来,学校都要劝退我了,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