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提议一呼百应,众人立即打起精神,气势汹汹出门,向小尊上请命。
姜雪时此刻正坐在东厢房外间的窗台上,苦读《假凤求虚凰》。
窗外竹影斑驳,倒映在素白纹龙的衣袂之上,微风拂过,沙沙晃动,尊上长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在淡金色的眸子里投下一层阴影,显出格外的专注。
“……见她粉腮若桃,目似秋波,仰躺于……”尊上正全神贯注地念诵着书中的诱人桥段,忽听“哐啷一声”,房门被一群属下猛然推开——
“尊上!”
“躺于暖炕……”姜雪时口中尚未念完,被这突发状况唬得急忙改口,假装自己正在诵读的是易经,朗声念道:“炕……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
一群属下丝毫没察觉尊上的异常,匆忙走进门。
姜雪时急忙合起书本,跃下窗台,负手将书藏于背后,怒道:“放肆!尔等竟敢擅闯本尊的寝宫!”
一群人吓得齐刷刷跪倒在地,连忙伏地告罪:“臣等死罪!尊上息怒!”
真是奇怪,从前白日里有公事禀报,小尊上都不太拘礼,今日怎就突然“龙颜不悦”了?
姜雪时心跳如鼓,心中忙劝自己冷静下来,背在身后的右手翻动,灵活地将书塞入袖口,这才沉声问道:“什么事?”
飞廉禀道:“梅姨擅离职守已有三日之久,倘若尊上偶感不适,恐她不便照料,所以咱们想……”
姜雪时已经明白他们的来意,随即一扬下巴,下令道:“传口谕,令梅蕊儿即刻回山,因他夫妻二人矛盾未解,责令柳铭暂居于后罩房西间,听候发落。”
“是!”
一群属下得令,喜笑颜开的退出尊上的“寝宫”。
还是小尊上想的周到,这么下令,梅姨回来,铭叔只能住在后罩房。
这可是小主子的命令,强制分居,铭叔半点好处捞不着!
——
桑诺回屋后,没精打采地窝上床,心里挂念着慧娘,一刻也不能安心。
什么病,能忽然把人折腾成那样呢?
肯定是被那什么该死的冤鬼缠上了。如果情况危急,恐怕要向梅姨求助。
桑诺心神不宁,觉得不妥——梅姨虽是神医,但却不能擅自改动凡人阳寿。
如果慧娘生就命薄,她欲强求,反倒是害了梅姨。
辗转反侧,桑诺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明日趁没人之际,再去探望,如果真是被冤鬼缠身,不妨再寻些龙津,让慧娘服下,能驱散邪祟也未可知。
可怎么才能再取到龙津呢?
桑诺有些为难,灌酒吧,实在太危险,万一那龙崽再要搅她……
她到现在还觉腰酸腿疼着呢!
保守起见,桑诺决定,趁尊上熟睡之际,再行不义之事!
于是,天黑之后,桑诺又敲响了尊上的门。
“是我,尊上。”
“又作什么?”
“这外头怪冷的,让小妖进去说话罢。”
里头的人没拒绝,桑诺便自来熟地推门走进去,哈口气搓了搓手。
姜雪时掀帘子走至外间,斜着凤眼蹙眉警惕地注视她,满脸写着“本尊不喝酒”。
桑诺上前福了福身子:“尊上纳福,小妖今儿没带吃的孝敬您,想着今儿天转冷了,就来给您暖暖床。”
姜雪时淡金色的妖异双眸陡然睁大,惊道:“什么?”
书里的那个美娇娘,也对女将军说过这句话,然后她们就……
尊上不觉面色有些泛红。
桑诺重复道:“小妖来给您暖床!”
闻言,尊上一甩衣袖,背过身去,心想这山野小狐狸竟然自荐枕席,着实粗鄙浅薄,倒也天真直白。
想着,尊上嘴角得意地微微翘起来。
桑诺见那龙崽子很不给面子的不回话,还背过身去,不免有些失落。
等也等不到回应,便自暴自弃地开口:“尊上不需要的话,小妖再去问问飞廉哥哥。”
说完转身就走!
“诶!等等!”小尊上猛地转身,五雷轰顶地抬手制止。
桑诺转身,歪头疑惑道:“尊上还有事吩咐吗?”
姜雪时一时语结,期期艾艾地质问:“即使是山野小妖,也该有自尊自爱之心,你怎能……”
“我怎么了?”桑诺一头雾水,当人形暖手袋,哪里就不自爱了?
“你……”尊上无言以对。
“没有其他吩咐,小妖就告退了,飞廉哥哥一会儿要睡了。”
“等等!”尊上如丧考妣。
桑诺一脸莫名的转过身:“尊上究竟还有什么吩咐?”
那龙崽子已经没了刚刚的傲慢之态,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顿了片刻,绝望的挥手指了指里屋:“去罢。”
桑诺眼睛一亮,应了声“是”,欢欢喜喜地进屋上床了。
就说女孩子的心事难猜嘛,这龙崽子也不知怎么想的,想要暖床就直说嘛,还拐弯抹角的,真可恶。
第24章
桑诺掀帘子走入里间,屋内光线敞亮,矮几上还点着长明灯。
听梅姨说,这种长明灯所耗的烛油,是鲛人去鳞后熬成的油膏,仅一滴,即可燃烧数日不灭,又称长生烛。
梅姨行礼中只带了一块绿豆糕大小的鱼油,就足够一行人用上三两年的了。
对此,桑诺只觉背后发凉——幸好他们九尾狐的油膏没这么大用处,否则早被这些上神逮去熬油了!
可怜那群南海之外的鲛人,本本分分做鱼,能织绡又能泣珠,死了还能熬成蜡烛油,只因为多才多艺,又浑身是宝,每年都被海龙王挑选几十头,供奉给钟山、蓬莱等仙境,圈养起来。
桑诺很庆幸自己生而为狐,脱了鞋准备上床,忽然察觉尊上的床榻有些不对劲……
怎么没铺床单?
对了,尊上的床单,被她洗晒后收进自己柜子里了,还没找到机会偷偷送回来。
这头龙崽子……
床单没了都没发现吗!
也不知道重新铺一床!怪道非得招仆从伺候呢,尊上这自理能力也是天下无双了。
桑诺轻叹一声,转身走去橱柜前,翻出一条絨圈锦料子的床单,平平整整地铺上床榻,这才脱了鞋,钻进被窝里。
“嘶……”好冷啊!
桑诺倒吸一口凉气,这龙崽子也太不讲究了,这才刚入春,山上还有积雪没融化,就算屋里不烧炕,好歹点上炭盆子,被子里塞上暖炉才是。
于是,她再次起身,翻遍屋子,才在橱柜顶层,找到一摞暖炉和小炭盆。
尊上为什么将这些日常用品收拢入柜?
桑诺很是纳闷,她曾在梅姨屋里见过几只来自钟山的暖炉,什么鎏金錾花、翡翠福寿的炉子,个顶个的华贵精致。
奇怪是,尊上这屋里竟然一只暖炉都没有,这些收在柜子里的,也都是山神爷爷家的破铜烂铁。
大概是那龙崽子懒得摆弄吧。
桑诺搬来小圆凳,一脚踩上去,将顶层的暖炉全都取出来,摆放在里屋各个角落,拿油灯全都点上了。
最后,她往被子里塞了一只手炉,这才舒舒服服地钻进被子里。
心中洋洋得意——比她伺候更妥帖的人,想是再没有了的。
她要让尊上感受“从未有过的温暖”。
没错,让烛应裂空龙这种生于极寒之地的耐寒物种,感受火一般的空气,烤熟算完。
桑诺仰躺在床榻上,闪亮亮的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两只白嫩嫩的小爪子紧紧捏着被沿,双颊被屋内温暖的火气烤得红扑扑的,兴奋的冲外间喊道——
“尊上,快进来吧,小妖已经给您暖上了!”
于是,尊上一打帘子走进屋,瞬间被迎面而来的热气喷懵了。
姜雪时一脸错愕,看向房间各个角落亮瞎眼的暖炉,又看向床榻上一脸等待表扬的傻狐狸……
无语泪凝噎。
桑诺急忙往床的里侧挪了挪,把捂暖的那块被窝腾出来,迫不及待的招呼道:“尊上!快来,里头可暖和了!”
姜雪时面无表情地注视她良久,终于接受“这傻狐狸说的暖床是真暖床”的残忍事实。
一阵无言,尊上耷拉着肩膀,走到矮几旁,坐进圈椅,翘起长腿,别过脑袋,不想搭理那只傻狐狸。
“尊上?”桑诺担心被窝凉了,赶紧又挪回原来的位置,急道:“您快进来躺着呀!可暖和着呢!”
姜雪时垂眸斜向她,无可奈何地开口:“你可听闻有哪头龙,冻死在雪山冰海里不曾?”
桑诺闻言,水汪汪的桃花眼滴溜溜一转,坚定的回答:“从来没有听说过!”
姜雪时见她仍旧毫无所悟,便沉重地低下头,右手托额,轻柔太阳穴。
冷静。
跟这些恒温物种,根本无法交流。
桑诺不知道尊上为什么面色凄苦,仍旧满腔热血,拍着床板儿发出邀请:“快进来吧尊上!可暖和着呢,您摸摸看!”
尊上点点头:“可以了,辛苦你了,回去睡罢,顺手把这些炭盆也端走。”
桑诺一嘟嘴:“您不要小妖陪您一起睡吗?”
怎么会有如此坏心肠的人呢?
她都主动捂暖了被窝,这龙崽居然想要独享!还要撵她走!
狐狸一双黑亮的眼瞳里满是委屈。
姜雪时方才跃跃欲试地劲头,渐渐冷却了,理智回笼,便漠然回道:“不用了,回你自己屋里睡。”
桑诺顿时心灰意冷!
若是不能同寝,她还怎么窃取龙津?这暖洋洋的被窝也白费了!
“不要!小妖就要睡这里!这被窝是小妖暖上的,小妖怎么就睡不得了呢?”桑诺扭着身子直蹬脚。
担心傻狐狸又一嗓子嚎起来,姜雪时犹豫再三,只得妥协道:“仅此一晚,下不为例。”
桑诺闻言,立即停止扭动,在被窝里颔首致谢,不计前嫌的又拍起床板,让尊上进来一起睡。
那龙崽子却不领情,仍旧回道:“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去橱柜里再找一床被褥铺上,还有,去把炭盆都灭了。”
桑诺睁大眼睛:“可这屋里只有一张床啊。”
姜雪时:“打地铺。”
桑诺:“那怎么行,您着凉了可不好。”
姜雪时:“我是让你打地铺。”
桑诺:“……”
桑诺瘪着嘴起身,委屈地去橱柜里翻找床褥,又听身后的坏龙崽沉声开口——
“往后,不许你随意钻别人的被窝。”
桑诺回过头,看向姜雪时,疑惑道:“为什么?”
姜雪时定定看她:“你有父母么?”
桑诺立即昂首道:“当然有!不然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他们只管生下你,却不管教你,如何当得起父母的称谓。”
桑诺一愣,这话像是一颗石头猛然砸在心口,叫她禁不住捏起拳头,怒道:“怎么当不起?我爹娘最好了!”
姜雪时见她情绪有变,就没接话,用疑惑的目光审视她。
桑诺目光闪烁,低下头,回忆道:“我爹娘一百多年前就去世了,我为狐时,本不记事,偏偏记得他们俩出事的那天——”
“那一天,我弟弟刚出生,还没睁眼,一个高个头黑脸膛的猎户,忽然堵住了我家的巢穴,还拿火熏洞口……
咱们全家无路可逃,我爹被逼无奈,舔了舔我和我娘,毅然决然的窜出巢穴,一口咬下那猎人腰上的钱袋,朝山顶飞奔而去。
猎人去追我爹,我娘就叼着我弟弟,驮着我,朝相反的方向逃。
可猎人一箭射死了我爹,很快就追上咱们。
我娘刨了个洞,把我和弟弟藏在土坑里,飞奔冲向那猎人,一口咬住他裤腿,想把他拖到离我和弟弟远些的地方。”
桑诺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一双桃花眼里浮起一层水雾,许久才继续回忆道:“那个猎人拿着弓箭,直直对着我娘的后颈,射下去,我娘抽了没几下,就不动了,被那猎人托起后腿扛上肩,带下山去了。
我没找到爹的尸首,弟弟没奶喝,不多久就饿死了,山神爷爷看我可怜,就在闲暇时,亲自渡我修行。”
回忆结束,桑诺低下头,将被褥紧紧抱在怀里,轻声说:“我爹娘不会说话,不会教导我,不如凡人尊贵,更不及你们钟山的神明。
他们不懂礼数,也不够机灵,但他们……他们爱我,也爱我弟弟,他们……他们最好了。”
眼泪一颗颗滴在床褥上,桑诺肩膀一抽一抽的,不似以往那种嚎啕,而将哭泣声压抑在鼻腔内,愈发叫人听着心疼。
下一刻,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床褥,塞回橱柜里,头顶传来尊上漠然的嗓音——
“行了,别哭了,你刚暖好的被窝快凉了,去罢。”
桑诺闻言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尊上:“去床上吗?您不是让我打地铺吗?”
姜雪时斜眼看她,又取出刚放好的被褥,威胁道:“你要想打地铺也可以。”
桑诺闻言,“呲溜”一声,猛地窜入床上的被窝,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并不想要打地铺。
姜雪时关上橱柜,迈步走至床边。
桑诺忙往里侧挪了挪,眨巴着眼睛说:“尊上,这被窝里还暖着呢!你看吧,我可会伺候人了,要是我没能选上侍从,您可亏大发了!”
姜雪时低头看她:“你想跟我走么?”
桑诺笑道:“当然呀,噢!这事儿您说了也不算吧?我瞧梅姨屋里的暖炉最气派,这种大事,得梅姨做决定吧?”
姜雪时没明白这傻狐狸的结论是靠什么逻辑推理出来的,只觉得被屋子里的暖气熏得有点狂躁,想要赶紧浇灭四个炭盆子。
桑诺继续问:“我瞧尊上平日里万事都让着梅姨三分,旁人却又都惧怕尊上,想便是梅姨地位超然,说话最有分量!”
姜雪时转身走去灭炭盆,顺口赞了句:“姑娘好眼力。”
桑诺得意的抿嘴笑,喃喃道:“那我只要哄好梅姨,就一定能争取到去钟山的名额了。”
第25章
不论凭实力,还是凭关系,这个侍从名额于她而言,都该算是探囊取物了。
桑诺安心的舒了口气,本以为尊上灭了炭盆就会上榻来,却又迟迟等不到人。
侧头一瞧,才发现尊上正坐在窗边的茶几旁,在灯下看书。
“尊上?”桑诺惊讶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您还不睡?”
姜雪时没抬头,只回了句:“你先睡罢。”
尊上自幼只与娘亲以及奶嬷嬷同过寝,并没有与他人同床的心理准备,方才只是为了阻止傻狐狸去找飞廉,才随意答应,现下又不便改口,于是打算看书熬过这一夜。
桑诺不知其意,仍旧劝道:“尊上又不用考取功名,何必如此辛苦?”
姜雪时淡淡回道:“凡人尚且懂得读书患不多的道理,我等身在其位,倘或不能勤勉自审,又何以福泽众生?”
桑诺眨了眨眼,呆呆看着尊上被火光照亮的侧脸——鼻梁一侧投下灰黑的阴影,精致得轮廓更显分明。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里有闪动地烛光,神色专注,让桑诺又想起那一夜的某个瞬间,这份专注曾属于她。
桑诺莫名有些耳根发烫,一缩脑袋,将小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回答:“尊上是懂大道理的龙神,小妖没读过圣贤书,什么都不懂。”
姜雪时轻笑一声,侧眸看向床上的小狐狸,轻声说道:“凡间的圣贤书未必能明智,你闲暇时,应当看些礼仪教规方面的书籍。”
桑诺疑惑道:“尊上在读的是什么书?”
“《易经》。”
捧着《假凤求虚凰》的尊上,面不改色地回答。
桑诺撑起身子,打算下床:“小妖陪尊上一起看!”
“不。”尊上斩钉截铁地拒绝。
桑诺愣在床沿,“为什么?尊上不睡,小妖也睡不着,不如与尊上作伴同读。”
姜雪时:“……”这不太方便。
于是,尊上屈服了,收起书本,走去榻前。
桑诺急忙钻出被子,跪在床沿直起身,抬手帮尊上解开衣扣,褪下外衫。
一入被窝,姜雪时就被这傻狐狸的体温震惊了。
桑诺生怕有不周到的地方,还帮尊上把被角都捂严实了。
开始清蒸烛应裂空龙。
某变温耐寒物种生无可恋的看着天花板。
亏得这狐狸身形娇小,腿长不够,才给尊上一双龙足留下一截凉爽的空间。
桑诺掖好被子,侧躺在姜雪时身旁,又突发奇想,伸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贴在尊上的手边,用以保暖。
要是不够,她还有八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