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几日天气渐热,这茶水皆是连茶壶放在冰凉的静水中湃过的,喝起来亦有丝丝凉意,沁人心脾。黛玉一摸这茶杯,便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还未出言,便见另一只手从自己手中将那杯子抽走了。
黛玉诧异地抬起头去,便对上了一双似乎含了无数缠绵旖旎的潮水的眼眸。眉梢眼角俱是情丝缠绕,宝玉勾起朱唇,冲他笑了笑,把手中的茶杯重新还与了袭人。
“这茶水凉,妹......弟弟身子弱,不能贪凉,还是喝些热热的茶好。”他笑道,又扭过头去嘱咐袭人,“也令人去和弟弟房中伺候的人说一声,这几天小心些,切莫令弟弟冻着了,外头的衣服也不能随意脱的,这冰过的果子也不可多吃。可知晓了?”
袭人应了声,忙掀起帘子来,亲自往黛玉如今住着的、临近贾母的院子去走了一遭儿,嘱咐他们不提。
黛玉眼睫颤了颤,心下也不由得感叹宝玉细致入微,着实是令人心中受用。他便微微点点头,抿唇一笑:“倒是多谢三哥哥挂心了。”
“嘭”的一声,只听身旁的师父大人一下子控制不住,生生将手中新换上来的第二只茶杯也给粉身碎骨了。茶水肆意纵横了一桌面,顺着桌角滴答作响。黛玉喜洁,忙忙便站了起来,宝玉也站起身,第一反应却是去看张逸然的手:“师父!你无事吧?”
他抓着那双纤长而白皙的手反复查看,只在指腹处看到了一些因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似乎能闻到独特的墨香。这双手骨节分明,指甲的弧度圆润而饱满,此刻略略沾上了些水渍,倒令人觉着是亵渎了。
这样一双一看便是属于文人墨客的手,也不知写出了多少锦言妙句,若是在此处落下了什么伤疤,岂不是令人觉着可惜?
想到此,宝玉忙将自己袖中一方崭新的帕子掏出来,替张逸然仔细擦拭了下。直到确定他并不曾被伤着,这才放下心来。
殊不知他虽想的单纯,落在这厅中众人眼里,却已全然是另外一副光景。
此刻袭人因着往黛玉院中去了,并不在此处,这一幕落在后头侍立的晴雯眼中,真真是说不清什么滋味儿。他贝齿咬着下唇,将唇瓣都咬的通红一片,兀自滴下几滴血迹来,也全然不曾察觉。
“晴雯哥哥,你流血了!”
后头一个小一些的下人小声惊呼道,好在此刻厅中乱糟糟的,仆从皆上前去收拾方才被张家二爷捏碎的茶盏了。一时间除了晴雯,也不曾有人注意到他。
“是么?”
晴雯纤白的指尖一抹下唇,果然在上头看见了几抹鲜红的血色。
他随意将唇瓣上的血抹了抹,反倒将那唇色涂抹的愈发鲜亮起来,鲜红的唇微微张开着,几乎要将人心也明晃晃地粘附在上头。
小下人也被这别样的风情迷得七荤八素,颤巍巍建议道:“晴雯哥哥,咬的似乎有些重,要不还是上些药吧......”
“我又不是那等身娇肉贵的,这么一点儿小伤,哪里用得着擦药?”晴雯登即啐了他一口,“谁便像那般,连打翻了一杯茶水也得人亲自巴巴儿地凑上前去嘘寒问暖呢?”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向那边儿鸡飞狗跳之处飘去,于某个人身上转了好几个圈儿,方低低道:“真是好命......”
小下人意外地在他乌亮亮的凤眼中看出了些许流转的痴意,一时不由得迟疑:“晴雯哥哥......你这是......”
晴雯乌亮的眸子眨了眨,随即飞快将先前那些个一闪的波光收了起来,一瞬间又是先前那般张扬而肆意的模样:“你总唤我做什么?唤魂不成?懒透了的蹄子,还不快快去前面帮着收拾!”
小下人被他说的将头一缩,一时讷讷不能成言。再看他举起手佯装做要打的模样,忙撒腿跑了。
“我无事。”
师父大人抿着唇,看着自家蠢徒弟这般紧张的模样,原先心头那些个火气不知为何,似乎也有清风一下子拂过心头,将那些个阴沉沉蓄积着的乌云呼啦啦全都吹散了。
他眸子垂下来,盯着徒弟头顶乌黑的发旋看了半晌,随即道:“你可曾用过早饭?”
“啊?”宝玉愣了下,缓缓摇了摇头。
张逸然扫他一眼:“还不快去带路?”
宝玉怔楞了下:“师父要在这儿用饭?”
张家二爷的目光一下子一顿,随即缓慢移回到了他的脸上,隐约又有要炸毛的趋向:“怎么!我教导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这么久,眼下来了府里,你却连一顿早饭也不打算留我吃么?!”
宝玉连连摆手,深深后悔自己方才顺口说出了这话,忙顺毛道:“师父能留在这处用饭,正是徒儿的荣幸,哪里还能不愿意呢。”
一面说着,他一面还是不禁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恰巧宝钗与王熙凤也听闻了林如海返京一事,他们皆是精于世道之人,皆知晓林如海于江南官道上的名望,恰巧王家又与贾家结了亲,勉强也能算得上有些关系。如此一来,便于今日联袂前来,预先与黛玉打好关系,日后若是有求到林如海门上之时,倒也好办事。
听闻弟弟要来贾家,薛蟠哪肯放弃这个机会?他再没见过如宝玉这般生的甚对他胃口的少年,因而死缠烂打了一晚上,终究是令宝钗松了口,无奈将他也带来了。
再加上这日来寻宝玉一同用饭的迎春......
宝玉眼前忽的一黑。
上座是师父大人,一左一右是迎春与宝钗,薛蟠心不甘情不愿坐于了宝钗身侧,再加上爽朗笑着的王熙凤、身后预备着伺候宝玉的晴雯及袭人......
宝玉的手都在哆嗦。
他不知为何,忽的觉得,眼前这定然是一场鸿门宴。
无字天书:
第26章 作者搞事情系列
待众人皆坐下来之时,只见满席皆是芝兰玉树一般的少年模样,既有宝玉之风流缱绻,亦有黛玉之飘然若仙,张逸然之挺拔如竹,迎春之温和淡雅,宝钗之如沐春风,王熙凤之豪爽洒脱。一眼望去,似乎这天地间的精华皆汇集于了此处,教人不禁看花了一双眼。只恨不能再生出四目来,好将他们一一看清楚。
便连见惯了天地间绝色的无字天书也不由得赞叹连连,更莫说这里伺候的下人了。
小丫鬟们虽则在主子面前不敢过多吭声,可到了端完盘子撤下去之时,便不由得兴奋的窃窃私语个不住,一个个皆脸泛潮红。她们皆侍立在朱红的柱子后头,偷偷朝这边瞥着,只觉赏心悦目至极,倒宁愿这宴席不要结束方好。
谁知正急着看这满座的美人儿,便看见一圆滚滚的东西滚了进来,笑道:“我方才去净手了,不知眼下该坐在何处?”
众丫鬟皆不由得一愣。
这人肥头大耳,全然不是席间这般俊逸非凡的美人儿模样,倒更像是粗制滥造而成的。圆滚滚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看上去就像是两个圆球随意拼合到了一处,从脸颊上的两坨肉上头硬生生挤出他一对不大的绿豆眼来,着实是惹人发笑。
尤其是眼下向这席上挤时,便愈发显得格格不入了,两相对比,颇有些惨不忍睹的意味。小丫鬟们一个个俱捂了眼睛,不忍再看。
偏生薛蟠浑然不觉,仍试图坐到宝玉身旁去,舔着脸挤宝钗:“嘿嘿,弟弟让一下,让一下。让我和宝玉弟弟坐在一处吧。”
宝钗面上的笑仍挂着,一面仍与迎春说着话,一面便回过头来,点漆一般漆黑的眸子里波光荡漾,冷冷地看了薛蟠一眼。这一眼只看得薛蟠遍体生寒,瘪了瘪嘴,瞬间便乖巧了不少。
他还是知晓自己亲弟弟的手段的,毕竟那两个连他去净房都要跟着的八尺大汉,便是他弟弟寻遍了人海特意为他寻出来的。也是因着这个,他已许久不能过先前那种纸醉金迷的浪荡子生活了,每日被两个随时跟着他的保镖困在府中,硬是被生生困出了一身肥肉来。
然而不坐在宝玉身旁,并不意味着不能与宝玉说话呀!薛蟠的眼睛都在发着光:“宝玉弟弟!宝玉弟弟,这几日怎么也不见你来看我?”
宝玉被他这样热情的一看,只觉着整个人头皮都开始发麻,忙道:“薛大哥哥,我已经拜入了师父门下,每日都要去念书。若是有什么空闲,定然会去府上拜访薛大哥的,只是总不得空......”
“这有何难?”薛蟠又挤过来了一些,“你师父也管的太严了些,你只不要理他,或是寻个借口请个假,好歹让哥哥带你出去逛一日——”
话未说完,便被宝钗拿手拍打了下他的手背,嗔道:“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宝玉自该勤奋苦读才是,哥哥莫要教坏他,还不快些将方才那话收回去!”
宝玉:......
等等,薛大哥似乎不知晓我师父就在这儿坐着啊。
他朝张逸然那处瞥了眼,果见师父大人猛地一下阴沉了脸色,如青山也似的眉也紧紧蹙在了一处,显然是马上便将炸毛的模样。他瞧见师父略略儿张开了两片殷红的薄唇,显然是要吐出那些毫不留情的刻薄伤人之语,忙道:“薛大哥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宝哥哥不用担心。我日日都会去上课,哪里会寻什么借口欺骗师父呢?”
师父大人听了这话,却丝毫也未表现出欣悦之情,反而微微挑起了眉,凌厉的眼波朝宝玉身上猛地一转,似笑非笑道:“是么,那今日我为何还要来这府里......”
宝玉这才想起,今日自己便请了假,一时只得干笑道:“这不是因着林弟弟上京,老太太嘱咐着我带林弟弟逛逛这园子——师父吃菜,快吃菜!”
他果断拿起自己面前乌木镶银的筷子,亲自凑上前去,与张逸然布菜,“师父定要尝尝这道茄鲞才是,还有这边儿的风干果子狸,也甚为鲜美。还有这道银鱼羹,是用小火细细炖上三个时辰方能出彩的......”
看着这边儿的迎春不由得眼眸一黯。薛蟠这才知晓那上头坐着的便是宝玉师父,再看宝钗此刻面色,便知自己说了错话,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了。
秉着堵住师父大人这张淬了毒的嘴的原则,宝玉将张逸然面前的那个白瓷小碗盛满了满满当当的菜肴,还堆出了一个山峰也似的尖尖来,惹得师父大人瞬间蹙起了眉看他:“蠢徒弟,你这是与人吃的吗?”
蠢徒弟的手顿了顿,瞥了眼这晃晃悠悠的小菜堆,委屈地垂着眸子不说话了。
师父大人嫌弃地拿自己的筷子挑了下:“你是拿你尊贵的师父当猪喂么?”
蠢徒弟:......
这是师父你尊口说出来的,可不是我说的!
“那,”宝玉默默地从身后袭人手中拿来了一个小碗,“我给师傅夹下去一些......”
“不用了。”
张逸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还是将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碗拿了回来,“快些坐回去好好吃你的饭!多吃些肉,知道了么?”
宝玉原本夹向盐水菜心的手一抖。
说真的,这些日子他在张府吃的肉早已足够多了......
“张大人说的有道理,”迎春面带关切,将碗中几块鱼肉细细挑干净了刺儿,这才放入宝玉碗中,轻叹道,“你着实太瘦了些,原该多吃些肉才对。”
“很是,很是。”宝钗居然也跟着点头,款款伸手,露出一截白皙丰润的手腕,为他盛了一碗鲜嫩的野鸡崽子汤,“我也觉得宝玉有些瘦了......”
王熙凤笑吟吟在里头插了一脚,把那油光发亮的东坡肉也向碗中夹了几块,红亮的酱汁儿顺着他的筷子流下来:“宝玉,这些人给你的你都吃了,总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你凤哥哥我吧?”
便连薛蟠也探过脑袋来凑热闹,嘿嘿笑道:“宝玉弟弟,圆润些方能手感好!”
手感好了,抱着才能舒服不是?
唯有黛玉美目一闪,他素来是个爱清淡吃食的,着实吃不惯这些油腥之物,自然也不会强求着旁人去吃。因而抿了抿颜色浅淡的唇瓣,一言不发。
其余几人相视,倒是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致,齐刷刷下了最终通牒:“快些吃!”
宝玉:......
他瞪着眼前满满的大鱼大肉,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心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是被这样的五双眸子看着,甚至后头的晴雯袭人也投来了赞同的目光,宝玉只得颤巍巍拿起了筷子。
他一面吃,一面于心中默默流泪。
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好不容易将这一碗冒尖的肉塞进肚中去,还未来得及消停会儿,薛蟠又开始兴冲冲生事了。
“宝玉弟弟,你总不能只与你师父一个人夹菜吧?你看看我这碗,嘿嘿,我这碗也是空着的......”
王熙凤凑趣儿道:“宝玉,这总不会少了我的份儿吧?”
宝钗亦抿嘴:“那就多谢宝玉了。”
黛玉也轻声笑道:“三哥哥,总不会忘了我吧?”
迎春一言不发,只是眸子一下子便晶亮了些,显然写满了期待。
张逸然倒是不曾说话,只扬了扬下颌,眼底情绪显而易见:你敢不来与我布菜试试看?
连带无字天书也跑上来凑个热闹,正儿八经将自己瘫在桌面上,懒洋洋显出一行字来:
宝玉:......
他发誓,他下次要是还把这一群人凑到一堆儿,他就接过薛蟠那薛大傻子的称号,把自己封做贾大傻子!
还能不能好好吃顿饭了!怒极摔筷!
几月后,于张府中闭门苦读了许久的宝玉以头名的成绩过了童生试,整个荣国府上下一干人等皆是喜气洋洋,贾母更是心头大悦,儿啊肉啊不离口。还令鸳鸯吩咐下去,定然要令小厨房做些补身子的吃食,与宝玉好好补一补才是。
大补的燕窝并鸡汤等刚端到宝玉面前,宝玉便瞬间苦了脸:“鸳鸯姐姐,你且放了我吧!”
他的手朝后面一挥,教袭人打开后头那个五彩绘花鸟的立柜来与鸳鸯看,里头堆满了各色的补品,什么野山参、上等燕窝、蜂蜜、阿胶......直堆的满满当当,看得人眼睛直发晕。
鸳鸯:......
这真的不是坐月子的架势么?
“从凤哥哥、宝姐姐处,我也不知晓收了多少了——便连迎春哥哥和大哥哥,前几日也给我送了好些来,”宝玉一张俊俏的脸都皱巴了起来,“外头人若是不知道的,瞧见这个架势,还以为府里有人有身孕了呢!鸳鸯姐姐,你就回与老太太,说我吃了就行了,好姐姐......”
这样大的阵势,教鸳鸯也不禁发笑。再见宝玉如今可怜兮兮,面色却是红润的,面颊也丰润了起来,犹如上好的美玉般透着光。便笑道:“宝三爷且放心吧,这补品虽好,到底是不能多吃的。我这便去回老太太,老太太自然知晓的。”
她一面抽身走了,一面却也不禁心生羡慕:这宝三爷真不知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有贾母一人疼也就罢了,竟还有这么一堆人将其挂在心上,生怕他受了一丁点儿苦头。这人与人,当真是不同命。
第27章 师父寻人
便连贾政,虽则嘴上只说一个童生算不得什么,心内也不是不欢喜的。贾家饱读诗书之辈甚少,贾大老爷自不用说,典型的纨绔子弟,若是哪日翻出一本书来看,才真真是天要下红雨了;贾二老爷虽心甚向往,无奈着实是无甚天赋,才思平平,考了许多年也未曾考出一个正儿八经的功名来。东府的敬大爷倒是个才华横溢之辈,举人出身,偏又沉迷于修仙之道无法自拔,正经的官儿也不好好做,每日只同一群道士探讨这长生之道。
而宝玉这一代,又唯有元春、探春与贾珠三个出类拔萃的,其中又以贾珠最为贾政喜爱。年纪轻轻便是秀才,谁看了不赞叹一句年少有为少年英才?
只可惜天妒其才,竟令贾珠早早便一病去了。如此一来,偌大一个贾家竟找不出一个可暂且光耀门楣之人,朝堂中也无甚得用之力。元春只是个五品小官,探春又着实年纪太小,眼下好容易又出来宝玉这么一个,贾政焉能不得意?
这贾府未来的倚仗,可全在他二房的子孙上呢!
因着这个,贾政这几日在府中走路都带着风,王夫人也跟着在贾母面前得了不少体面。不说旁的,先前那收印子钱一事便再也无人提起了,碍着宝贝孙子的面子,贾母对她的面色也是缓和了不少,这几日也难得给了她些笑模样儿。
贾赦将弟弟面上的洋洋得意之色看的明明白白,只气得五内郁结,这几日日日在府里拎着贾琏、迎春两兄弟读书,非逼着他们读出个不差二房的功名来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