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玖卿走到窗边,见红梅又开,却已人非。遥遥望了一眼天际,冷冷一笑,将幕澜放下,道:“告诉北渺,是时候出发了。”
幕澜旋身化人,担忧着道:“君上,可你的伤未全好。”
“天方这阵子似乎没什么动静,怕是寻到苍龙血脉了。若是如此,魔族更需加快脚步寻到莲花石。吩咐青玄,继续去寻那苍龙血脉,若是打听到果真被天方保护起来了,便去找颜渊,他知道该如何做。”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门,留下幕澜一人哀叹一声便去吩咐那二人了。
方玖卿走在回重华殿的路上,只顾出神。
疑问与愠怒盘旋,却硬是理出点头绪来。正巧遇到浅草,淡淡对她说道:“你让青玄到重华殿来。”
浅草得令,撒开腿便跑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方玖卿眼中微不可觉的泛起了一丝波澜。待到那一日,他不知道他是否会留她性命。
刚回到重华殿,却见青玄已等在门前。
“君上,找青玄有何吩咐?”
“幕澜可与你说了?”
“说了。”
方玖卿点点头,随即直视他的眼,道:“那日你为何要杀墨辰?”
青玄微微低头,似是终于搜索到记忆,抬起头欲言又止。在方玖卿的紧盯下,终于猛吸一口气,道:“霖名测出水如意对他有反应。”
方玖卿怔了怔,即使之前便有所怀疑,但当真正听到那“有反应”三个字时,依旧不可避免的心下一沉。苍龙血脉,真是他么?若真是他······
“君上,如今他解了封印重回天方,虽不知是否是他,若是下次碰到,是否······”青玄瞧着他脸色,忽而不敢说完那句话。
方玖卿不语,脸色阴沉,愣是出神。
若真是他,他便是放虎归山。都说红尘错落,他还是将所有线都扯乱了。可若真是他,他能否狠下心来?
“青玄,若打听到真的是他,那便,”方玖卿缓缓闭了嘴,心思徘徊,许久之后,涩然一笑,“你与北渺去寻剩下的莲引。”说着,将指环脱下来递给他。
“君上,你想自己去寻那苍龙血脉?不可,让北渺跟着你吧。”
“本君只是想去确认一下罢了。”
说完,径自走进门去。
不久,一位长老走进重华殿,满脸忧愁。
“君上。”
“徐长老,本君那故去的兄长,你知道多少?”方玖卿紧紧盯着他,手中的茶盏亦一动不动。
徐长老明显一怔,随即笑了笑,道:“君上不必太在意,你兄长因为与凡人的一段情缘而自毁魂魄,到如今既已过了万来年,重提无益。再者,我老了,亦记得不甚清楚了。”
“哦?原来龙晞兄长是因一段不合宜的情缘才致此下场,怎么不是为了救父王么?”方玖卿邪邪一笑,似乎对徐长老那惊惶的反应甚觉有趣。
徐长老睁着不可置信又惶惑的眼眸看了他几秒,不知该作何回答。终于垂了垂眸,一派沧桑之态。“君上,徐或斗胆,究竟是谁告诉你此事?”
方玖卿划了划杯盖,眼也不抬。“这么说,倒是真的了。”
“徐或斗胆,望君上切勿相信不实之事。”
方玖卿瞬间冷了脸,盯着他些许瑟然的眼眸,硬声道:“看来你真是老糊涂了,忘了本君如今才是这魔族君主。说,到底是如何究竟?”
徐或一抹额前不合时节的冷汗,伏跪于地,连正眼亦不敢看方玖卿一眼,只是低着头,颤了颤声,道:“龙晞,的确便是前任太子,亦即君上你的兄长。只是那年仙魔一战,为了救老君上拿身挡剑。”
“把龙晞的一生从头说来。”
“这······君上,其实亦无甚可说,可说的只是那么一两件在徐或看来颇显奇怪之事。”
“说。”
“龙晞太子原来并不叫龙晞,是后来太子在梦中梦见一位仙人,那位仙人让他从······貌似是‘玄月’还是‘灵越’的,与‘龙晞’中挑一个,龙晞太子便奏明老君上更名为‘龙晞’。后来,仙魔战中被一仙人用凝了仙血的屠灵箭射中,事后却见那仙人不知为何极其痛苦地嘶喊。徐或当时在场,亦不知究竟那仙人为何射死了太子后如此痛苦。到如今,久到徐或都不曾再忆起。之后,老君上不忍见太子魂魄不断虚弱,便将他艰辛修补的不全灵魄投入轮回台,望其可以往生。当时,老君上离开了,徐或缅怀太子,便在轮回台旁的林子里逗留。不曾想却遇见了一个想不开自投轮回台的仙家,那仙家正是那射太子的仙家。事有凑巧,那时,轮回台无端震动,许是年久失修出了事故。徐或想,正在轮回道中的魂魄,多少都会受些影响,却不知究竟会如何。待到万来年后,君上出生,老君上却时常对徐或慨叹天数躲不掉,甚至,想······”
方玖卿淡淡接道:“想掐死本君?”
徐或一慌,忙道:“老君上实是爱君上的,如若不然,又岂会······入了那树阵?”
“本君自会分辨,继续说。”
“老君上自君上出生后,便不许任何人提到龙晞太子的事。后来,更是耗损灵力取了玄冰洞中那最为坚硬的一方玄冰中的一块,硬是将它炼成了冰莲。那冰莲,正是先前暂居寒山的仙家所采那朵。相信君上亦知道老君上的吩咐,若是谁能采了那冰莲,望君上能忘便忘。事实上,那朵冰莲,是老君上为君上做的指引。老君上吩咐徐或,若是有一天君上问起龙晞太子的事,便······将冰莲毁了。”
“为何?”
“因为魔障。”
“何意?”
徐或定定看了方玖卿许久,方道:“君上,所谓障,便是遮掩。君上能看到什么不能看到什么,皆为障所碍。徐或虽不知老君上为何如此做,但如今徐或想,老君上算错了,冰莲毁与不毁,于今而言,无济于事。”
“说明白点。”
徐或一笑:“君上,那救你的御文星君,如今已成了你的障。君上,更需分清自己所要究竟是什么。”
方玖卿淡淡抿了一口茶,道:“所要究竟是什么?在分清之前,本君仍有些事需要弄清楚。徐长老,寒山又要麻烦你与各位长老一同打理一段时间了。”
说完,离开正厅往书房去了。
徐或却长长叹了口气,苦苦一笑:“情之一字,奈何。”
回到书房,自个人闭起门来沉默出神了一日,第二日便抱着幕澜出了寒山。由于灵丹未愈,只能腾云与走路间不断更替。如此一来,时间便长了。
枯柳下,几人摆开棋盘,正悠悠闲闲地下棋谈天。
“听说了吗?未名山不知是谁种上了桃花。”
“听前代说,未名山几千年来不是不管何种花都种不活的么?也正因如此荒凉了,毕竟种粮食亦不开花,无甚用处。”
“是啊,可这寒冬腊月的,那漫山的桃花却开了。”
“岂非怪事?”
“还有更怪的呐,据说时常有一只白狮蜷缩在那棵开得最灿烂的桃树下,不动不叫,人来杀它它亦不躲。”
“没杀成?”
“杀不成,那白狮伤了却无几日便自己好了,因而现在都没人敢去杀它。人们从那棵桃树旁经过,它亦不去攻击。人说它有灵性,或许真是如此呢。”
“我还听说,有一人财心起,想要夺了它脖颈上的玉佩,却被它毫不留情地狠狠咬下了一块肉。”
“那是活该,人家白狮的玉佩,凭什么抢了人家的。”
“听说,有一个画师胆大地在桃树前画了一幅白狮情怨图呢?”
“狮还有情?这画师自己臆想的吧?”
“先不论是否是臆想,只知后来画师常常拿些酒肉坐在它身旁,也不知那白狮是否有喝酒吃肉。”
“那狮没有吃他?”
“都说那狮有灵性,和谐着呢。”
“什么和谐,那狮只是趴着,并不理会那画师,怎能算‘和谐’二字?”
“你这什么‘和谐’,难道要一起喝酒吃肉才叫‘和谐’?它可是狮,不是人。”
方玖卿站在柳树旁,默默不语,只是心头无端涌起的一阵涩然惊颤了他。未名山上草木深,步心却一直守在那桃树下,他是追悔还是缅怀?步心已然不能放下,不知自己又是否能放下。忽而一笑,若是能放下,又怎会在此处?他望望东方,想着大约两日后便可到天方了。他要找他,确认清楚。他要他悟的,究竟是什么?忽而想起梦中那梨花飞散,心头一滞,他的兄长,怎么亦不该出现在他梦里。
小灵说,墨辰要找的是紫微帝君玄月,不是魔君方玖卿。换言之,根据所知,他要找的是他的兄长龙晞,因为他是紫微帝君的魂,而他方玖卿的魂,却不是他要找的。那凝了他血的箭,射中了龙晞。那日他体内凝出的血珠亦是他的血,却无端在他体内。前日十五,他亦不曾心疼,莫非真是因为那血珠的缘故么?他总觉得,并非如此简单,他还有事瞒着他,包括那不能确定的苍龙血脉。方玖卿眼眸微眯,不自觉地拽紧了幕澜脖颈上的红毛。
第34章 谁更胡来
天方,迷津渡。
方玖卿细细环顾四周,看到那棵在墨辰前尘中熟悉的玉树,缓缓步过去,放下幕澜,随手摘了一片青绿叶子轻捻着。
“你是谁?”一道疑惑的声音从云海那边传来。
方玖卿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抬步便走。
“站住。”
方玖卿站定,转过身去,只见摆渡仙人手拿船桨,一脸警惕,紧紧盯着他。方玖卿淡淡回道:“天一魔君方玖卿。”
摆渡仙人怔愣了好半晌,方放下船桨,撒腿便跑。方玖卿看着他跑去报信,并不阻止他,反而平静地返回到那棵玉树下坐下,一边为幕澜梳理红毛一边淡淡笑着。
不一会儿,果然如他所料,不少天兵天将由御剑星君与太白金星率领,齐齐将武器对着他。
“不知魔君来此所为何事?”太白金星好歹与方玖卿见过多次,怎么也算是有那么一丝交情,客客气气问道。
方玖卿自然知道他们并不想开打,于是抱了幕澜,随意抚着,道:“御文星君在哪?”
太白金星眼眸一眯,拽紧了拂尘,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他。“御文星君自然是在文晨殿,只是,若是魔君想去见他,怕是不能答应。”
“既然不能去见他,便叫他来见本君,本君就在此处等他。”方玖卿望了望前方密林深处,似是见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
“魔君,不管是你去还是他来,总而言之,你们不能相见。”
方玖卿冷冷看着他,道:“看来是要打一场了。”
他不来,那他便去找他。
“好一个魔君,你竟然忘······”
“御剑星君!”太白金星不知为何急急制止了御剑星君,如此一来倒令方玖卿升起了疑惑。
“魔君,御文星君既然回到天方,那他便不再是一散仙,而是掌管天下文法的仙君。他的职责可与魔君无甚交集,自然不便相见。”
方玖卿冷冷一笑,所谓五界盟誓,亦不过是为了遮掩,相互之间看不清,又相互之间各自谋划。仙与魔渐行渐远,难怪现下连面都不能见了。仙与魔决裂,他原本是不在乎的,战便战。然现下他却感到愠怒。
幕澜似乎感受到那股若有若无散发的怒气,跳将下来,旋身一化,却被方玖卿设的结界困住了。
方玖卿冷峻了脸,右手赫然出现水蓝水蓝的凝魄冰剑。泛着如雾白光的剑身寒气逼人。
御剑星君见此,眼神微微缩了缩。随即一马当先,与方玖卿打了起来。太白金星与众兵将不由分说,便加了进去。
方玖卿本想费点力气将他们一一折杀,但一转念想到那位为星君的墨辰,手下便留了几分。
直到虚耗了时间亦只丢了几个仙魂入轮回,方玖卿终于失去了耐心,飞退几米,结阵施法。
那边的仙人知晓厉害,亦齐齐念起咒来消挡。
本以为将演化成一场生死未明的恶性斗殴事件,不曾想在一触即发之际太上老君牵着青牛徐徐从两者之间走过,口中念道:“牛儿牛儿,你说世间怎有人如此痴傻?偏偏以为那流水无情,却不将那流水如何载落花思量一番。奈何,奈何浪费了那片流水心啊。”
随即站在中间,转过身去面对着众仙,笑道:“诸位仙家,此事交由老仙处理,可先行回去?”
太白金星微微皱眉,“太上老君,老仙怕这魔君会伤了您?”
“不会不会,这是牛儿都知道的事,你们且放心。”
“可老君······”太白金星支吾着。
太上老君知晓他担心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太白金星的担忧。
太白瞧见,只能狠狠地瞪了方玖卿一眼,不知道与御剑星君说了什么,便一起领着人消失在密林深处。
太上老君拉了青牛,朝他一笑,道一句“你来”便自顾走着。
三十三重天,少了身为三清之一居住地的严敬,倒多了几分悠然闲淡。
方玖卿坐在棋盘那边,幕澜在其身后站立。
太上老君坐在棋盘这边,却不动,只是聚精会神看着那盘死局,想方设法想要将它活化。
方玖卿对于这位几乎隐逸的三清之一还是敬重的,故而看着太上老君研究了这死局许久依然如入定般,便自己站了起来,倚靠在亭柱上。看着闲适的落花流水之外渺阔的雾林,偶有几声鸟啼兽鸣传入,稍不经意便出神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方玖卿终于回过神来时,一转头却发现太上老君正站在他身旁微微笑着同样看着那片雾林。
“魔君,那片林子,是世间最为纯粹的地方,老仙一次也没踏进去过,老仙亦规定了谁也不能踏进去。林子皆是自然生长,内里的万物繁衍生息皆靠自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本就是规律。如今,却有人妄想阻碍它的脚步。”
方玖卿冷冷一笑,“太上老君所说是本君?”
太上老君定定看进他眼里,忽而一笑,道:“非也。”
方玖卿微微皱眉,疑惑丛生,为何不是他,应该是他不是么?
太上老君一转眼,看着已化为人的幕澜,笑道:“这红狐的毛色倒是红得纯净,人间可不少人会觊觎呢。”
幕澜一惊,忙躲到方玖卿身旁,缩了缩,看着面前这位法力难测的老仙人。
方玖卿却说道:“只要太上老君不觊觎便好。”
“那么,魔君可觊觎?”
方玖卿看着他,抿紧了唇,良久方道:“老君若是想要,本君便留下他了。”无视幕澜眼中的震惊与哀求,挥袖间将他还化为红狐。
太上老君哈哈一笑,“这红狐可伴了你不少难熬的夜呢,轻易舍得?”
方玖卿不答,脸上却升起了防备之色。
“据老君所知,魔君十五心疼之症生来便有,可为何如今不再犯?魔君可曾想过?”
方玖卿一怔,幽幽出口:“是墨辰的血?”
“魔君,明明是御文星君的血,按你所知,你与他又无甚前尘,可为何血会在你心里?”
······
“御文与老仙下棋时曾言‘下了便下了’,如今他避你不见,甚至天方调兵遣将阻碍你与他相见,魔君难道不曾怀疑?”
······
太上老君忽而诡异地扯了扯嘴角,问:“浅草可好?”
方玖卿瞳孔一缩,随即一笑,却不言。良久,方道:“太上老君与人说话都喜欢打哑谜么?本君不太明白。”
此时,轮到太上老君笑了:“不明白便自己去参明白吧。”
“老君知道本君总会有法子让老君说明白。”方玖卿目中狡黠一闪。
“这个自然,只是即使将老仙杀了,老仙亦不会向你说明白的。”
方玖卿敛笑,神情抚上一丝伤怀,道:“墨辰,是那苍龙血脉?”
太上老君一转身,望着雾林,淡淡回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或者,魔君想毁了他?”
良久,身后无声,太上老君捋了捋胡子,道:“若是如此,不管他是与不是,避着你总是该的。”
方玖卿垂眸,神色犹豫。
片刻之后,太上老君接过一瓣落花,递到他面前:“勿浪费了御文一番苦心,回去吧。”
方玖卿看着那片花瓣,却见它却被太上老君一个甩手飘了出去。忍不住脱口而出:“究竟什么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