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是艺妓。”
“那成角儿呢?”
“艺妓里头,你要是能唱的好。”
“我就能走?”
他看这孩子疑惑却又不甘的目光,最终选择了那个更值得憧憬的答复。改改迟疑后点了点头:“是,如若你愿意唱,唱得好。来日,你成角儿了,你就能走。你就可以堂堂正正高高兴兴的,从这个大门出去,出这条巷子。你若是能当了魁角,到时候别说你自己想留在这儿了,别人也会花大价钱千方百计的让你离开。”
改改为她描绘了一个足够美好的未来了,这个未来对于芸湘这样大的孩子来说足够有吸引力。她摸了摸脸,擦干净了眼泪:“我会好好学唱戏的。不仅学唱戏,还会学琵琶,学三弦,学箫。我也会好好地认字,将来能做个有学识的人。我……我……我会努力成角儿,甚至成为魁角的,我会的!”
可是有太多东西,改改没有告诉她了。
要成角儿,想在这条河边混出名堂来,得牺牲太多的东西,很快芸湘就会认识到这一点,那些个天真、灿烂,都要一样一样的丢进河水里头,任由那些沙土蔓延上来,漫不透气,彻底淹死在河底。
没人逃得过这个。想活下去,谁都逃不过。
他看着芸湘的那双眼,倔强、果断,隐隐约约之中还是能看见当初她刚到凤轩斋时的那份凶狠。有时候他也挺羡慕这个孩子的,因为隐约知道的一点什么,反而更能坚定自己的心,更重要的是还不怕打,不怕别人凶狠,浑身上下满满都是刺,到处都是她的敌人,随时都能保持警惕。
偏偏他当初就不是这样。他从一开始来就是叫惠娘四姨爱护着,爱护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第二十一章
重新回楼上的时候,惠娘那边已经安歇了。改改抱着芸湘,丫头之前哭累了趴在他的肩上眼睛困得眯成了一条线。他把这孩子在床上放下,又将地上的毯子捡起来,盖到她身上。
耳室的这张小床,他原来也睡过。八岁以前,他就睡这儿,晚上要是惠娘那边没有客人了,偶尔还会在惠妈妈的床上睡。
八岁以后,他逃了又被惠娘带回来,就自己一个屋子睡了,没有几个月,梨花也就来了,代替了他睡在了耳室的那张小床上。耳室的小床上睡过好几代刚进凤轩斋的孩子,一个个在妈妈身边带过来,惠娘四姨小时候可能也在这上面睡过。
改改蹲下身来,看着芸湘睡颜,伸手蹭了蹭她的额头,把她细碎的额发整理好。站起身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连接正屋那儿的门帘处站着个人,改改转过头,惠娘里头什么都没穿,松松垮垮的披着一件白色的丝绸睡袍站在那儿。女人手里头轻握着一杆烟,与他看了眼歪过头,示意他出来谈。
出来的时候,她正靠在长廊扶手上抽烟,迷迷蒙蒙的烟雾飘散开来,惠娘拢了拢头发,瞥了眼改改:“那丫头半夜里又跑出去做什么。”
改改轻咳了一声:“没什么,半夜里被你吵醒了,跑出去避避嫌。”
“呵,那么大点的孩子还知道避嫌?”
“那丫头早熟的很,怎么不知道。”
“那我以后还应该避着了不成?”
改改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避过?”
惠娘凑近了些打量他,改改眨眨眼,看她忽然逼近,略略避开,却叫她伸手两指一握捏住了他下巴。
“眼睛怎么红了?谁来招惹了你?”
改改想别过头,让妈妈给强拧着,迫着他看着自己。
“没谁。我自己困得。”
“困能困成这模样?”她吐出了一口烟,“是仇天酬吗?”
改改没说话。他不说话,惠娘就大概知道了。女人冷笑着松开了手:“好生奇怪的一个主顾,死活认不清事理。他是当真喜欢你呢,改改。哈……可他那样的喜欢,”惠娘轻咬着烟管,轻哼道,“咱们这地方有谁受得起。”
“好了,你也别说了。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嗯?”
“今晚上,我算是把话和二爷说明白了。”改改苦笑道,“他也认清楚我是个什么货色,将来不会再来了。”
惠娘看着他,忽然想伸手摸摸这孩子的肩,可自己伸到一半时,又怯怯的放下。改改捋了捋身上衣褶,和惠娘说:“惠妈妈,你去睡吧,我也休息了。”
“嗯。”
她看着青年从她背后离开,沿着走廊往对面他自己房间那儿走,惠娘瞧了眼屋中正熟睡着的芸湘,又看了眼自己这个大徒儿的背影,忽然开口叫住了他:“改改啊。”
改改停顿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你……你有没有,恨过我啊。”
这个点,凤轩斋的走廊里头也没有灯,一片黑暗中,也很难看清人脸上的表情,惠娘忐忑地等着那孩子回答,半晌,听见一声轻笑。改改说:“怎么会恨妈妈呢,若是没您,我师父死了以后,那些人只会直接把我卖了,哪里有机会,混成今天的样子啊。”
“嗯……”
“还有别的事吗?”
惠娘敲了敲烟杆。
“没事儿了,你去睡吧。”
她望着这孩子的背影:修长、高大,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调、面上的神情,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她与四姨亲手调教出来的。
也是他们亲手捏碎了,然后再一点点的拼起来的。她知道当初小山为什么宁可当一个三餐不果腹的裁缝也不肯拿起三弦去再弹一曲再唱一句,也知道,他死前为什么宁可带着改改四处漂泊,也不愿意把那个孩子带回来。
谁愿意啊。这儿的日子再安稳又有什么用?说到底了,还不就是给别人当个器物,就像是一杯酒、一幅画能惹人高兴,舒人心怀,他们做的也不过就是用一首曲子,一折戏曲图客人开心。
躺在床上的时候,改改情不自禁的蜷缩起身。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仇天酬那双厌恶的眼神,那失望的目光。好了,高兴了吧,总算是将人彻彻底底的逼走了,开心了吧?人家终于是认清楚你真面目了,满意了吧?这世道难得有一个把你当成清清白白的人,你还一定要让他知晓你是有多污浊。
犯贱。
其实仇天酬那样的人,他是喜欢的——怎么会不喜欢呢,谈吐、做派、学识、见解,统统都是他羡慕想成为却永远成为不了的那种人,他走过那么多地方,学过那么多的东西,有出过国留过学,这样的人,偏偏还能坐下来,好好地,平等的跟他说话,谈事。怎么会不喜欢呀?他那面容,他那身形,就连他说话时微微往上翘一点的嘴角他都喜欢。
但越是喜欢,越是喜欢他心里头就越慌乱。仇天酬眼睛里看见的那个改改,太好,太漂亮,太干净,干净的像是根本从话本里头走出来的。太不像他了。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辛辛苦苦经营着这一方小地方,为着生活,他见惯了也经历了太多那位富家少爷永远不知道的肮脏事。他也想就那样漂漂亮亮的,谁不喜欢光鲜亮丽,他也爱在台上的日子。
可不管是在淮景河边上做艺妓,还是跟着戏班子四处跑江湖,说白了其实还不是一样的。只是戏班里头稍稍好一丁点,都是下九流,谁又能瞧不起谁呢。
改改只与芸湘说了自己当初逃跑时的境况,可没有告诉她自己当初是为什么跑走的。他也是被吓的,只是不是让惠娘吓到,是叫惠娘的一个熟客吓坏的。
那时候他还睡在耳室芸湘睡的那张床,那年他八岁,正是男孩子生的最稚嫩可爱的年纪。八岁之前,惠妈妈和四姨将他护的太好了,即便带他出去跑堂口,也从来不会叫别人多碰他一根手指头。人家也就远远地看看,知道凤轩斋收进来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孩子,那男孩子生的唇红齿白、浓眉大眼的,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女娃娃。
所以那时候,他醒过来时,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浑身上下僵硬着,连开口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那是一个男人,热烘烘赤裸着的身子弓在他身边,手始终都在他的下体徘徊,他的那些揉捏、抚摸和舔舐都让改改恶心到头皮发麻。具体如今改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大腿之间那股恶心的腥臭味,惠娘发疯一样的咒骂与捶打。
还有就是逃。
就像芸湘喊的,若是在这地界上只能做一个由人操弄的婊子,那留在这儿永身永世翻不得身,不如死去算了!改改那个时候也是那么想的,要是从此以后,都只能过那样的日子,那比死都不如。他一想到就恶心想吐,怎么天底下还有那样的畜生?他分明只是一个孩子!仔细想想那客人自己的孩子只怕都要比他年龄大呢,那畜生又怎么下得了手?
回来以后,改改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不管惠娘与四姨怎么哄他、劝他,他都始终缄口不言。这孩子像是忽然之间木讷了,叫他他也不大有反应。其实不是他不想说,只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开始恨这个地方,恨惠娘,恨四姨,恨他死去的师父,也恨自己。
如果他长得不是那么好看,是不是就不会有那天晚上的事了?如若没有那晚上的事情,惠娘也不必和客人争吵,自己也就不会逃跑,更不用四姨花了大钱再把自己给赎回来。要是没有那个晚上的事情就好了,要是自己长得不好看就好了。
又或者,要是干脆自己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这些事情都是他在自己脑子里一点一点得出的结论,最后连对于死亡的准备,也是由他自己一手操办的。要是死了的话,就什么事都没了,惠妈妈也用不着每一次看见自己就露出歉疚难过的神情,四姨也不用整日整日的丧气。虽然他恨他们,恨这个地方,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命也算是他们救回来的,他不能做知恩不图报的人。
那个时候梨花也已经来了,改改看小师妹比自己更能讨两个大人欢心,也就坚定了自己去死的决心。因为是个孩子,也没有法子弄来别的什么东西,改改索性用了最简单的一个方法:跳河。
他不会游泳,也知道人只要在水里头待上一段时间就没命了,阎王爷马上就收走。
就在暮春时候的一个午后,改改往自己的脚上绑了块石头,毅然决然的跳进了水里。淮景河水淹没过来,整个蓝灿灿的天蒙进了水面里头,改改睁着酸涩的眼睛,头一次在这地方看见了那么好看的天。石头带着他一点点的往水底去,呼吸被剥夺,神智也渐渐模糊,改改的眼也撑不住了,一点点的将要合上。隐约之中,他看见岸上出现了梨花哭喊的小脸,也看见了四姨与惠娘站在岸边喊叫。
有人跳进了水里,拉扯掉了他脚上的绳子丢掉了石头,改改想挣脱开那个救他的人的怀抱,可是水里头带的时间有点久,四肢使不上一点力气。
上了岸,惠娘的凄厉的哭声传进他的耳朵里,女人身上穿着一件金贵的旗袍,不顾改改一身河水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犯什么傻呀——!人家混球干的畜生事儿你跟着犯什么傻呀,我的改改呀!”惠娘脸贴着他,眼泪直往他的脸上脖子里流,“这地界,这地界就是这么混账,可你死了……你死了我还有什么盼头呢。改改啊,孩子,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求求你了,改改,为着我,你别恨我,也别怪我,今日你死我拦着。我是真的……我失了太多了,已经不能再失了你了呀改改……”
那日他没死成,但大概,也是死了。
他扑在了惠娘怀里,那么久时间以来,第一回 开口,痛痛快快的在女人的怀里嘶哑着哭出了声音。
第二十二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随着院里的桂花香飘起,夏日也算是彻底结束了。惠娘说了一夏天的想在院里放一缸荷花,到了入秋了都没买,索性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芸湘八月初的时候偷偷摸摸从外头抱回来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惠娘发现时一通数落:“自个儿都养不活,还弄那么一小畜生回来。”
那丫头怯怯地抱着那条脏兮兮的小狗不敢抬头。惠娘横了眼:“这小东西身上脏死了,还不快丢了,要是有什么毛病过给你了怎么办!”
“它……它身上没毛病的,就是看起来脏罢了,洗干净就好了。”芸湘小声回答,惠娘一挑眉一瞪眼,“嗯”字刚出,丫头身子就一抖,在旁瞧唱?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镜乃囊炭床幌氯ィ畔率槔从胨溃骸耙惶跣」仿穑热豢戳嗣幻。脱牛铱囱芬餐茫勖钦舛徽备隹醇一ぴ旱模俊?br /> 惠娘皱眉:“人家不要的狗,谁知道是有什么毛病。”
“来,过来芸湘。”
芸湘与四姨好歹还算亲热,听见有她撑腰忙抱着小狗跑到嬷嬷面前,仔仔细细的叫她查看:“您瞧瞧,是不是挺好的,只不过因为别人家都有狗了才把这条小狗丢出来的。”
“嗯,我看也是。”四姨查看完后彻底站在了芸湘那,“我去烧盆热水给这条狗洗干净。不过你先听好了啊,狗是你带回来的,你得好好的养着,别到时候养狗的事情全归到我们身上来。”
“我会好好养它的,给它吃东西,给它洗澡!”芸湘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冲着惠娘慎重其事的下保证,“真的!我、我发誓!”
惠娘不耐烦地冲她俩摆摆手:“行了行了,要养就养吧。不过我先说好了,不准让这小畜生上楼进屋啊!”
“好!”
等那天改改和如笙回来的时候,芸湘已经带着小黑狗满院子的跑了,那丫头还给小狗取了个名字,叫“阿二”。
有了狗以后,芸湘明显开朗得多,原来和惠娘说话时不敢看她眼睛,唯唯诺诺,有了狗以后,也会抬头和她对视,正常交流了。当然了,那些个咒骂还是少不了的。虽然一开始答应了惠娘,不准把小狗带上楼,可她还是会偷偷摸摸地把阿二带到自己屋里,那小狗不听话,从门帘穿过去进惠娘屋里头转个圈,叫惠妈妈回房间里瞧见了狗爪印又是一通好骂。芸湘怕她责备自己,要打阿二,每每出事了就把阿二往如笙的房间里塞。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有了条狗,院子里的笑声又多了起来似得。
改改其实特别喜欢看芸湘因为阿二犯错以后,把狗寄养在如笙那。如笙那家伙以前让隔壁书寓的那条恶犬追过屁股,差一点点就让它咬着了,如今瞧见狗了心里都有点发憷,还好阿二还是条狗崽子,等再大点儿了,估摸着芸湘可就哪儿也藏不了。原来芸湘还想藏改改这儿,改改借口屋子里有一堆的乐器,怕叫那小狗给弄坏了。那小丫头也怕,索性欺负老老实实的二师兄。
狗,一天天的长大,院里的桂花开了又谢了一地。惠妈妈的客人送了两缸鲤鱼来,一缸六条,都是五红一黑,两缸锦鲤拿来了,就放在天井屋檐底下。下雨的时候还时不时滴进去几滴水。因为差不多和旁边台阶一般高,芸湘的那条阿二有事没事就喜欢蹲在鱼缸边上看着几条鱼游来游去,时不时还会伸爪子想去捞。惠娘有一天坐在厅堂里头瞧着那狗,翘着二郎腿讽道:“都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有狗来拿鱼的。又不是养了只猫,真够稀奇。”
改改其实看惠娘也有时候想笑,一开始芸湘养狗她千方百计的阻拦,眼下养了,也是不给阿二好脸色看,可到了四下没人,这狗又偏偏跟着她的时候,她也会纡尊降贵的半蹲下身,伸了手摸摸这小狗的脑袋,由它舔两口。
有一日改改外头回来,远远地看见惠娘坐在了椅子上逗弄阿二,正要打招呼,惠娘已抬头看见他,脸上面色一变,拍了一下阿二的脑袋,缩回了手去靠回椅子上抽烟,嘴里还骂一句:“死皮白赖的小畜生。”
改改想笑,但看着妈妈那一副端着的面色,只好憋着,看阿二委委屈屈呜咽一声朝外头跑。他把琴放下,在惠娘身旁倒了杯茶坐下来:“你喜欢就喜欢,跟一条狗有什么好耍性子的。”
惠娘犯了个白眼:“谁告诉你我喜欢了。”
改改无奈:“好,你不喜欢。你不喜欢还逗它。”
惠娘哼哼一声:“狗呢,和男人是一样的,招招手就上赶着过来了,管你是谁,对它到底真心不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