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说,稍安勿躁,等岳隐回来就好了。”
沈知秋想了想,点头道:“如此也好。”
萧少陵从旁听了一耳朵,笑道:“这有何难,这点小事我就替岳师弟管了吧。”
“别别别。”众人纷纷摆手。
萧少陵不悦,叛逆地一扭头,奔往厨房的方向,便是准备为岳隐分忧去了。
这日,沈知秋到了掌门住处用饭,两人用餐习惯极好,不言不语间就把饭用了个干净,两人到了院子里散步消食。
掌门既然是统领剑宗墨奕的人,他的名号自然就被称作掌剑真人,如今仍旧活着、与他同辈的仅剩一位师兄——萧少陵与沈知秋的师父,奕剑长老。
这位奕剑长老的剑术虽然排在当代首位,却生性逍遥,一早就带着妻子云游去了,徒留下掌剑真人独自支撑着墨奕门庭,久而久之,掌剑真人亦成了一派宗师,备受江湖尊敬。
掌剑真人身量颇高,面色莹润,看不出多少年纪,唯独两鬓微微泛白,眼角数道细纹,既显肃正,又透出些许风霜,只见他缓缓道:“今日的饭菜,是少陵准备的?”
今日的雕花萝卜,手艺极为精湛,断口之处隐约可见蜿蜒,正是百花蛇草剑的痕迹。
沈知秋钦慕地应道:“师兄说,练剑不应该拘泥于场地,厨房里一样可以。”
掌剑真人思忖了片刻,真心实意地问道:“隐儿何时归京?”
沈知秋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掌剑真人轻声叹道:“若是铭川还在……”
赵铭川是掌剑真人同辈的小师弟,年岁与他相差颇大,却同样是墨奕正统,为人踏实沉稳,有如谦谦君子,与岳隐一同将墨奕管理得井井有条;直到五年前,他正式外出游历,岂料这一去就是五年未归,从此杳无音讯,人人都说他是遭逢意外,可惜至今连他的尸骨都下落不明,因此,掌剑真人每逢提起赵铭川之事,均是沉痛不已。
沈知秋不懂说话,只得勉力挤出一句安慰:“若是铭川师叔还在,我们就有肉吃了。”
掌剑真人知道他脾性如此,倒也不恼,只是摇了摇头,哑然而笑。
夜幕渐落,白日的喧嚣徐徐退却,只留下街边的一丁点打更声响,衬着低垂的星光,遥遥地流淌在院子里,即便如此,却始终没能打扰到主人的半分安宁,只因韩府里头虽是看不见乐师班子的身影,但那悠远的古琴曲仍旧清晰可闻,温柔地点缀着夜晚。
韩璧端坐在灯下查账,他消失了一段时间,有太多事等着他批示处理,不知不觉便已入夜,他舒了口气,唤了韩半步进门。
韩璧先是吩咐道:“你去一趟墨奕,修个院子。”
韩半步向来通达,先是低声领命,又故作严肃地问道:“院子要修多久?要不要顺便给您修条暗道,方便您随时访友?”
“不必。”韩璧淡淡答道。
韩半步甚为惊奇:“少主你怎么变了。”
韩璧沉吟片刻,就低声下了决断:“迟早都要住过来的,与其修什么暗道,还不如把这边的主客厢房打通算了。”
韩半步钦佩道:“您果然深谋远虑。”
“少主,我有一事要说。”过了片刻,韩半步走近两步,开口汇报道,“您返京之前,老爷就派人传了讯,让您这几天去一趟碧露行宫。”
碧露行宫位于京城西郊,由于昔日的韩皇后甚喜那处的温泉,皇帝便下旨修建了碧露行宫,成为了禁宫外的好去处,即便到了如今,皇帝也时常独自前往碧露行宫解乏休养。
“我知道了,”韩璧揉了揉纠结的眉间,继而摊开账本问道,“最近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
账本之上,宴饮、水粉一类专供达官贵人的行当,生意均是大不如前。
韩半步:“此事说来奇怪,这段日子以来,已是有三位朝廷命官遭遇暗杀,行凶之人手法干净利落,足迹来去无踪,竟是一直没能破案。”
在韩璧身陷扶鸾教的日子里,京城疑案丛生,一时人人自危,高官及其家眷为求自保,纷纷极少出门,皇帝听闻此事后,不禁勃然大怒,严令京城卫彻查此事。
因此,不过短短数日,京城卫统领几乎是愁白了头。
韩璧瞥了眼死亡名单,不过寥寥三人,却都是朝廷重臣,尤其是御史左澜,监察朝政,刚正不阿,素来为南江帝所重用,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杀,难怪引来如此轩然大波。
“左澜……他与太子素来不和,时常替陛下找由头训斥东宫,至于同样有人出事的户部与刑部,太子觊觎已久,一直想往里安插人手。”韩璧沉吟道。
韩半步挠了挠头:“少主您的意思是,这事儿是太子干的?”
“他即便是再蠢,也断然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
韩半步:“陛下确实没有因此事训斥过东宫。”
韩璧笑道:“陛下心里有明镜,太子又是国之储君,想必不会无缘无故地冤枉他。”
“若是有了真凭实据呢?”韩半步皱眉。
凝望着摇曳的灯火,韩璧脸上的笑意越发模糊起来,“信与不信,不过是一念之差,陛下若是不信,这世上又何来什么真凭实据呢?”
两日后,碧露行宫。
温泉热气蒸得整座行宫雾气茫茫,一路上更是青山绕水,雕满白玉芙蓉,虽是华贵堂皇,却不闻半点喧嚣之声,处处隐约透着清幽素净,似是霞叶边沿的一点碧露,始终停步在将下未下的时分,纠缠着欲断难断的思绪。
韩璧曾经也是来过此地的,那时韩皇后尚在,碧露行宫仍是歌舞娉婷的景致;直到韩皇后溘然逝去,碧露行宫就再无奏乐,沉寂至今。
韩璧自加冠以来,就极少有人再称呼他的小名,唯独面前这位仗着身份,从来不肯改正,于公来说,这人是天子,天下万民莫不以他为主;于私来说,这人是韩皇后的丈夫,是韩璧最显赫的长辈。
皇帝独坐在亭中,面前放着一盘残局,他正值壮年,精神颇佳,穿着虽像是个寻常权贵,却隐约可见威严之相,长眉微蹙,不怒而威。
帝后喜爱孩童,可惜当初韩皇后无子,便时常命韩璧入宫陪伴,一时圣宠颇浓,甚至不亚于半个皇子,直至如今,南江帝对他来说仍是个亦君亦父的存在。
韩璧向他见礼,两人就此残局对弈起来。
“阿宣,你赢了。”皇帝笑道。
黑棋在指间悬宕片刻,最终黯然入笼。
韩璧动作自如地拾起棋来:“我自知不学无术,就会点儿琴棋书画,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叹道:“真的不打算入仕?”
韩璧犹豫了片刻,还是笑着摇头谢过:“您也明白,我看着朝野政事就头疼,还是做生意适合我。”
“说吧,这次又要找朕讨什么赏赐?”皇帝向来宽待于他,闻言并无不悦,反而是话语里头带了笑意。
韩璧:“我准备开家新酒楼,若是能得到陛下的御笔,那就再好不过了。”
皇帝失笑:“你整天就想着敲诈这点东西,没出息。”
两人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倒有几分像民间寻常父子,半响后皇帝话锋一转,问起他失踪之事:“朕听说你此次安然而归,全靠墨奕的一位剑客护持,他叫什么来着,沈知秋?”
韩璧知道皇帝在京城遍布眼线,这点事儿自然瞒不过他,只得坦然答道:“谢陛下记挂,我正准备好好答谢于他。”
皇帝笑道:“自该如此。”
韩璧不仅记忆极佳,手上动作更是毫不耽误,不过谈话之间,就把棋盘恢复回原本残局模样,竟是未曾错落一子,皇帝见状,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低语道:“当初朕和你姐姐弈棋,你就在旁看着,虽是年纪尚小,但只要事后问你棋谱,你总能恢复一模一样。朕当时便想着,若是日后我和你姐姐有了皇子,大约就很像你,既聪明又好看。”
韩璧紧抿了唇,不发一言。
皇帝从小看他长大,感情甚深,自然不会因他沉默就怪罪于他,只是笑道:“阿宣,你想见你大哥吗?”
韩璧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韩瑗,只得如实应道:“回陛下,我前年到南方采风,见过他一次,如今不是很想。”
“朕命他返京接任京城卫统领一职,若是快马加鞭,大概这几日便能到了。”皇帝笑道。
要彻查京城悬案的京城卫统领?
这简直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韩璧不由得为他大哥默哀。
此时有内监入禀,道是太子来了。
韩璧不欲打扰,可是皇帝没有发话,他也不好就此告辞,只得站到一旁,可惜他风姿特秀,随便一站就成了道难得的景致,无论如何叫人忽略不去,太子更是如此,向着皇帝见过礼后便打趣道:“韩公子与父皇弈棋,不知谁输谁赢?”
皇帝不咸不淡地笑道:“你消息这样快,难道没人告诉你输赢么?”
太子眼色一闪,垂眸应道:“该是父皇赢了。”
皇帝先是轻笑,其后便让太子坐到对面,准备对弈一局,又挥手让韩璧回家歇去,临尾不忘对他补了一句:“太子送给你父亲的礼物,朕知道了,回去转告韩珣,让他仔细收着吧,其余的不用多管。”
韩璧远离京城一段日子,竟然不知道这君臣父子之间的关系已是到了如此生疏冷淡的程度,幸好此事不归他管,他低声应过,便徐然退了下去。
亭中只剩下一对父子,以及一盘黑白残局。
太子对韩家送礼一事被这样当场点明,好在他表面上看起来岿然不动,倒是没露什么破绽;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自然也不会穷追猛打,两人安静地下了一会儿棋,倒也显得宁静。
最后一手落了子,太子轻声叹道:“父皇,我已输了。”
皇帝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若有似无地叹了气:“是啊,你下棋向来不好。”
韩璧离开了碧露行宫,路上便有人来接,他掀开马车车帘,发现里头坐着的正是他的父亲——丞相韩珣。
韩璧是韩珣的老来子,两人隔着年岁甚大,加上韩珣公务繁忙,两人一向不太亲厚,尤其是后来韩璧成年后开府,自顾自跑出去做生意,彻底远离了朝政圈子,韩珣对他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娶妻之事都不多插手,大有哪怕他孤独终生也无妨的意思。
韩珣既然能生出韩玦和韩璧这等芝兰玉树般的姐弟,自然相貌也很不差,尤其是一双眼包含睿意,丝毫不显老态,他腰肢挺直,风骨傲然,举手投足即是世家风范。
韩珣:“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韩璧便把下棋一事粗略说了,最后提了提太子来访,被皇帝当场掀脸,不由得笑道:“大哥将要接管京城卫,彻查暗杀高官一事,如今人还没回京,太子就急忙地往我们府上送礼,也怪不得陛下要警告他了。”
“看来,陛下暂且没有废太子之意。”韩珣沉吟道,“若是不在意的人,陛下怕是连多说一句话也懒得。”
韩璧低声道:“赵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不过三岁,陛下自然要等。”
韩珣又问:“你与陛下对弈,是输是赢?”
韩璧:“自然是赢了。”
“如此甚好。”韩珣赞许地点了点头,“陛下最喜的就是你的傲气,加上你远离仕途,越是坦率自然,他就越是放心。”
韩璧笑道:“陛下既然故意让我,我当然要听他的话。”
皇帝棋艺精湛,却偶尔会在与别人对弈时作退让之举。
对此,韩璧心知肚明:有时候单纯赢棋带来的优越感绝对比不过运筹帷幄的故意相让,那是高上一个层次的优越感,何况这位皇帝最不喜欢别人阿谀谄媚,你越是傲骨铮铮,他越是欣赏。
韩璧这些年来时常入宫,很是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韩珣摇头叹道:“陛下曾对我说过,为君者手腕要硬,才能抬得起家国山河。”
可惜这点灵巧心思,太子一窍不通,若是他肯多花点思量,父子之间何至如此局面。
谈完了正事,韩家父子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竟是一时无言以对。
韩珣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我听半步说,你要打通主客厢房?谁要住?”
“自然是我要住。”韩璧面无表情地答道。
韩珣同样面无表情地问道:“还有谁要住?”
毕竟此事尚属八字没有一撇,与父亲谈论私事更是首次,分明话已经放到唇边,韩璧却忽然难以启齿,只得艰难道:“您真的要听我说?”
韩珣亦感心头很累,摆手道:“下次吧。”
韩璧松了口气:“哦。”
马车先是到了韩璧府上,韩珣住在丞相府,与韩璧家里位于城中两处,两人自然是要就此分道扬镳。
韩珣吩咐道:“你回家来住几天吧,你母亲见不到人,心里不安。”
韩璧一直游离于世家之外当个异类,一向是有家归不得,如今得此机会,自然是应了。
车轮辘辘,渐渐起行。
韩璧沉思了片刻,还是把他父亲拦了下来,对着那车边的小轩窗慎重问道:“我若是带个人回家,家中还有客房吗?”
“没有。”韩珣语气冷淡。
韩璧从善如流:“与我同住亦可。”
韩珣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回京数日,人家愿意来看过你一眼吗?我只是怕你自作多情,到时候哭着回家。”
被他这样一说,韩璧一时无力辩驳,毕竟他现在确实算是一厢情愿,只得摆摆手道:“您赶紧回家吃饭去吧。”
韩珣看着这个他亏欠甚多的儿子,不由得想起早逝的韩皇后。
韩家人看似多情,实则长情,韩皇后身为女儿家,自然是比如今的韩璧要脸一点,那时她仰着一张朝露似的天真笑脸,笃定地对他说着:“我感觉陛下还缺个皇后,您觉得呢?”
马车渐行渐远,韩珣闭着眼,仍觉烦恼不已。
第48章 浅念
沈知秋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四肢百骸都如同被抽干了骨髓,只剩下一丁点虚弱无力的意识,和浑身发软的筋骨。
服下雪鹭丹的解药以后,他就在萧少陵的协助下拔除了仅余的寒毒,起始只觉得不算什么大事,却没想到拔毒的痛苦直接让他在床上昏迷了两天,他性格坚韧,硬是生受了下来,又幸亏掌剑真人知道萧少陵不靠谱,这几日都亲自来照看于他,除了下不了床,倒是没出什么其他的意外。
沈知秋艰难地睁开眼睛,从那视线的细缝中捕捉到一个陌生的身影,青衣布袍,那被鬓发略微遮掩住的侧脸,逐渐聚焦成他熟悉的模样。
“游茗……?”
游茗朝他笑道:“若是每次见面你都得躺在床上,那我们还是不见为好。”
沈知秋与他十年不见,自是惊喜不已,掌心一撑就要起身。
游茗连忙把他按回床上:“你别乱动,我先替你针灸。”
沈知秋不懂医术,只见游茗认认真真在他身上戳了几针,就弄得满头大汗,然而那功效也是立竿见影,除了让沈知秋的疼痛减轻不少,力气也渐渐有所回笼。
虽是碍于伤势不能过多表现,但是他既然好不容易恢复神智清明,眼角眉梢处自然是不由自主地泛起暖意,“韩璧说的名医,是你?”
那时韩璧说过,若是看见了他,就会很惊喜,沈知秋如今一想,便觉果然如他所言,顿生欢喜。
游茗:“我离开燕城也好几年了,一直在各地行医采药,直到先前那位韩公子发布江湖悬赏,要寻擅长解毒的名医,我无意间得知此事,查问过毒性症状,便知这大概是雪鹭丹在为祸于人。”
沈知秋问道:“你听说过雪鹭丹?”
游茗深深望他一眼,解释道:“雪鹭丹本就出自游家。”
游茗与沈知秋是童年玩伴,沈知秋却从未见过游家的任何一位长辈,他为人迟钝,竟也从来不觉得哪里奇怪,照样与游茗成了知交好友。
直到十年后的这次相聚,他才第一次听说了游茗这身诡奇医术的由来。
“我爹入世以来,便以‘游医’之名自称,尤其擅长医治疑难杂症,解毒疗伤,久而久之,名声鹊起,可惜他脾气古怪,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惹来了灭门之祸,我爹别无他法,带着我逃至西北,最后将我和他耗尽毕生心血所写的行医纪要都托付给了燕城城主沈剑行。”
说到这里,游茗轻叹一声,“雪鹭丹最开始不过是一味奇药,有疗伤止痛之用,若是有人重伤将死,适量使用雪鹭丹可令他血液缓流,不至于失血过多,却没想到如今有人以药入毒,只为控制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