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万两完本[美强年下]—— by:司马拆迁

作者:司马拆迁  录入:09-28

这看上去聪明漂亮的小公子偷偷看了父亲,不见父亲反对,才壮着胆子道:“好呀。”又扯一个侍女衣袖,软声央求道:“这位姐姐,劳你拿我的笔墨来。”
那侍女笑嘻嘻逗他几句,带来绢帛笔墨,乐濡抓起笔,一字一划开始写。他年纪虽小,学的字也都是《诗》中的,但落笔却很有章法,学的字不似辜薪池,更似辜浣,认真写下“在湄”二字,举起绢帛又献宝似的道:“小名还可以叫‘小湄’。”
乌兰茂说过乌家的庄园在河岸边,芳草萋萋,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他才几岁,就会称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为“伊人”了,林宣忍俊,辜薪池无奈又好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乐逾却半是推卸责任半是恭维道:“全仗他有个好先生。”
三四个随商队来的少年少女见乐濡写字,都又好奇又艳羡地在一旁看。日光之下,这位小公子眼眸乌黑,之前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被暑气熏得肌肤白中带红润,所谓如花似玉,如的花不是牡丹芍药那样艳丽,而是三四月白中带一抹粉,还有几分稚气的幼小桃树上初开的花瓣圆圆的桃花。衣裳上有细细的银光,闪闪烁烁,是一朵一朵小小的祥云,旁的孩童都想要伸手摸摸他素衣上的织银花纹。
在旁的商人却都看向他腰间那把鲨鞘匕首,那匕首还是昔日霹雳堂秦广的遗赠,如今鞘上套了一道金箍,金箍上镶嵌五色宝石,嵌成海棠纹样。鞘上宝石还寻常,更难得是其中的匕首不知何等锋锐,兰纳与僧伽罗国都仰慕中原冶金之术,此时都有心一观。
乐逾与诸人围坐行酒令,限五言,以两句诗指出在场一人,被指出之人饮酒一杯,然后再选两句诗,指出下一人。若在饮酒一杯的时限里想不出诗句,指不出人,便再罚酒三杯。
公议由辜薪池掌令,昔日乌兰郁颇有诗文造诣,行这样的酒令自是无碍。林宣见乌兰茂与僧伽罗国商人也在,难判定这几位客人腹中的诗文是否足够,便含笑道:“既然先生掌令,诸位有怪莫怪,便让我这无赖弟子占个头筹罢。”言罢先满饮一盏,望向辜薪池,又见诸人席地而坐处外有几株杨柳,碧玉高枝垂下无数长条,与他的先生衣色相仿,故而徐声道:“‘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乐逾先提牙箸敲杯,道:“好!切情切景。”切景是十余人中唯有辜薪池着青袍,色如杨柳长条随风舒,叫人想起古诗中文士身上如春草的青袍;切情却是原诗本是女子怀人,思念心中仰慕的文士,愿指日为誓,效仿尾生抱柱,恰恰切合林宣一片倾慕。
辜薪池饮下一杯,听乐逾叫好,便从容道:“‘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林宣不禁忍笑,这诗前两句是“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春草”一句算是承接他前一句的春草,“墀雪盈”一句则是写实,这位岛主自南楚归来时正是雪满蓬莱。这句便是打趣他们这位岛主,白发都为相思而生。
乐逾也不恼怒,痛快饮下一杯,道:“‘损心诗思里,伐性酒狂中。’”竟是说的自己,既然指了自己,就再饮一杯,辜薪池阻拦不及,旁观诸人也瞠目结舌,却听林宣低声笑道:“这真是硕鼠掉入米缸里。”
辜薪池这掌令好笑地抢下酒壶酒盏,道:“你要喝酒,也不要坏酒令规矩。我作为掌令规定,只能指他人,不能自指。”
乐逾手中已空,笑道:“我才思远不如你们敏捷,自指比指人方便。既然不能自指,打个商量,先罚我三杯,凭酒助诗性。”
林宣扑哧劝道:“先生还是让岛主先过足酒瘾。”辜薪池叹一口气,将酒壶还他,却见他揭开壶盖长饮,起身大笑对辜薪池一揖,道:“‘顾我酒狂久,负君诗债多。’言归正传——‘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却看向林宣。
诸人之中林宣年纪最少,虽说衣色不如青草,却也可以勉强蒙混过去。林宣却故意道:“不通不通,如今已入夏,何处来的春袍?”乐逾哂道:“你若不喝,我就继续喝了。”林宣这才笑着举杯,道:“那可不行,宁愿我喝,也不能便宜了岛主。”
众皆失笑,酒令行了半日,宾客都尽兴。酒到半酣,那在芜城得乐逾赏识招纳的管事伍道之被蓬莱岛派出到东吴,近来回岛叙职,此时拍额头笑道:“差点忘了,前几个月岛主来信嘱咐我找一样东西。此物原本微贱,江里都是,但因永州叛乱,竟耽搁了几个月才搜罗齐。”
他拍拍手,自有两个仆役端上一只箱子。宾客皆揣度道,莫非是整箱宝石?但若是整箱宝石,也不会是微贱之物,还江里都是了。乌兰茂心思一转,开口笑道:“岛主不打开让我等见识见识?”
乐逾道:“自然可以。”那箱子原本要两人端,却被他一只手手掌朝上,端起箱底,单手接过,挑开锁扣开启箱盖,众人只见那箱中满满一箱金黄露珠,大如指盖,晶莹澄澈,不由暗道:这是琥珀?却又不像琥珀那般透亮,颗颗圆润柔美。辜薪池沉吟笑道:“这鱼惊石倒真是许多年未曾见过了。古称鱼魫,一名黑魭石,又名青鱼石,唯有一丈以上大青鱼喉中生长,名为石,其实是青鱼喉骨。才取出时质地柔软,需在无风避光处阴干半月以上,干透后清透莹净,坚硬如石。据说有定惊宁神的奇效。”
但乐逾要这样多鱼惊石做什么?辜薪池看向乐逾,乐逾却笑而不答,只赞道:“还是薪池博闻强识。”林宣也微微弯唇,听人赞他先生,比赞他更开心。
次日才听闻岛主吩咐下去,将那整箱四千余颗鱼惊石分作大小不等的两份,画了图纸派人去依样制。一个月后,两份鱼惊石都加工好了,岛上诸人才知晓那是作什么用处。
又半月后,垂拱令顾伐柯敬呈一张珠帐入宫。那珠帐装在一只长盒中,盒盖开启,四名侍女各持一角,将那珠帐展开,顿时满堂明光。
这珠帐上穿缀着数千颗莹黄的圆珠,透如琥珀,却不那么鲜亮,而是泛着水一般的光。穿圆珠的丝线都是兰纳国来的,兰纳蚕丝与中原不同,微微发黄,丝质略硬,在烛火下却泛着银光。这样的丝线打丝络织成网,床顶用大圆珠,珠子稀疏,丝线编织精巧,四角垂下浑圆雪白的珍珠坠脚;四面用小一些的圆珠,密密穿成垂坠及地的珠帘。人走入帐中,无论日光烛光穿过珠帘透入床帐,都柔和静谧。宫人将烛火从远举至近,供陛下近看,却见光烈时每颗通透的圆珠都散出一圈光晕,整幕珠帐全笼罩在如水波的柔光中。
宫人也奇道,这珠帐到底是什么材质?似黄晶石却没有水精石的寒光,似琥珀却不那样轻,触手柔润,如水般凉。萧尚醴身边的近侍刘寺眼见他伸手托起一颗圆珠,见机禀道:“此乃垂拱令顾伐柯所呈的鱼惊石珠帐。”
鱼惊石大颗的常黄中带红,这珠帐所用之石,却都是颜色嫩黄清亮,不显淡红的。萧尚醴听他这样禀来,就知道这珠帐究竟是谁赠的。他失母之后,夜来总不安枕,时常从浅睡中惊醒,梦见母亲临终前的泪水,耳畔依稀还是那句“若有来生,绝不再把你们生在帝王家”。在与逾郎分别后,更是入夜难寐。他的逾郎便赠他珠帐,用上千颗鱼惊石为他定惊宁神,陪他安睡。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蓬莱岛上,乐濡已经在鱼惊石帐内睡了十余日,异常香甜。他的床帐所用鱼惊石珠比萧尚醴少,却每一道珠帘串下都坠着一条鱼惊石琢成的小鱼,与萧尚醴的珠帐只用淡黄色鱼惊石相反,给乐濡的珠帐上每条小鱼都取淡红色鱼惊石,一尾一尾灵动的胭脂小鱼扭腰挺肚、翘首摆尾,姿态各异,掀开珠帘之时,那许多小鱼相互碰撞,碰击声恰如鱼跃出水。
岛上诸人只知两张鱼惊石珠帐,一张悬挂在小公子含桃馆寝室内床榻上,却不知另一张去往何处。奉命带回一箱鱼惊石的伍道之也好奇这问题,一日不知晓答案就一日抓心挠肝,他的妻子见他如此,索性代他去问岛主,乐逾大笑道:“你夫君与我都已无父母在世,既为人夫、为人父,男儿丈夫当世,最牵挂的自然是娇妻幼子。你说另一张珠帐去了哪里?”这位夫人闻言便也心中有数,啐笑道:“他可不似岛主这般会疼惜人。”
第106章
同年九月十二,北汉宫城的神人殿内,北汉右亲王之女、瑶光郡主的侍女静候殿外。侍女之外,是上千名背负弓箭腰间系长刀的北汉武士,直到日上中天,一个戴帽上有貂饰的太监前来传话,那些屏息以待的武士以左手按胸,齐声响应,向外散开,却见一个卷发束在右肩,衣袍华贵,腰间佩着传国金刀的年轻男人迆迆然负手走来。他虽气定神闲,衣襟上却带着刀痕与血,英俊近乎浪荡的面容上也青一块红一块,薄唇嘴角肿裂,高直的鼻梁淤伤,奇就奇在伤了颜面仍难掩双眼中闪耀的狂喜。
那武士头领对他横臂在胸前,躬身行礼,道:“三王子殿下!”此人赫然是曾作为使者观楚帝封禅的北汉三王子瑶昆。那武士首领仍躬身不起,腰横折着,他满不在乎地看了一阵,才上前扶起首领,五指掐入那人手臂,那人咬住牙强忍,听他笑嘻嘻道:“伊尔罕大人,以后要叫我汗王。”
瑶昆一挥手,让伊尔罕退下。看向瑶光郡主的侍女时神色却一改笑里藏刀,和悦道:“珠珠子儿,你们郡主今日可还好?”
那蓝衣侍女容貌娇俏,神态却端庄,一头黑发编成辫子,发辫间散碎金银装饰犹如星辰,在肩上以浅蓝丝帕扎住,丝帕上插着一支深碧反蓝的孔雀翎,曾随郡主入楚,汉名叫翡珀,本名叫珠珠子儿,连笑容都欠奉,恭恭敬敬躬身道:“汗王陛下,郡主今日一切都好,只是仍在修行,不打算见外人。”
她言下之意便是指瑶昆为骚扰瑶光郡主的外人,瑶昆眼中一暗,却并未发怒,反倒对这小小侍女含笑,心平气和道:“我不打扰你们郡主修行,只是要在静室外说几句话。——莫非你连这也敢拦?”
珠珠子儿如新月的细眉一皱,已被瑶昆一抬臂挥开,见瑶昆大步向殿内走去,心急正要阻拦,便听殿中传出一个犹如切金断玉的声音:“珠珠子儿,退下。”分明是在维护她。她心中一涩,低声道:“是。”躬身后退出殿。
瑶昆带着得意的笑大步迈入,此殿名为神人殿,就是因殿内有神人铜像,却不仅是神人铜像,更有铜狼铜豹铜虎蹲坐拱立殿两侧,神人铜像旁还有铜树桂花。瑶昆走过种植桂树的殿堂,直到深处一间寒幽的石轩静室外,温柔又快意地道:“至和,我刚刚赢了最后一仗,立即来看你。整个北汉,整个天下,只有你是我想要分享喜悦的人。至和,你知道我的心意吗?”
“至和”是瑶郡主的本名,意为和平。这神人殿在北汉宫中被视为圣殿,舒效尹在世时每次国师驾临都是驾临此殿。待国师去世,十余日前瑶昆掌握大权后,便将瑶光姬留在此殿中。
他听不见瑶光姬回应,也全不介意,仍温柔道:“你知道我才去了哪?方才我亲自带人围住老大老二,老大知道他完了,居然拔出刀来抛给我,要和我决斗——”
北汉重武勇,贵胄之间一方解下佩刀约战另一方,另一方就必须接受约战,否则就是人人鄙夷的懦夫。瑶昆说到此处,神色越发欢畅,他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狡猾得很,从不曾让自己陷入过一次被人约战的境地。
他抚摸腰间金刀,笑道:“这回老大挑战我,他倒是以为我绝不敢应承,也不想想为什么我从前不敢和他动手,今时不同往日,父汗已经死了。我先装得打不过他,被他逼得屁滚尿流,在泥土里打滚,刀也滑出手,他被我诱近。至和,你知道,我自五岁起靴筒里就藏有匕首,我一扯住他的发辫,把他的头像马头一样拉高,他就被我的匕首割了喉!刀锋划过他的喉咙,老二之前和他你死我活,可看见他的血涌出,就呆住了,吓傻了,眼睛睁得和死了的老大一样大。”
他笑着说话,犹如不知道自己话中有多少轻描淡写的恨意。他的母亲是被掳来的南人女奴,辗转几手,被进献侍奉了还是王子的父汗一次。没想到那一次便有了孩子,北汉讲究子以母贵,他是女奴的儿子,父汗私生子不止一个,无意认他,他与母亲过着只比其他宫中奴隶好上一些的日子。虽衣食不缺,却要忍受两个王子的欺辱。他们不敢欺负父汗的异母弟之妻松里雅夫人生的父汗名义上的侄子,实际上的私生子,却敢欺负他。他已经不记得有几次,他的两位兄长让手下武士围成一圈,防止他逃跑,然后割断他的头发让猎犬嗅过,放犬追逐撕咬他,他又是何等狼狈才逃出包围。
小时候每次受伤有母亲心疼照料,但七岁时母亲重病,宫廷中所有医师都因大王子出疹而守在他床边,他遍寻医师不可得,跪在大王子寝殿外只求一颗山参去煎为母亲吊命的汤药,但大王子身边的太监踩着他说:“医师,有得是,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离开殿下床边一步;山参,多得是,放到发霉也不让你们这样的贱种吃!”
唯一对他好的,只有右亲王的七郡主。她自遇见起,便不曾看低过他。那年他失去母亲,在骑场外黄草上独行落泪,以袖拭泪时,却见一匹骏马嘶声停在眼前,玉鞍上端坐一个约八、九岁的贵女,身后是穿蓝色骑装的侍女。那马毛色雪白,女孩偏穿一身色如烈火的红色骑装,一双红色小皮靴,发黑如墨,不似中原的女童扎总角,而是用浅紫色的丝帕系住,肌肤如凝雪,年纪虽幼小,但单是那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就已经美得有些凌人。她令侍女勒缰,问道:“你哭什么?”
她话语之中既无倨傲不屑,又无垂怜悲悯,当时的他不答,只红着眼圈忍道:“你是要我为你牵马吗?”陪侍两位王子的贵胄少年都要他牵马,若是走得慢了,还要让他被马拖。贵女们听兄弟说起欺辱他的事,有时也三五成群凑个趣。
那女童却皱眉道:“你愿意?”这是头一次有人问他可愿意。他默然不语,走上前拉起缰绳,她回头对教习骑术的侍女嘱咐一声,侍女翻身下马。他牵着马带她向林中走,过了片刻,才听她平平道:“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哭。”
他道:“我母亲,不在了。”她一点头,也不做无谓的安慰,只坐在马上,待到在骑场内走完一圈,侍女来请她回府,她才道:“我的母亲是父王的侧妃,在我两岁时就不在了。”
此后她每隔五日来骑场骑马,他便在那一日无论如何都会冒险到骑场等着与她见面。她与他一样小小年纪就不是多言之人,有时相处半个时辰,并无一言,却自得其乐。直到有一天,他被二王子和他的扈从堵住,赶得他从骑场山岗摔滚下去,头破血流。那一天她对他说:“我要拜国师为师学剑,若拜师成功,便上天阙,不会逢五就来骑场了。”
他莫名大怒,发起狂来,说了许多,道:“国师怎么会收你!哪怕你是右亲王的女儿,国师连左亲王的嫡子都不收,又怎么会收一个丧母的郡主,一个九岁的黄毛丫头为徒!如若你能是国师的弟子,我就是王子了!”
她却仍是平静道:“若是我能拜国师为师,我就设法请国师说动汗王,认你归宗室。”这是她那日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三日后,他听说,右亲王的郡主登上天阙,求国师收她为徒,传授剑术。国师说她四柱生辰颇有意思,若她能挥剑十万次,便收下这个女弟子。她就真的不眠不休,挥剑十万次,成为国师的亲传弟子。
他再也没有在骑场见过她,以为她已经将他忘怀,过回浑浑噩噩任人践踏的日子。谁料半年后,天阙铜鹤展翅,国师驾临神人殿,国主沐浴更衣,与之密谈,密谈后,竟遣使者宣召,认下他为三王子,赐他国姓“瑶”,改姓名为瑶昆。
他知道是谁说动国师,即使他不相信,她也没有辜负临别时说出口的承诺。自那一天起,他就立誓,她使他能够得回王子的身份,有朝一日,他会把曾欺辱过他的人都踩在脚下。他会成为汗王,让她成为最尊贵的女人,北汉的王后。
瑶昆独自回忆往事,想起记忆中的瑶至和,想起无数次忍得咬牙切齿,被那恨与辱煎熬,辗转难眠,夜半追逐床前月光走出卧室,遥望都城外天阙的方向,心中一时酸楚,又一时有种踏实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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