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被震得发愣,他与翎羽只有一面之缘,倒是没有恻隐之心, 只是他想不通,堂堂妖界至尊, 本该自在逍遥万年的妖皇,为何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只为换得烛龙的自由, 这种行为实在太疯狂了。
墨衍却是管不得这许多, 天网石开启,意味着那头老龙将要出来,他必须尽快将其抓捕, 否则势必引起天地间的动荡。
他把苏漾送回殿中,在周遭布下结界,道:“你在这里等着, 吾去看看情况。”
苏漾抓住他的手,急急问道:“你有多少把握拿下他?”
墨衍道:“十拿九稳,千年前把他关押的人便是吾,如今吾已进益良多,只会比当年还要容易许多。”
苏漾正待说什么,墨衍已经把他收揽在怀中,亲了亲他的脸颊,道:“别担心,吾会平安归来的,好不容易才尝到你的滋味,吾舍不得就这样死去。”
苏漾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怒道:“……你能不能不要随随便便立Flag啊!!”
墨衍眨巴眨巴眼,无辜地问:“什么?”
“没什么。”苏漾抹了把脸,道:“我相信你能打得过他,但是我也知道你杀不了他,否则也不会困了他这么多年,天网石已经被毁,你有什么办法再关他几千年?”
墨衍顿了顿,然后便不说话了,显然是被这个问题难住,苏漾恼怒至极,这蠢货什么都不想就往前冲,难怪谁都能欺负他。
苏漾道:“如今问题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天网石破了,你眼睛的封印也可解开,算是因祸得福,至于那烛龙,他不是想当天帝么,如今妖族是他的助力,我们便坐山观虎斗,看他和天帝斗个你死我活,那时你再出手,想法子封印他。”
墨衍皱眉,“烛九阴与旁的异兽不同,他是钟山之神,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是真正与天道息息相关的神物,若是放任不管,届时生灵涂炭,人间秩序被打乱,鬼域必将受到波及。”
他思虑得如此长远,这是苏漾没有料到的,他以为这头蠢穷奇除了装腔作势,就只会耍宝卖乖,原来还是有点见识的。
苏漾私心是不希望他管这件事的,他没有拯救世人的高尚情操,他只怕墨衍再次被利用被伤害。
天界多的是道貌岸然的神族,天帝一边防备墨衍,一边让他镇守关押烛九阴,如今出了事,他们只会指望这蠢货来拉仇恨,届时烛龙率领的妖族,和三界最强的鬼域彻底撕破脸,肯定是两败俱伤的下场,天界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不费一兵一卒拔除两根心头刺。
这些道理墨衍并非不懂,但他根本不在乎,他认为这样是对的,便一定要去做,脾性倔强得叫人束手无策。
苏漾扯住他的衣袖,耍赖道:“不许你去,你要去抓烛龙,就先把我打趴下吧。”
“……”墨衍拧眉,道:“苏儿别闹,吾怎么会伤你,那条老龙是从鬼域逃脱的,是吾职责所在,吾必须把他抓捕。”
“你这傻子,别说你如今没有办法处置他,便是有法子,那也不是你的责任,烛九阴曾是天界上神,不属于鬼域三恶道,哪里用得着你费这工夫,从前也不见你这样热心肠,怎么遇到大事,脑筋便打结呢。”
苏漾死死抱住他的腰,就是不肯撒手。
墨衍垂首在他发顶轻轻吻了吻,道:“苏儿,吾其实不喜欢做鬼王,也不喜欢待在鬼域,比起这里,吾更喜欢蓬莱仙境,还有南海妙翁山,但是,吾却在这里守了数千年,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只有这里能叫吾安心。”
“吾灵智初启时,世人称吾凶兽,所谓凶兽,便是为祸人间的祸害,吾吃过许许多多的人族,妖族,甚至是神族,穷奇之名与凶兽等同。白泽说,穷奇本性为恶,可是吾不想做凶兽,吾想做好人。”
“你说,你想做好人……”苏漾呐呐地问。
“苏儿也觉得可笑是吗,一头作恶多端的凶兽,却妄想改邪归正……连白泽也说,如吾这般杀孽深重的异兽,是永远学不会为善的,所以只需记住‘谨守本分’四字足矣,天界也好,鬼域也罢,吾尽到本分,便算是善者。”
苏漾心跳得越发快起来,连声音也不自觉尖利起来:“可是,你为何要做好人?”
墨衍顿了顿,玄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迷惘,道:“这个问题吾不曾想过,好似从有记忆开始,便一直这样想,心底深处有道声音在说,吾必须做好人,否则会失去很重要东西。”
“……”
直到此刻,苏漾才终于确定他没有找错人,这头蠢穷奇便是前世那个不法之徒,那个变态到可怕的男人。把他这个人忘得彻底,乱七八糟的琐事倒是记得清楚,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墨衍察觉到怀里的男孩笑了起来,清甜的笑声中隐约包含了一丝酸涩,让他的胸口闷闷的不太舒服。
他凑到苏漾耳边,轻声问:“苏儿?你怎么了?”
苏漾猛地抬起头,对着他的小犄角弹了下,弯着唇角道:“罢了罢了,既然你想做烂好人,我总不能教唆你草菅人命,快去抓烛龙吧,耽误了这么久,别让人逃走了。”
墨衍眼眸发亮,揽着他纤细的腰身,在他唇上狠狠吻了吻,这才转身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苏漾心想,原来如此。
难怪人人惧怕的凶兽穷奇,在这个位面是这样无害,皆是因为前世失去了他,叫他潜意识里不敢做坏事,只怕再遭报应。
苏漾眨了眨眼眸,将眼里的哀伤敛去,无论如何,他们已然重新开始。
=========
此时无间炼狱正处于无限恐慌之中,从九重天传出的阵阵轰鸣如同九天雷霆,那威势直要将人的神魂震得灰飞烟灭,一声接着一声,很快剧烈的震动将这片森然的炼狱笼罩。
墨衍皱了皱眉,抬手凝集一道玄金烈焰的长刀,随手一划,便将九重天与无间炼狱分隔开来。他背上展开火红的遮天羽翼,直直冲入那道如同无底洞一般的漆黑牢房内。
鬼刹们在他身后连连唤道:“君上——”“鬼王大人——”那道赤色身影转瞬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徇烂的火光。
就在墨衍跨入九重天的刹那间,从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号,那是来自烛龙的绝望的声音,与此同时,天网石完全破裂,铺天盖地的轰鸣声振聋发聩,曾经被誉为天地间最可怖的阿鼻地狱九重天,转瞬之间化为虚无。
墨衍只来得及看到一道血光,空气中隐约可以嗅到鸩鸟泛着毒气的血腥味,还有几片飘洒的紫色羽毛,竟有种凋零的凄美。
越美的东西越是有毒,他伸手接住一片,传说三界内,再找不出比鸩鸟的羽毛更毒的毒物,这几片羽毛实在美得很。
雪狮从黑暗深处缓缓而来,它背上坐着一名邪肆俊美的男子,一头赤色长发似烈火燃烧一般,一身火红的华服,沾染着浓重的血腥味,他手心里不知捧着什么,动作小心细致,深邃的眼眸泛着森森血红。
墨衍微微蹙眉,烛龙手心的那只小小的紫色鸩鸟,似乎是妖皇翎羽的真身。
鸩鸟一族因为身带剧毒为妖族所不容,存活率非常之低,如这只鸩鸟一般纯粹的紫色纹络更是罕见,整个妖界,墨衍也只见过翎羽这一只,此时这只鸩鸟已然神魂消散,只剩下一个躯壳。
苏漾并没有把购买的信息告知他,毕竟消息来源不好解释,所以墨衍直到此刻才知道,翎羽放了烛龙,自己却搭进去一条命。
他并不像苏漾那样震惊,反倒有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往日见到他势必歇斯底里的烛龙,此刻却仿佛失了心智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紫色鸩鸟放在胸口,呢喃道:“羽儿别怕,师尊这便带你离开,师尊知道你不喜欢黑夜,等离开鬼域,师尊保证,从此人间再无黑夜。”
大概也就只有“视为昼,瞑为夜”的烛九阴敢做出这样的承诺。
墨衍拦住雪狮的去路,缓缓说道:“你不能离开。”
烛龙抬起眼眸,血红的眼睛直直望着墨衍,蓦地发出一声咆哮:“滚开!!”
回应他的是从四面八方涌过去的地心圣炎,烛龙架起一个防护罩套在雪狮身上,小心翼翼地将翎羽放在雪狮背上。
“踏雪,先带羽儿回去。”
雪狮朝他发出一声低吼,烛龙只是定定地望着它,雪狮蹭了蹭他的手,脚下缓缓浮现几朵白色祥云,转瞬之间,一狮一鸟已然从无间炼狱消失。
墨衍并未阻拦,缓缓收了火焰,道:“他已经死了。”
“没有,他不会死,绝不会!”烛龙暴躁地怒吼,片刻后他忽然平静下来,眸色阴鹜:“穷奇,你的封印还想解开吧,不若做个交易如何。”
第65章
烛龙提出的交易其实很简单, 墨衍给他十日时间,他把封印了墨衍双眸的阵眼交还给他,否则他当下便将那枚阵眼吞入腹中, 从今往后,上古异兽穷奇便成了真正的瞎子。
墨衍蹙眉, 道:“那枚阵眼有万世佛光加持,若是吞入腹中,即便你是上古神兽, 也是要吃大苦头的。”
烛龙冷嗤一声,道:“本尊被天网石囚禁了上千年,连你那地心圣炎都尝过百十遍,这点苦头算得了什么, 你只说答不答应。”
墨衍算是瞧出来了,如今这老龙已是被逼入绝境, 否则不会想出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但是他平生最恨被人威胁, 当即冷下脸道:“你不怕吃苦头, 难道吾就怕失明么,没有眼睛的日子吾也过了几千年,岂会在乎, 今日绝不放你离去。”
烛龙咬着牙关,恨声道:“穷奇!你囚禁吾几千年的账,本尊可以不和你算, 但你若是耽误本尊救羽儿,本尊势必和你不死不休!”
他这语气分明是笃定翎羽还活着,墨衍严肃道:“他已经死了,妖族是没有转生的,莫说给你十日,便是给你十年百年,你又能如何,何必固执。”
“并非是固执!羽儿是本尊唯一的弟子,是本尊在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只要能救他,便是逆天而为又如何!穷奇,你说你找到了自己的雌兽,若是有一日他也遭此不测,你又当如何!”
墨衍听得直皱眉,冷声打断道:“吾不会,吾会保护好苏儿,绝不让他受伤。”
“绝不让他受伤……”烛龙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痛楚,他凄惨一笑:“你说得对,是本尊没有保护好他……所爱之人尚且无法保护,便是做了天帝,成为三界至尊又如何,本尊还是失败者。”
墨衍看着他悲怆的脸,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在鬼王殿中,翎羽笑着对他说羡慕的场景,那时他觉得凄然,如今看到烛龙痛失所爱的无力和指责,忽然从神魂深处传来一丝熟悉的悲伤。
这痛楚来的如此迅猛,仅仅是感受到的刹那间,他已然痛得弯下腰。
他死死攥着拳头,堪堪忍下那股传遍肺腑的寒意,缓了十数息。
再开口时,嗓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迷惘,道:“你走吧,只要不犯人间和鬼域,你和那只鸩鸟是死是活,都和吾无关。”
这是完全出人意料的转折,烛龙血色的眼眸微闪,定定地望着墨衍,想要辨别其话里的真实性。
见墨衍当真收了招式,他防备的动作顿了顿,问墨衍道:“本尊和你在天栖石上看到过三个预言,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墨衍微微颔首,回忆道:“一是吾被西天如来施下法阵,一身修为连同双目被封印;二是你登上九重天上至尊宝座,八方来贺;三,三是吾独坐鬼域为王,享永世孤独。”
烛龙自嘲地笑了笑,道:“穷奇,这或许是你我二人窥视天机的惩罚,千年前,你失去双目,本尊失去自由。而千年后,本尊险些失去挚爱,而你……且好生守着你的雌兽罢,别步本尊的后尘。”
言罢,已然消失在原地。
墨衍顿了顿,掌心赫然躺着一枚镌刻佛印的玉碟,他微微垂眸,一股赤色的火焰从掌心中燃起,玉碟上的金色佛印开始明明灭灭,过了大约有一刻钟,佛印骤然破碎,碧绿的粉末从他手中缓缓倾洒。
待他抬起眼眸时,那双玄金色的双目渲染了一层夺目的光彩。
束缚他千年的咒印,终于就此挣脱,曾经被封印的修为全数回归,此时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上古凶兽——穷奇!!
与此同时,天界一盏玄金琉璃灯台轰然破碎,白泽看着一地的琉璃碎片蹙起眉头,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曾经为天界上神的烛龙与妖族为伍,为复活妖皇向天界索要四样神物:凤毛,麟角,龙爪,金蝉舍利子,遭到天帝严词拒绝。至此,震慑三界的妖神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而被默认为三界最强的鬼域,却在这场争夺霸权的战役中保持了中立,自始至终没有插足。
别说旁观者,就连苏漾也感到非常诧异,他一再追问:“你怎么想通的,你不是说抓捕烛龙是你的职责所在,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么?”
墨衍抓着他的手指把玩,如今他已经恢复了从前的视力,可以把怀里这只小骗子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不知道天目石出了什么问题,但是这小鬼绝对不是那个狡诈的柳希明。
要说原因,先不说这二人长得没半点相似,就是灵魂的味道也是相去甚远的,之前他因为太过惊诧没有仔细思索,如今和苏漾相处久了,便越发相信自己的感觉。
不过既然苏漾不否认,他也不想拆穿,白泽说过,人艰不拆,否则会惹人讨厌!
见他发呆,苏漾抽回自己的手,推了他一把,“傻子,跟你说话呢,你怎么想通的?”
墨衍抿抿唇,道:“那时候翎羽的神魂快要散尽,烛龙离疯魔只有一步之遥,看他那副模样,吾心里很难受,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样,就想,吾应该帮他一把。”
说到这里,他捂着自己的胸口,道:“如今想起来,还是有些痛的,苏儿,给吾揉一揉。”
谁能想到堂堂鬼王陛下最擅长的竟然是撒娇,他这副求抚摸求亲亲的模样,和一只渴求主人爱抚的大型犬并无两样,苏漾伸手在他胸膛上轻轻揉了揉,掌下的肌肉结实而富有弹力,苏漾只觉得手心被什么吸附了一般,怎么也舍不得离去。
他有些心猿意马地说:“你这傻子,既然痛就别想了,你不是说了么,天栖石说烛龙会当天帝,到那时凤毛麟角,还有龙爪,舍利子都不是难事,肯定能复活翎羽……”
墨衍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苏漾吞了吞口水,刚想说什么,脑海里又响起系统的提醒:“当前进度百分之九十九,当前进度百分之九十九,当前进度百分之九十九……”
然后重复洗脑循环!!
“……”苏漾问:“你死机了?”
系统没有理会他,依旧这样循环重复,苏漾被它吵得脑袋疼,他也知道系统为什么这么着急,因为已经在百分之九十九停了十几年,就是不肯往前进一步。
对苏漾自己而言,他当然是十分满意的,因为他根本就舍不得离开他的蠢穷奇,但是系统大爷并不满意,时不时地提醒无效后,终于放大招了。
迫于压力,苏漾不甘不愿地问墨衍,“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墨衍猛地抬起眼眸,玄金的眼眸里闪烁着无辜的光彩,“吾最喜欢苏儿了。”言外之意是:并无意见。
苏漾被他这双眼眸看着,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这蠢货恢复视力后,越发叫人没有抵抗力了。
他硬着头皮,又问道:“既然没有,那……为什么东明皇朝的异象还未消失?听说只有你不生气了,东明皇朝的灾难才会结束,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了,你就不能原谅……原谅我吗。”
这种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要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的感觉,简直不要太酸爽!
墨衍望着他抿了抿唇,道:“苏儿希望吾放过东明?”
苏漾连连点头,“百姓是无辜的,你说过要做好人,不牵连无辜就是最重要的一条。”
“可是白泽说,人族本性狡诈,不给予惩罚是不会记住教训的。”
苏漾道:“不对,白泽又不是人族,对于人性的把握不够准确,五十年对于你们异兽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但你想想看,人的一辈子才不过百年,你惩罚了他们生命的一半,足够他们祖祖辈辈都记住这个教训了,难道还不够吗?”
墨衍蹙眉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颔首道:“好,吾听苏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