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椎大步上前,一把薅住翎毛的领口,将他拽了起来。
“翎毛!”他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翎毛呆滞地说,“剥开一个妈妈的皮,把她的骨头拿出来,交给队长……如果队长不想要,就带回去,交给阿奇少爷……这种事情我不是第一次做了,队长。我到过许多星球,按照主人的命令,杀死过许多种族。就象古老的文明里:放狗或放鹰去追杀兔子一样。一只狗是不会去考虑,在那些被它们撕咬的种族里……有多少妈妈和孩子死去的。”
他看了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将那把母兽的骨珠紧紧地攥在手中,递了过来,祈求地嘶声道:“队长……我不要发财……无论将来你是要把我从阿奇少爷那里买下来,或者不想要我,把我交还给阿奇少爷,都随你的便。可是别再把我当成跟你一样的人了,因为那是不可能的……就让我从生到死,都做一个让文明种族豢养的傻瓜吧!”
林椎震惊地盯着翎毛,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为翎毛放生这处石池中的寄生兽的打算。但是没有想到翎毛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更没想到一向顺从而麻木的翎毛对自己的人生有这样深切又这样沉痛的感悟。他伸手接过翎毛手中的骨珠,在掌心中缓缓的搓弄,明白自己就算是现在回去制止士兵们的兽行,也无法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规则改变些什么。
他们返回舰队基地,此时已经有两个小队的雇佣兵们满载而归了。他们当然不会象翎毛一样麻烦地去一根根地剔除脊柱,而是把大批大批的寄生兽尸体扔进次生波焚化炉中,用合适的波谱程序将血肉震荡液化,再将浓稠的血浆过滤掉,剩下来的就是海量的骨珠了。
整个舰队基地都弥漫着可怕的血腥气和心满意足的狂笑声,丰厚的收获更加刺激了雇佣军们的神经,特鲁多被推为士兵代表,来请求林椎延长“整顿军纪”的时限。
“队长,刚才在附近的城镇中,又有几个小家伙被抓住了……他们说就在我们基地旁边的深山里,也是长老们搞寄生仪式的地方!”
林椎看了沉默地站在自己身后的翎毛一眼,知道那处石池即将要被发现。他看着特鲁多馋涎欲滴的样子,慢吞吞地泼冷水说,“听着,现在是在战场上,我们同时受到第二与第三基地的怀疑……你们要是引起了太大的人道压力,我不保证能让你们这群家伙活着回去享受你们在战场上赚来的信用点。”
特鲁多被他的大道理慑住了,懊恼而老实地咕噜了一声“是”。
“在以后的星系中,会有很多财富等着你们的,放心吧。”林椎轻笑着鼓舞士气,又说,“而且,今天晚上你们还要做些什么事,我也管不着。”又对背后的翎毛示意一下,说:“这回带小斯特朗的飞人去。咱们军团总得对合作者有点儿基本的礼貌。”
他说一句,特鲁多应一声,方才的懊丧已经被丢到了九宵云外,对于队长的缜密与智慧抱着充分的信赖,听见要多一个人进来分好处,也觉得是理所当然。他简单地对翎毛咧了咧嘴,善意地说:“那好,小子,走吧!”
翎毛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椎。林椎看见性急的特鲁多已经跨出门去,便悄声说:“如果……想要履行你跟那只母兽的约定。把搜索队的生物能追踪仪改变几个程序参数就是了,很简单的。”
他拉过翎毛,在腕上电脑上手把手地教他破坏生物能追踪仪的方式。翎毛不明白地瞅着他,问:“队长,你不能自己下命令吗?……他们都很听你的话的。”
“不。”林椎凝视着他,深切而沉思地说,“无论是杀戮还是拯救,我还是希望让你来决定……因为终有一天,你必须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第22章
翎毛抱着膝盖,用翅膀遮掩着自己,缩在运输机的一角,默默地听着搜索队员们粗野的说笑声。
他在小斯特朗家生活了近二十年,完全能够听懂各大基地通行的联邦语。但是因为羽人的声带局限,许多音调无法模仿发音。再加上他两次变异期的记忆缺失,使得他无法与雇佣军们正常交流。野蛮的大兵们也知道他平时从来不与林椎以外的人说话,因此也没有人来招惹他——林椎在队中的威信,可不是吹出来的。
他们已经在数百公里的山脉上空转了几个来回了,但是搜索队员几次下机登山,都是一无所获。有一次还差点陷入一种独角树蛇的巢穴里。特鲁多恨得在驾驶舱里猛捶控制台,骂骂咧咧的诅咒着。突然打开机头的照明灯,将雪亮的强光攒射在漆黑的山岭之上,吼叫道:“山那头有个小镇,你们他妈的再下去抓人!”
如果是在战争之中,他在无遮无拦的天空打开照明无疑于自掘坟墓。但是雇佣军们早就搞清楚了马杜夫人的战斗力,根本不相信这么一个穷乡僻壤中的小镇,能组织得了防空火力抵抗。因此连最敏锐的肢节人德米都只是兴奋地拉开枪栓,将战术腰带上的曳光弹象剥浆果一样一个个地掏出暗袋,耀武扬威地挂在腰上。机舱里布满了震耳欲聋的吼叫声,翎毛懂得这是又一次屠杀的序幕,厌恶地又往机炮座椅之后缩了缩,尽量希望他们不要叫上自己。
但是他那对光泽悦目的双翼确实非常的引人注目,特鲁多从驾驶舱钻出来,正要跟着搜索队员们从机腹中跳出去,一眼就看见了翎毛缩在机位上。伸手就从战术背心的背后掏出一把光束粒子冲锋枪,好心眼地咧开大嘴,说:“给,小子,接着!”
翎毛猝不及防,被那沉重的枪托砸在肚子上,啊的一声,从座位上翻倒下来。
特鲁多大步走过来,伸钳子又把他从地板上夹了起来。天鹅伴星人的力量在整个雇佣军中是数一数二的,翎毛在他的手里,就象个任他摆弄的橡皮人一样。特鲁多把他按到机门边,说:“走吧,一齐下去,松松筋骨……你看谁好玩就给他一枪,爆头还是爆肚子都随便你,可刺激了。”
翎毛习惯了对别人的命令无条件的服从,昏头昏脑地就被他推下了机舱舷梯。
被运输机降落的巨响与强光惊醒的小镇已经是一片混乱,几百个马杜夫人正在从他们的小木屋中奔跑出来,丈夫拉着妻子,母亲抱着孩子,强壮的儿子狂乱地背起苍老的父母……他们想往山林中躲避。但是战场经验丰富的雇佣军们早就用战斗队形堵死了镇子内惟一能够逃逸到后山的道路。人们疯狂喊叫着,前仆后拥地向镇外奔去,运输机的驾驶员狂笑着,用十七毫米的粒子机炮打起了点射,一具具在强大火力中碎裂的尸体象血红色浆果一样炸裂开来,堆积在恶心呕吐,又颤栗哭嚎的镇民们面前。镇甸房屋中的烟火气息,已经变成了浓重的,仿佛地狱一般的血腥气。
翎毛目睹着这样的惨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破坏了搜索队的生物能搜索程序,原本是为了掩盖溶洞里的秘密,拯救石池中的马杜夫寄生兽的,但是带来的依旧还是杀戮。他头一次对“掌握命运”有了深刻的体会,其间的绝望,茫然与不得不做的选择,象火焰一样照亮并灼痛了他一直麻木不理世事的心灵。几乎有些怨恨起了让他做选择的林椎,但是又深切地体会到了林椎为他带来的,对世间事物的独立思考的过程,感受到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搜索队员都在享受这场杀戮带来的狂欢。特鲁多哈哈大笑,不住地打死往远处奔跑的马杜夫人,对那些被驱赶到他面前的空地上,抖抖缩缩挤成一团的镇民们嗥叫道:“说啊,寄生兽的栖息地在哪里?”
在他的枪口之下,有人本能地喊叫道:“我们不知道……长老,长老才知道!”
德米反手扣动扳机,枪口射出炫目的光束粒子,那人惨叫一声,象在暴风中被吹折的树干一样仆倒在地,左肩已经连肩带臂地烧成一截灰烬。一个马杜夫女子尖叫一声,挣扎着挤出拉扯着她的人群,向地上半死扭动的躯体扑了过来。一个婴儿响亮的哭声在她的怀里迸发出来,划破了夜空。数支枪口立刻对准了母子二人。
翎毛觉得血液涌向脑门,一时之间顾不得多想,正要冲上前制止士兵们的暴行。但是特鲁多比他动作更快,嘿嘿笑着伸臂拨开了同伴们的枪口,象钳子一样的手爪开合,把那女子纤细的腰肢夹了起来,另一只前肢锋利的尖端咔擦开合,向着她怀中的幼嫩婴儿作了个“夹断”的手势。许多人惊叫起来,一名老妇颤颤微微地扑出人群,伏在地上拼命地抱住他的大脚,嘶声说道:“我能告诉你们……长老……长老今天就在山中的祭坛里。今天晚上……有一个仪式……”
特鲁多停下动作,跟搜索队里的队员交换了一个眼色。林椎虽然吩咐过不许扩大事态,不准去威胁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但是既然是寄生仪式,那么仪式上一定会出现大量的寄生兽……雇佣军们被想象中近在咫尺的财宝刺激得眼睛充血,特鲁多与德米等人头碰头地商量了一下,挥舞手臂道:“带上这些镇民,过去看看!”
此时山中夜色厚重,一旦走出了运输机的照明范围之内,立刻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远处的天际线上已经微微露出了灰白色的光晕,再过一个小时,照耀这颗星球的恒星就将在地平线上升起。队员们想起林椎说的“今天晚上你们要做什么事,我管不着”,又眼见着夜晚即将逝去,都有点心慌难耐。林椎在队中向来说一是一,军令如山。要是队员们想要在时间上耍小聪明违纪,很难说会有什么后果——如果论起斗心眼来,整个军团可没一个人是他们中队长的对手。
士兵们在晨雾厚重的陡峭山岗上摸索着攀行,警惕地扫视着丛林中的动静。很快地,他们看见了山凹间星星点点的火光,构成了一个古怪的圆锥形图案。感官特别敏锐的特鲁多张开额甲,将鼻子暴露在冰冷的晨风中,说:“他们在烧药草?好奇怪的味道。”
跟他们一起上山的镇民们都趴伏在地上,向圆锥的顶部叩拜。那个老妇人哑声解释道:“这是长老们在仪式上用的香料。”
德米跟特鲁多嘀咕了几句,笑嘻嘻地走到跟着队伍最后面的翎毛身边。
“飞人,”他殷勤地向翎毛比划着说,“这是最后一次的搜索了,别人还不要紧,你可不能空手而归——”他用坚硬的四只肢足夹着翎毛的胳膊,不顾他的挣扎,把他连拖带拉地扯到队伍最前面去,“我们军团的老规矩,首先开枪的人可以多分一份战利品。你可别错过了这么个好机会!”
翎毛踉跄着,又听见了周围士兵们拨弄枪栓的声音,但是这一次没有人开枪。一个威严的声音在旷野中响了起来:
“请进来吧,祭典上的来客们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无论你们带来的是善还是恶。我们都必须按照古老的教义,为你们洗涤净身体与心灵的尘埃。”
士兵们昂首四望,却看不见说话人的声音。那声音低沉的回响,虽然已经不再说话,但是在山间传来的回声中,却带着古怪的共鸣,咯咯哇哇一样的低语,在每个人的耳鼓中回旋。
“这是什么咒语?”特鲁多瞪着眼睛说。
“他叫我们进去,是说那个吗?”另一名士兵指着前面一处黑黝黝的藤蔓问。那藤蔓从两块山崖上对生纠缠,就象一座带着繁复雕刻的拱门一样。特鲁多啧了一声,端着自己的光束粒子短冲,第一个走了进去。
翎毛被德米拉扯着,也跟着走过了那座拱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烟味,带着沉郁的草药香。特鲁多打了个大喷嚏,抱怨说:“这些杂种在烤肉么,烧这么多的烟草?”
翎毛也被熏得有些头晕,抬头四看,突然大吃一惊。
那些在山野中散落火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明亮起来,在夜空中燃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巨大光圈。光圈之下,无数身着黑衣的,平时看起来修长纤细,现在已经被光圈放大的数倍的马杜夫人,正沉默地盯着他们。
特鲁多举起短冲,吼叫道:“三三制战斗队形,散开!”说着就要开枪。但是马杜夫人们一起举起了手,又一股强烈的烟气向他们袭来,那古怪的咒语也同时响了起来。说也奇怪,彪悍的雇佣军们竟然在这一瞬间同时眯了眯眼睛,竟没有一个人扣动枪机。
沉醉的,诱人的烟气在四周散开,许多寄生兽也从山石与树木的底部冒了出来,仇恨的独眼映照着恒星初升的晨光,死死地盯着他们。光圈之中,出现了一名身着黑色长袍,看不清楚面容的男子。宽大的袍子上,象蜘蛛一样挂着几十只寄生兽。他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向呆若木鸡的搜索小队慢慢地走了过来。
“寄生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感官,我们的快乐与我们的象征。”他低沉地说,翎毛听出来刚才说话的正是他的声音,但是现在这声音更悠远了,不象是从耳朵,倒象是从头盖骨中穿透脑海,一阵一阵地震荡着雇佣军们的每一寸血管,“远来的客人们,无论你们怀着怎样的欲望而来。在我们圣洁的仪式之中,愿你们都能被寄生兽赐于与我们一样的快乐。”
他的衣襟上的一只寄生兽抽动着爬行,攀上他的胳膊,自他的修长五指间慢慢地伸出一只肢足,咔嗒咔嗒拍打着特鲁多的额甲。特鲁多象做梦一样,慢慢地,不设防地张开了脸部的甲壳。德米嘶哑地叫了一声,象是要提醒他,但是他手中的冲锋枪也已经软弱无力地跌在了地上。他眯着眼睛,在沉重的烟气中放大了瞳仁,嘴巴慢慢地张开,似乎正在等待着马杜夫长老承诺的“一样的快乐”。
远远的,低沉的轰鸣声正在划破早晨的天空,那是雇佣军们乘坐的运输机。那几架巨大的水滴形战机在空中喷吐出长长的气流,轻盈地向来时的路上飞去。
但是搜索小队的士兵们仿佛没有人注意到己方的运输工具已经被劫持而去。从特鲁多开始,每个人身上都爬上了几只寄生兽,已经有人被寄生兽的肢足撕开了头皮,鲜血流淌了下来,但是没有一个人惨叫出声。许多人的眼睛已经闭上,感官已经化为虚无,神经上的刺激绝妙无伦。
特鲁多的甲壳中已经爬进了两只寄生兽,壳内柔嫩的肉体感受到了无上的搓磨与拂动,他兴奋地抖动,眼睛在幻视之中,清楚地看见了华莱莉那张比平时更动人,笑得更加娇媚的脸……突然,一声嘶吼,震动了他的耳膜。顿时,幻觉消失,寄生兽的几十只前肢在他柔嫩上的肉体搔爬出一阵剜心挠肝的巨痛!他陡然合上腹甲,将肚子上的那只寄生兽切烂成了肉块!
翎毛大翅招展,飞扑着直上天际,对着舰队基地的方向高叫道:“队长……队长!”
震动大地的爆炸声,带着炫目的白光,与初升的恒星一起,在地平线上交相辉映,升腾起一片巨大的蘑菇云。
第23章
翎毛疯狂地振动双翼,在山峦间的疾风中急速的飞翔。在过去那些没有自由,没有欢乐的日子里,在天风中翱翔是他枯寂无望的生活中惟一的乐趣。但是在这个晨风清凉,朝霞初升的美丽早晨,他却头一遭恨天空太高,上升气流的涌动与变幻太恼人,自己的翅膀扑动得太慢。他的喉咙在凉风中发干发苦,心脏被焦虑与担忧抽打得发疼,就连那天林椎把枪管顶到他跟小斯特朗的脑门上,他也没有这样的焦燥痛苦过。
那朵白色的蘑菇云已经经过了最初的爆发期,现在正在不紧不慢地往高空的云层中升腾,看起来平静得多了。但是翎毛刚刚飞入它的波及范围,立刻被强烈的冲击波吹得在空中乱翻筋斗,无数的爆破尘埃扑面而来,遮天蔽日的让视界变得一片昏暗。翎毛不得不将翅膀微微合拢,盘旋着躲避气流与尘埃的正面袭击。但是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爆炸的正中央,那片渐渐在爆炸尘埃中显现出来的可怕景象。山岭崩塌,同几艘小型登陆舰七扭八歪地翻倒的翻倒在一个直径半公里的爆炸坑周围,那庞大的,原本井然有序的舰队基地,现在已经是一片死寂。
翎毛目光呆滞,陡然展开在冲击波中搏击得疼痛不堪的翅膀,狠狠地一个盘旋下冲,冒着翅膀脱臼的危险,疯狂地向爆炸气流中冲了下去。
其实林椎舰队的状况远比翎毛想象得为好。“水蟒公爵”是在联邦中存在了上百年的雇佣军团,成员中多得是百战老兵。战场应变比一般的军队更敏捷也更精准。搜索小队被劫持的运输机一进入基地领空,舰队的领航系统已经从他们的飞行动作中发现了不妥。虽然被控制的驾驶士兵尽量正常地与领航员通话,请求降落,但是领航员还是上报了指挥部。指挥系统立即发布了舰队能量盾开启的准备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