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蜞听着他说话,脸越变越绿,强笑着说了声:“那太好了。”
他显然不敢就这件事再多问翎毛些什么了,只得陪着笑脸,请林椎和翎毛一起过去观看棘口鲨的尸体。有些回味过来的翎毛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明白刚才自己令长骨鳃处在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之中。他内疚而张皇地悄悄伸出手,拉住林椎的胳膊,想要在队长的温度与智慧中得到力量,来面对这个比棘口鲨的利齿更凶残的人世间。
林椎并没有让他的小鸟儿失望。他一面跟双蜞礼节性地谈论观光区的安全管理之类的话题,一面仿佛漫不经心地反手回来,揉了揉翎毛的湿淋淋的羽冠。
翎毛悄悄地笑了,这个严酷的世界给予他的最大的恩赐,就是让他能够拥有队长。
他们乘坐救援船回返出发的那个水下城市,长骨鳃被紧急送往医院。林椎用全息电话与彻青霄号团队取得了联系,要金曜尽快派人过来处理这次突发事件。金曜听说他们竟然遇到了这样危险的野兽伤人事件,吓得差点儿心梗,满口叫嚷着要林椎立刻归队,剩下的事情一律交给团队事务人员去处理。还嚷嚷着要上报斯特朗博士,让第二基地警务部门派遣高级警务官员,介入到事件调查中来。
这一下可把双蜞和观光区的政府官员吓得几乎要中风,他们迅速地查明了那几条棘口鲨很可能是不久前从祭殿的畜群中逃出的幼鲨,已经在海中生长了一段时间,当即便向观光区发出了旅游警告。双蜞把全身的手都绞在一起,一再向林椎和全息视屏里的金曜作保证:一定会给予长骨鳃适当的嘉奖,向彻青霄号团队作出合适的赔偿;苦苦恳求他们不要将这种恶性事件公诸于众。至于曾经在棘口鲨尸体上找到的激光烧灼痕之类的事情,更是提也不敢再向林椎提一句了。
林椎见双蜞已经完全被自己给吓唬住了,就乘机使唤得他团团乱转,把自己退酒店,定航空港候船客位的一堆杂事全扔给了他。双蜞巴不得把这大麻烦马上送走,立刻点头哈腰地答应下来,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为林椎定下了航空港内最好的贵宾房间,从晚餐到送飞船一应俱全。又向林椎报告说:医院传来消息,长骨鳃已经脱离了危险。
翎毛和林椎到医院里与悲痛欲绝的鳐鳐和沉默的象岩石一样的浅藻老人告别。老人看着林椎和翎毛,终于轻声地开了口,说:“翎毛先生……请您最后再陪鳐鳐潜一次水吧。”
翎毛和鳐鳐都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翎毛看看林椎,见队长点了点头;又看看鳐鳐,见她也并不反对;于是便顺从的离开,去穿潜水服。
林椎和浅藻老人留在长骨鳃病房的会客室中,看着翎毛与鳐鳐的身影消失在的水底通道里。林椎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等着飘浮在会客水池中的老人开口。
良久良久,浅藻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象是吐出了自己一生的悲哀。
“谢谢您,林先生。”
“没有什么好谢的,”林椎淡淡地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任何一个人目睹了我所看见的一切。都会对那些警察官员们说出那番话来的。”
“不,您不一样。”浅藻轻轻地说,“您对长骨鳃的回护,告诉我您已经看穿了一切……这确实是一起自残案件。”他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瞧着玻璃墙的另一头,满身缠着绷带,昏睡在海水病房中的长骨鳃:“我可怜的孩子啊……他勇敢又强壮,会被活埋在劳工营里的……”
他的蜗石自从惨剧之后,就一直呈现着青灰色的颜色,象是某些将枯未枯的海藻,濒死的藻叶正在海流中随波流淌。
“您在我拿出激光枪的时候,就断定了我的身份不同寻常,能帮你们洗刷自残逃避劳工役的刑事处罚。所以您当机立断,没有叉中棘口鲨的另一只眼睛,让它能继续逞凶。”林椎平静地说,“但是,您真的……一点儿也不后悔吗?”
老人的面容终于不再象岩石了,他张开蛸壳,触手颤抖地伸出来,抚摸着冰冷的玻璃墙,他坚硬的,能够握紧鱼叉划开鲨鱼肚子的肢足现在抖得象狂涛中的海草一样:
“我怎么会不后悔……这是他一辈子的事啊……但是他残废了以后,就可以不用服劳工役了,可以赚钱做些游客生意。鳐鳐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会帮助他,等待他的……没有人能束缚得了他们了……”他辛酸地说:“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就让我一辈子受这个良心上的罪过吧……”
林椎听见“良心上的罪过”一语,目光微微一闪。但是终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年的面容。半晌,才轻声说道:“不,您不需要这样自责……”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您应该也听说过现在在二基地开始推动的自由种族平权运动吧?也许,将来……您总该相信年轻人会有不一样的未来。”
浅藻转回头来,看着林椎,目光中有一丝儿附庸性文明种族听到危险言论时特有的警惕。但是看见林椎真挚而深沉的目光,他还是诚实地向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啊,那些激动人心的口号确实活动了不少孩子的心……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的劳工基地已经发生过骚动,指挥部也与自由联盟私下交易过,结成了松散的自由邦,但是并没有废除劳工制。所以就算自由联盟掌握了我们的基地,他们一样也需要我们的海洋资源,一样需要我们去当劳工……”他叹了口气,重新去注视着自己的孙子,“在这片海洋里,上古时代有祭司,有国王,有贵族……后来又有了联邦政府,基地军政府,现在又有了自由邦,换了一个,又来一个……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自由。”
林椎长长地透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沙发上。
翎毛和鳐鳐不一会儿就游了回来,他们在水中最后拥抱了一下,便依依不舍地与相识时间不长,共患难又共悲欢的朋友们,永远的分别了。
林椎和翎毛回到酒店,准备乘晚间的飞船离开。他们一直都很沉默,没有多作交谈,林椎忙着处理两天来的各种事务,翎毛安静地收拾着行李。双蜞又殷勤地打来电话,表示晚间愿意送他们到航空港。林椎与他客气了一番之后,接受了他的安排。他挂上电话,向翎毛微微一笑:
“那条胖章鱼还是挺能干的,咱们可以不用赶时间了,去吃中饭吧?”他轻松地建议说,“想吃什么?海味吃腻了吧,换换口味。要不要吃牛排?”
翎毛走过来,在林椎的身边坐下,怯怯地叫了一声:“队长……”
林椎挑挑眉毛,说:“干嘛,你偷听我跟浅藻老爷子说话,现在要坦白交待了?”
翎毛一下子就被他说中心事,脸红了:
“我……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他低声说:“鳐鳐想回来陪着长骨鳃,所以我们只转了一圈就回来了……我们听见浅藻老人说什么是他良心上的罪过,鳐鳐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我……我……”
“你听过我跟双蜞说话,所以猜出来了。”林椎平静地说。
翎毛点了点头,脸色发白。
“队长,我听见了浅藻老人最后说的那些话……我二哥……是不是真的做的不对?”
林椎深深地看着他。“烈火是烈火,你是你。”他柔声说,“他做的事情由他自己承担责任。而你的未来,你自己做决定。”他伸手揉翎毛的羽冠,手指梳理过柔软的绒毛,慢慢地托起他的脸颊。“你已经懂得了许多的东西,可以为你想要追求的事业出一份力,而不仅仅是你二哥的傀儡了。明白吗?”
翎毛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椎,低声说:“我明白……”
他伸臂抱住林椎的脖颈,痴痴地亲吻林椎的嘴唇。
“队长……我会听你的话。我会按照你希望的,再次回到自由联盟,走我应该走的路……”他疼痛地含住林椎的舌尖,窒息一样地喃喃道:“可是……队长,求求你,在我的飞羽期过了以后,也要来找我……”他轻声地哽咽,越来越紧地偎紧了林椎的胸膛,“你给予了我这么多,我不会什么都记不得的……哪怕那时候,你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再迁就我,要跟别人在一起……我们也可以做朋友……我可以带着你的小孩子一起飞。他会象你一样又勇敢,又聪明,又快乐的……”
林椎搂着他,默默地听他真诚而凄切的低语,深深地回吻他。
“小傻瓜……”
第64章
双蜞为他们定的航空港贵宾室是最高级的,服务相当的周到。晚餐也异常的奢华,有各种珍奇的鱼类,海味,以及滋味各别的鱼子酱。但是翎毛在离愁别绪之下,并没有什么胃口。
“又是……那些女祭司的歌声。”他听着房间里轻柔的背景音乐,有些郁郁地说。
林椎举起手,正要打响指召机械侍应,让它把音乐关了。翎毛连忙摆了摆头,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不是的,挺好听的。”他轻轻地说,“就是要离开这儿了,所以……”
林椎笑他多愁善感,象个小妞儿。翎毛不高兴地向他皱了皱鼻子,切了一块海兽肝,咬掉一个小尖儿,又咕噜说:“没有浅藻老人做的好吃……”
林椎说:“你还挑上了?自个儿到厨房做去。”
翎毛发愁地说:“做什么呀?连海茭都没来得及买呢。”
林椎不在意地说:“没有就没有呗。那玩意儿冰冻过肯定不好吃。”
翎毛卷着嘴唇说:“要是我在特产商店里买着了,用椒盐炸,你不准来抢。”
林椎哈的一声笑出来,说:“好哇,你喂——”
他调戏的情话被门间电脑突然甜美地报告音打断了:“林先生,外面有人想要拜访您。”
林椎诧异地问:“谁啊?”他已经把双蜞打发走了,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他们也并没有别的熟人了。
电脑回答:“他说是来为鳐鳐姑娘和浅藻老人送海茭的。”
林椎与翎毛对视一眼。鳐鳐和浅藻所在的水下城市离航空港很远,他们很难负担到这里来回的穿梭机费用。林椎猜想不出他们会托什么样的人来送行,就点了点头,说:“好吧,请他进来。”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名正装毕挺的六肢足种族站在门口。林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长蚑?”
他在雇佣军团曾经的参谋官长蚑,正兴奋地朝着自己的中队长咧着嘴微笑。
林椎站起来去跟他握手,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巧合啊,巧合。”长蚑四只手抓着林椎的胳膊乱摇,开心地说:“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啊。我回乡休假,结果今天接到堂哥的全息电话——我堂哥就是那个章鱼头双蜞啦。他妈跟我叔叔是跨种族结婚的。”
林椎说:“所以你就好心肠地替他跑这一趟?我他妈的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勤快?”
长蚑说:“听说队长在这儿,我当然得来啦。更别说我本来就勤快,你以前没注意而己。”
他们高兴地寒喧着,长蚑看见翎毛站在一边,正礼貌地向自己微笑,有些吃惊,但是立刻又热情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嘿,小鸟儿,又跟我们队长搞上了?什么时候甩了他啊?”
翎毛脸一下红了,说:“不……不……”
林椎笑骂道:“呸,老子甩了你们一帮,还不够么!”
长蚑立刻转成满腔哀怨,说:“队长,你好狠心——”
他们在餐桌前重新坐下,林椎和长蚑聊着天,谈起了雇佣兵团的现状。长蚑说兵团又受雇参加了两次星系摩擦,有胜有败,但是都插手不深,按军团部的说法是战略手段不够灵活,因此分得的好处也不多。他哀哀切切地瞧着林椎,说:“队长,你不知道。你离开军团以后,夏洛克那大脑袋总下不了决心——”
林椎说:“去去去,你们在背后也没少说老子是亡命徒,当我不知道?”
长蚑分辩说:“怎么会呢,你在马杜夫星系一战,救了多少人啊……队里兄弟们……”
林椎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他可从来不相信雇佣军团中的情份能超过半个月。他眯着眼睛看了看长蚑,为他往杯子里斟满了酒。
长蚑跟许多海洋种族一样,善于分解水分,因此很容易吸收酒精。一看见林椎给他倒酒就怵头了,告饶说:“队长,队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
林椎故作惊讶地说:“我知道啊,我知道你酒量很好。一个儿就能把阿图和特鲁多两个大甲虫都干到桌子底下去。”
长蚑苦笑着说:“那是我能喝,但是不代表我脑子能清醒啊……”他看着林椎脸上莫测高深的表情,叹了口气,说:“好吧,队长。我糊弄不过你……”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我确实是替我表哥来给你送海茭的。但是也是专程跟着你到这儿来的……军团长的私人飞船就停在港口,如果你愿意,今晚就搭乘我们的飞船回飞船联赛的中转空间站。”
翎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觉得他们的不怀好意已经非常的明显,队长怎么可能会答应他?但是他听见林椎说:“哦,好处呢?”
长蚑直勾勾地盯着林椎,说:“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军团长说:你十七岁就进了咱们军团。在整个宇宙中,最了解你的人,可能就是他了。”他压低了声音,又说,“今天在这座航空港,还有另外一艘私人飞船。军团长要我告诉你:只要你一踏上那艘船,就回不了头了。”
林椎皱起眉头,反问了一句:“另外一艘私人飞船?”他闪电般地思索了一秒钟,突然斜了长蚑一眼,问,“你是说……”
他的话没能说完,门就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群制服整齐的随从出现在门口,中间簇拥着一辆代步车。翎毛象触电一样,陡然站了起来。
“老……老夫人……”他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象是训练已久的习惯又复活了一样,本能地向代步车上华发苍颜,却气度高华的老太太鞠了一躬。
那苍老的女子衔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抬起下巴看了他半分钟,给了他一个傲慢又冷漠的眼神,目光就又转回到林椎的身上。
林椎声色不动,只微微欠了欠身,审慎地打量着面前的老人,平静地说:“小斯特朗博士的奶奶,莎莲娜?斯特朗老夫人,是吧?”
老夫人象对待翎毛一样,用一个算是默认的高傲眼神回答了他。然后转头打量了长蚑一刻。眼珠转动,慢慢地开了口,却象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她的腔调柔和,象她一样的苍老,但是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浸透了无比的刚硬,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听见了,有两艘飞船。你打算上哪一艘?”
第65章
所有的人,包括翎毛和长蚑,都象是受到了某种催眠一样,不由自主地一齐随着老夫人的目光,机械地投向林椎。林椎目不转睛地与老夫人对视,用方才对待长蚑那般胸有成竹的口吻说:“哦,好处呢?”
老夫人在一干随从的围护之下,操纵代步车滑进房间,慢腾腾地说:“没有好处,不过是阿奇要见你。”
林椎干脆地回敬说:“噢,那我就不奉陪了。我两天前才见过他,没有这么思念欲狂。”
斯特朗老夫人锐利地盯了他一眼,冰冷地说:“年轻人,说话注意分寸。”
翎毛有些害怕地瞥了林椎一眼,他就是被这位老夫人买进斯特朗家族,送给小斯特朗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首先让他懂得自己的宠物身份,领教了自己低贱地位,并且在多年的宠物生涯中一直强化这种认知的,就是这位老夫人。在内心深处,他畏惧她的气势与威严,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看着队长这样放诞无礼地对待令人敬畏的斯特朗老夫人,他深深地恐惧起来,生怕强大的,无所不能的斯特朗家族伤害了他挚爱的队长。
林椎嘴角微勾,露出他最常见的那种放肆又嘲讽的微笑来,回答说:“不错,我要是注意分寸的话,就绝不会在人前谈论小斯特朗博士的私事。”他扫一眼老夫人身后排开的一队随从那冷峻逼人的气势,刻骨地讽刺道:“您会挺欣赏这种态度的吧,阿奇和菲比慈祥的老奶奶?”
宽大的房间里寂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到了,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地看着桀骜不驯的林椎和盛气凌人的老夫人,目瞪口呆,全不知这针锋相对的场面会怎样收场。
斯特朗老夫人脸上的傲慢微笑也象面具一样的僵住了,混浊的蓝灰色眼眸中射出利刃一样的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