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国人喜酒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是融进骨子里的习惯。官僚尔虞我诈,酒桌间刀光剑影不见血;文人见面小酌一杯,吟诗作对惺惺相惜;乡间有喜事叫上邻里一起喝酒庆祝闹个通宵;生意场上最要命的是,会面不谈正经事,等酒杯一上,三杯下肚,面红耳赤,开始称兄道弟,什么话都好说。不喝酒?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如此没诚意谈啥合作?!
宇文魁打小带着宇文律上过大大小小的酒桌,当的是陪衬,偶尔被灌几杯,大多数时候是宇文魁的主场。爷爷已经练得千杯不醉的海量,可是他不行啊!小小一两白酒,足够他晕头转向了。黄旭初好意引荐朋友,商场上多认识人是拓展生意圈的必要途径,能说会道的舅舅苏晨逸,偶尔被灌个天南地北傻傻分不清楚,每次都被师傅沈舒关在门外不给进。
今晚的情况,不喝不行了。但愿今晚回去白倾夏不会大发雷霆,出门前,它还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回去“随你怎样”呢!
黄旭初一个一个引荐,还专门派了个小厮在宇文律身边给他倒酒,酒杯一空,立即满上。喝得猛了,呛得宇文律上气不接下气。
在场的人见宇文家小少爷长相出尘绝色,喝过酒后脸颊染上红晕,像及春天竞相开放的桃花,明媚动人,一众人更是灌酒灌得狠。酒过三巡,宇文律面色潮红,步态不稳,仍强打精神应对,不失了风范气势,想看笑话的,不由得佩服起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小公子。
饭桌上的话题不外乎互相恭维炫耀——谁家小公子金榜题名、谁家刚买了几十亩良田、谁家女儿刚刚嫁得好归宿、谁家又做了几笔买卖狠狠赚了一笔……加上有酒助兴,说话更是脸红脖子粗,吵得宇文律头疼,不好提早退席,只得笑得一脸僵硬。
不知不觉间,话题就往宇文律身上引,“小公子,您也即将及冠,还不娶个媳妇暖暖床?男人嘛,哪个没有三妻四妾。”
宇文律肉笑皮不笑,真想直接回一句,“我宇文家家风良好,爷爷、太爷爷就没有三妻四妾,夫妻恩爱和睦,更没有大户人家的勾心斗角。父亲宇文连是个意外,却也没胆子往家里娶填房。”
众人见宇文律没反应,又接着说:“宇文少爷年纪尚小,不知美娇娘的滋味,尝过一次,说不定就喜欢了。”
护在宇文律身边的展萧满头大汗,同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好白倾夏没跟过来,要是给听见了,就那蛇的变态占有欲,肯定生吞了这帮口无遮拦的人。
做为主人的黄旭初看着这帮地主乡绅的话题越来越往不正经方面去,深知宇文魁家教森严,容不了子孙在外面胡来,宇文律一点都不像去外边沾花惹草的纨绔子弟,赶紧转移话题,提前结束酒席。
宇文律回到后院已经是深夜,黄旭初送他回来叮嘱展萧伺候主子好好休息,又提醒展萧明日等宇文律酒醒后请他到布庄看黄旭初从天竺人手中购进的布料。
白倾夏在房内等得焦躁不耐烦,若是在宇文府,早就窜出去将人拖回来,哪里轮到黄旭初在门口唧唧歪歪。
展凌帮双腿打颤,摸不着方向的宇文律擦身换衣裳,后背发凉,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白倾夏现在要杀人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是条蛇,没有手脚干活。
收拾干净后,展萧和展凌两兄弟赶紧撤退,关上房门,被野兽盯着的感觉真糟糕,又不能动手揍它(说不定打不过),只能挨了又挨闷亏。
白倾夏生气地爬上塌,小孩儿醉卧的姿态甚是诱-人,眼角绯丽,看得它心跳加速,忍不住tian了舔他的眉眼。宇文律醉眼朦胧,感觉有东西在动他,勉强睁开眼睛,就撞进一潭金色温柔的湖水里去。宇文律没形象地打了个嗝,说话断断续续地小声抱怨:“原……原来是,小夏啊!我头晕……”
无可奈何的白倾夏只能用尖锐的毒牙叼起展凌准备在一边的帕子,笨拙地敷到宇文律发烫的额头,小孩儿呼吸慢慢从急促变得平缓。
宇文律突然起身抱住白倾夏,毫无防备的它就看着小孩儿嘴巴一张一合,说着他平时根本不会说出口的话,“小夏啊,你也上来陪陪我,这天气,热死了,有你贴着,凉……凉快!”
白倾夏愣住了,宇文律往它身上靠,巨蛇脑海中的最后一根弦崩断了,卷住小孩儿,看着他发出满足的笑容,展凌帮着穿好的衣服下一刻全碎了。
……
等到白倾夏反应过来,天已经蒙蒙发亮,宇文律全身斑驳,体力不支昏倒过去了。白倾夏心满意足地缠着小孩儿,虽然它能预想宇文律醒来少不了一番吼叫,但此刻,还是先好好睡上一觉吧,春-宵帐-暖。
第26章 心想事不成(三)
宇文律在全身酸痛和透不过气中醒来,头晕目眩,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脸黑得和锅底似的,白倾夏你以为你还是条毛笔大小的蛇么?水盆一般大的脑袋搁在胸口,身体缠着他的腰,快压出人命了!宇文律每次喝醉,都不记得酒后发生的事。但身上这些青青紫紫的痕迹,足以见昨晚的胡闹有多激烈!
想骂醒这条还在酣睡的臭长虫,宇文律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头疼得厉害,伸手一摸,发烧了。宇文律欲哭无泪,从踏出繁梨小镇的那刻起就一直在走霉运。
胸口闷得慌,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窜上来,宇文律双手握拳凶狠地打了白倾夏的脑袋,看着长虫懒洋洋睁开金色的眼睛与他对视,气得宇文律又砸了它几下。
这种程度的攻击对白倾夏来说就像蚂蚁在他身上爬,无关痛痒,它只当昨晚闹得凶,小孩儿恼羞成怒了。刚想蹭蹭他,后知后觉发现贴着的肌肤滚烫似火,才知道宇文律不对劲!
白倾夏猛地从宇文律胸膛抬起来,身体收缩,不顾宇文律的挣扎,缠得更紧,小孩儿脸颊红通通的,眼睛因为发烧的缘故水汽氤氲,像极情-动的模样。
自从苏雪凝去世宇文律大病一场,大夫都认为他会伤了基地,留下病根子,结果奇迹恢复,没人想到是白倾夏用血救了他,以蛇血补阴虚、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加上宇文魁重视、沈书把他当成刚出生的婴儿呵护食补药补,苏晨逸抓着外甥练剑,身子一天比一天有起色,十年下来,宇文律连风寒都不曾染过,今日发烧,白倾夏自然吓怀了。
白倾夏滑下榻往门口爬,想出外院叫展萧去找大夫,展凌来伺候小孩儿。
宇文律看出它的意图,强忍着火烧般的喉痛,叫住它:“衣……服……”
白倾夏慌了神,竟然忘记宇文律身未着半缕,难道是昨晚折腾过头,又没有给小孩盖薄毯导致着凉了?大蛇愧疚又心疼,兴师问罪的念头抛掷脑后,它不喜小孩喝酒后难闻的酒味掩盖了本身的体香,更揪心宇文律喝醉后的媚-态展现在外人面前,它却看不到,那种焦急无奈的心情只能通过另类的方式宣泄。
用意念从柜子中调来一件里衣,昨晚展凌给换上的那件早已变成碎布牺牲在榻下。
宇文律艰难地起身,颤抖着双手勉强给自己披上衣服,免得等会外人进来难看了。此时此刻,白倾夏无比痛恨自己不能化人形,若是为人,它就能给小孩儿擦拭穿衣;若是为人,它就能陪着小孩儿策马挥;若是为人,它就能大摇大摆在众人面前霸着小孩儿,谁敢觊觎,打得他哭爹喊娘。可惜它没那个能力,只能默默地跟着身后,还提心吊胆给小孩儿添麻烦了。
什么时候,白倾夏丢失了野兽的天性,像人一样多愁善感、担心受怕?
展萧来得快,见少爷病怏怏躺在榻上,江淮城来过几次,并不熟悉,只好赶紧跑出去找黄旭初,让他帮忙找最好的大夫。宇文律是宇文家最后的希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以死谢罪还不够赔。
留下来照顾宇文律的展凌用帕子给他擦身,见到他身上的淤青,天真地问:“少爷,你昨晚摔跤了吗?”想着不对,他昨晚回去的时候宇文律已经睡着了,难道是白倾夏弄的?
展凌刚想回头质问,就见到白倾夏杀气腾腾地瞪着他,展凌打了个寒颤,原来被野兽盯上真的会后背发凉。当下连想问的话都不敢说,咽了回去。
宇文律苦笑了一声,含糊敷衍。
展凌敏锐感觉到不对劲,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心里寻思着回头问问大哥。
展萧和黄旭初很快带着一个胡子白花花的大夫赶来,白倾夏藏到隔壁的屋子里,免得吓坏大夫。没法陪在宇文律身边看病,它恨不得把爬窗偷望,又恐被闲杂人等看到生了事端,只好原地团团转,焦躁得不行。
大夫把脉后,确定是酒后积热,睡觉不注意受了风寒,开了几幅中药,让展凌按时熬着喝。
黄旭初见宇文律苍白着一张小脸,后悔昨晚没帮着拦酒,当时宇文律一杯接一杯下肚,除开面色绯红,其他并无异常,黄旭初也当宇文律和宇文魁老爷一样海量。没想到宇文律表面无事,实际上已经醉了八分,还能维持风度翩翩,倒也让人心服。
考虑到宇文律的下人人生地不熟,黄旭初就跟着大夫去抓药,临走前对着憔悴的宇文律说:“小公子你好好养病,今天是港口-交易的最后一天,我还约了天竺人看布,不能久留。我叫上小黎,也就是昨晚跟着我的那个,他为人老实办事可靠,你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他去做。”
待黄旭初离开后,展萧才对着宇文律说:“怎么好端端就病了,黄掌柜昨晚还叮嘱我,他从天竺人手里弄了一批好布,邀请您今天酒醒了去看。听说京里的达官贵人最喜欢收集奇奇怪怪的东西,黄掌柜还说到时给你带些带到京城去,大掌柜詹裕鸿必然欣喜。”
詹裕鸿是宇文家京城最大一间布行的掌柜,逢人笑脸相迎,被称为“笑面虎”。宇文律心想他才没那么好说话,碍于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沉默应对。
展凌悄悄地扯了扯展萧的衣角,没看到白倾夏在一旁虎视眈眈吗,“哥哥,我们出去吧,让小少爷睡一会,我们去吩咐厨房给少爷熬些粥,等药抓来了,赶紧熬上。少爷,我们就在外面候着,有事让小夏出来叫我们。”话说完,展凌给宇文律换了条敷额头的帕子,便拉着莫名其妙的展萧走了。
闲杂人等终于走干净了,白倾夏爬上榻,再次将小孩儿缠绕起来,宇文律恼怒地瞪着它,以为它要干坏事,不料白倾夏只是用身体-贴着他给他降温。蛇是冷血动物,白倾夏的体温常年冰冷,夏天宇文律喜欢搂着它降暑气,春末深秋,白倾夏爱靠着小孩儿取暖睡觉。
宇文律果然舒服地叹息,昏昏欲睡。白倾夏昨晚闹了一夜,一大早又心酸又着急的,小孩儿无大碍,放松之余也乏了,跟着宇文律补眠。
展萧出了房门,甩开弟弟的手,“你怎么回事?怎么不在房里照顾少爷?”
展凌恨铁不成钢,“哥哥,你没看见小夏那护崽样吗?它要是能说话,早就赶我们了。”展凌环顾四周,发现没人,一脸神神秘秘地问展萧:“大哥,我给少爷擦身的时候,发现他身上有星星点点淤青,问少爷又不说,你说是怎么回事?少爷是不是有暗疾啊?”
向前走着的展萧猛地停住脚步,“你再说一遍!”
展凌莫名其妙,“我说少爷身上很多淤青啊!是不是有暗……呜呜呜!”
展萧突然出手牢牢捂住弟弟的嘴巴,紧张兮兮地望向周围,又盯着展凌,一字一句地说:“今天的话,你对我说了就算,从今以后,不准在任何人面前提起,特别是回到宇文府,一个字都不准泄露。你就当忘记了这回事!”
展凌并不懂为什么哥哥变了脸色,只得一边“嗯嗯嗯”地点头。
遍体发凉的展萧忆起白倾夏看着少爷的眼神,里面有赤-果果的独占欲,还不喜欢宇文律亲近外人,恨不得吃了所有碰触少爷的人。每次老爷宇文魁和宇文律提成亲的事,少爷都吞吞吐吐推拒,第二天还颤抖着双脚去布行……
展萧常年不在宇文府呆着,但略有耳闻这条银色巨蛇的作风,宇文府的下人经常笑说白倾夏成精了,不仅长得快,像小孩霸着娘一样占着宇文律。今天被展凌一提,他忽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但愿……但愿他是错的,老爷宇文魁再也经受不起一丁点打击了。
以为是个小风寒,不想宇文律这一烧,就烧了三天三夜。
宇文律精致的小脸透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面色苍白,特别憔悴。白倾夏一刻都离不得房间,除了黄旭初派的小黎来送药,迫不得已藏到隔壁屋子去。
黄旭初每天都来问安,见宇文律没有好转,又另外请了三位大夫来看,诊断结果都是受了风寒,本应无大碍。
黑色的中药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名贵的药材出门前廖伯就给准备了,熬了汤,可宇文律一口都吃不下,高烧持续着,身体不可抑制地迅速消瘦,白倾夏的心像割肉一般,恨不得全替宇文律受了。
这场高烧,来得突然,来得倔强,来得奇怪。
又过了两天,展萧送来一封信,是沈舒写的。宇文律接过信,奇怪地想,师傅和舅舅不是去京城了吗?怎么知道他在江淮?
展萧仿佛看出宇文律的疑惑,“送信的人说是沈少爷即将到京城的时候写的,沿着我们出发前设计好的路线,往各个布庄和苏少爷的药行送,您到哪,信就送到哪。”
沈舒来信的意思是,进了京城的城门都要逐一检查,白倾夏的存在太醒目,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城门的守将是沈舒的老朋友,已经和他打了招呼,让宇文律赶行程一个月后到达京城,不然他这位朋友要调职去西北了。
信中还叮嘱,京城城门是丑时一刻开,日入前未时二刻闭城门,宇文律进京城的时间,只能选在这两个时候,最不引人注目。
宇文律一行人不由得赞叹沈舒考虑周到,可是江淮城到京城,也要一个月余,如今他还病着,怎么赶路?
看着宇文律拖着病痛的身体还在考虑白倾夏的出行问题,巨蛇不由得后悔,以前想着死活要跟小孩儿呆一起,如今带来大麻烦,坚持出行,是对还是错?
宇文律全然不知他霸道惯了的宠物在感春伤秋,哑着嗓子说:
“展萧,我太久没生病,这风寒来得快,去得慢。我们在江淮城呆太久了,明天去行里看过黄叔叔唠念的天竺布,合适的话就带些上京,看看有没有销路。”
展萧瞥一眼白倾夏,“少爷,您身子虚,还是等养好再说。路上有时荒郊野外的,找个大夫比登天还难。”
展凌也不赞成,“少爷,哥哥说的有理,你就听他的吧。”
宇文律无法,只好依了他们。
白倾夏趴在榻边,无精打采,思绪飘向远方,应该怎么做,才能让宇文律身子好得快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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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心想事不成(四)
第二天,宇文律不顾众人反对,顶着低烧的身子,跑到江淮布庄分行去,白倾夏异常恼火,被宇文律漠视了。他心里着急,师傅沈舒信里说了,尽快赶到京城,否则等城门守将换人了,进城就不好办了,白倾夏的出现必然会引起皇家的兴趣。
跟着沈舒久了,宇文律能摸准师傅的心思。有些话没明说,是担心信件万一落别人手里成了把柄。宇文律耳闻过,皇帝渐渐衰老,众皇子年轻体壮,各自想方设法讨父皇喜爱。就算有皇子不想称霸,身边自然有人为了自身利益逼他去抢,这场争得血流成河的战争中,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
沈舒和宇文家自古不想当官,一朝天子一朝臣,伴君如伴虎。
宇文律打过退堂鼓,终究不甘心师出未捷身先死,出京城去塞北,在布行大展拳脚,是他的梦想,是他最后一个抵抗成亲的借口,灰溜溜跑回繁梨,就是向爷爷低头了,到时小夏怎么办?以它对主人变态的占有欲,肯定闹得沸沸扬扬。
宇文律在赌,赌白倾夏不会被发现,赌那份机率不大的侥幸。
江淮城的宇文布行位于江淮城西梅秀苑,砖木结构的三间店面,正门上方挂着黑色底的牌匾,用金粉写着“宇文绸庄”,字体苍正有力。绸庄的布局是前店后坊,左侧门面有一张长方形案几,上面整齐地放着几种颜色鲜艳的布,估摸着是客人挑选后来不及放回货架上的。黄旭初正坐着在桌前打算盘。中间和右侧的墙壁开着巨大的窗,窗下摆着巨大的柜台,一层一层隔开,按着棉、丝、麻等放着不同的布。几个伙计正招呼着客人看布、量身,忙得不亦乐乎。店面的总体以淡黄的木色系为主,不显沉闷,反而透着些低调的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