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拚了命地想挣脱,他甚至伸高两只手,在黑暗中乱抓乱抹,想要推开压在他身上越来越沉的东西。但一点用也没有。
最终他只能闭上眼睛,任由意识和生命一起消逝在黑暗里。
"如果当时,富里学长他们马上把你送医的话,你可能还有得救。但他们却选择把你载到山里弃尸,还把你埋进地底,让你连最后存活的机会也失去了。"
颙衍凝视着他,见吉安怔怔的没有出声,他抿了下唇,一瞬间似乎又想象在停车场那样拥抱他。但最终还是只伸出手,将吉安的掌心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我是被……活埋致死……吗?"吉安听见自己出声。
"你的手,我从之前就一直很在意,上头全是泥土和伤,不像是一棒被打死的人会有的模样。我在山上看见你的尸体,发现你的手指甲掉了一半,有几根指头甚至断了,我想那大概是你被埋在下面,努力想要挖开土来求生造成的。"
即使是说着这么残酷的事,颙衍的语气仍旧平淡。
"但为什么?他们不知道我还没死吗?"
颙衍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吉安浑身颤抖,在宿营的时候,吉安已经认定自己就是被富里误杀的。
回来之后他也想过,富里学长杀福隆是情有可原,毕竟换作是他,被另一个男人纠缠这么久,还有苦说不出,最后好不容易快要得到幸福,却因为对方强暴他而毁了一切,他也会希望对方消失在这世界上。
富里学长误杀他之后,被罪恶感和不安折磨的样子,吉安也看在眼里。在后山目击他鬼魂时也是,富里学长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惊恐脸还留在他心底。
比起恨他,吉安发觉自己竟有点同情富里。吉安觉得这个人今后活着,搞不好还比死了更难受。
"他……福隆学长他,看着我笑。"
吉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着颙衍。
"我还有印象,那时候我被他们丢进挖好的坑里,我睁开眼睛,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坑上面。他……福隆学长明明看见了我,他有看见我睁着眼,却还是把泥土铲下来。颙衍,但我不懂,那个人为什么……"
吉安无法再叙述下去,他发现颙衍垂下了头,他神色淡漠,眼楮深处却有某种吉安窥不破的决心。
"福隆他,一直很想要富里学长接受他。"
颙衍闭上双目。
"以下纯粹是我的猜想。福隆很可能知道你没死,就算在河堤上没有发现,死人和活人的差别极大,搬运过程中不可能完全没发觉。但那个人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却仍然选择把你活埋起来。"
吉安隐隐明白颙衍的意思,但他仍不敢置信,唇瓣微微发抖。
"什么……机会?"
"让富里学长与他共同拥有某个秘密,永远无法离开他的机会。"
吉安浑身一颤,"可是,就因为这样……"
"普通人不会因为这样就杀人。但是对福隆学长而言,富里是他从高中以来贯注执念的对象,他用尽了方法,都没办法让富里学长多看他一眼,即便是……采取那种手段,仍然无法得到富里学长的心。"
"对福隆而言,这是千载难逢,让富里学长完全落入他掌控的良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放过。"
颙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吉安看他伸手在西装外套里掏摸一阵,拿出了两个纸人。
吉安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纸人他见过,那是福隆学长的分身,用学校"男体研究社"传单折成的纸扎人。
而另一个纸人是用黑纸扎成,看得出来手法与福隆学长制作的那个大不相同。那个纸人做工细制,背面的生辰八字像是用朱笔一笔划成,字迹淡雅中带着苍劲,和他认识的某个人有点像。
"这是福隆……和富里学长的纸扎人,也就是他们的替身。"
颙衍闭了下眼,吉安才想起来,颙衍在营区时说过,自己利用关山她们取得的贴身之物,制作了富里学长版纸扎人的事。原来那并不是信口开河。
吉安看颙衍动了下手指,那两个纸人竟在书桌上站了起来。吉安看颙衍割破自己的姆指,将鲜血在两个纸扎人上各抹了一痕。
说也神奇,那纸扎人食了颙衍的活血,竟像是活过来一般。在他眼前幻化成人形,生出肌骨血肉,变成两具有着男性外貌、宛如僵尸一般的肉体,两具男性肉体都双眼空洞,彷佛被抽去魂魄,但确实是福隆和富里的虚象无误。
吉安怔怔看着眼前诩诩如生的替身。他有点不知所措,特别是颙衍竟把那个纸扎人拾起来,放进他手里。
"我喂了自己的血,现在这两具魂替认我为主。因此无论你对它们做些什么,都算是我所为之,不会报偿到你身上。"
吉安愣了一下,才醒悟到颙衍的意思。他双手发颤,又抬头看了眼那两具面目空洞的虚象。
"你别担心,区区魂替之术,要移转报应并不难。我受过不少这方面的教导,不会有事的。"
吉安望着躺在掌心的两枚纸扎人,代表福隆学长的纸扎人头上仍旧缺了一角,吉安在福隆虚像的后脑杓上,看见不甚明显的伤口。看来不管对纸人做些什么,都会原原本本反应在本人身上。
吉安又抬头看了眼颙衍,但颙衍神色平静,好像早已下定决心。他不清楚当初拜托长滨和关山取得富里贴身之物时,颙衍是否就已经想到这一节。
但他无法想象,如果医院里的富里和福隆忽然开膛剖肚而死,那些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们,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那个,如果我不对他们做任何事的话,会影响到什么吗?比如不能投胎转世之类的?"
吉安问道,颙衍明显怔了怔。"那倒是不至于,你还没到阎王殿报到,只是因为时候未到,跟你是否了却执念没有关系。"
他显得有点意外,"你……不打算报仇吗,吉安?"
吉安捏住了手里的纸人,他明白,颙衍会像这样来到他面前,会冒着阴损术法的风险为他制作替身,甚至背负杀人的罪衍,全是为了他那一句话。
——替我找出真相。可以的话,帮我报仇。
就像当初,他在这间宿舍里,对颙衍提出要求,要求他拯救入魔的富里学长一样。
颙衍只是想完成他的遗愿,他身为枉死之人的请托。
除此之外,更无其他。
吉安忽然认清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是想要报仇,如果他想报仇,在后山的时候就会掐死富里学长了,这点无论那两人做了多过分的事情都一样。
之所以对颙衍提出请托,只是因为想要这个人,这个彷佛外于人世、却又在许多地方人性得令人痛心的男人,多关注他一些、多在意他一点。
他想要颙衍陪着他,为此甚至一度期许室友和他一样死亡。
比起替他报仇,他更希望颙衍阻止他,在他执意报仇时挡在他身前,按住他的手,对他说:"已经够了,吉安"或是"这并不适合你,吉安"。
他想要这个人注视他,不是因为他的请托,而是他这个人。
他希望在这个人心中,变得"特别"。
颙衍看吉安双手发颤,显然并不明白他心中所思。吉安把纸扎人还回颙衍手里,学长的虚象也随之幻灭,回到只有他和室友两人的宿舍。
"嗯,这样就好。"
吉安淡淡地说,未几,露出了自己也没察觉的苦笑。
"这样……就好了。"
第33章
那天晚上,他和颙衍一起睡在男宿里,颙衍让吉安挤上他的床,颙衍睡左边,吉安睡在右边。
颙衍很快就睡着。吉安看他微抿着唇,即使在睡梦中也皱紧眉头。
他不禁觉得好笑,颙衍的手抓着心口,那个碗口大伤疤的位置,似乎相当不舒服的样子,抓一阵闷哼一阵的。
吉安看着这个男人像孩子一般的睡脸,到头来,他对于这位室友,这个神秘的天事还是一无所知。
他从哪里来、今后又将往哪里去,为什么胸口会有那样的伤痕、又为什么总是露出那副被世界遗弃、放弃一切的神情。
好想再了解这个人更多一些,好想再和他多相处一点时日。
吉安实在不懂,那种萦绕在胸口,似寂寞又似酸疼的情绪是什么。即使是前女友跟他分手,在他面前牵过其他男人的手时,他也不曾有这种感受。
他伸出手,打算触碰颙衍的面颊。但颙衍却忽然翻了个身,两手竟往他胸口搂来。
颙衍看似纤细,但手臂相当结实。吉安被他搂在怀里,一时竟挣不开手。
他又惊又羞,本能地斜横了颙衍一眼。这天师好像相当习惯这种模式,抱得又紧又理所当然,吉安一时不知该叫醒他好,还是就这么任由时光流逝的好。
"别走。"
他听见颙衍的嘟嚷,心中一惊。
"别走,别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尚融……"
吉安的嗓子眼提到喉口,又重重地落了下来。他知道颙衍唤的那个人,就是在新生名册里,占据颙衍紧急联络人栏的名字。
除了紧急联络人栏,吉安现在不确定,那人是否还占据了室友其他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就这样睁着大眼,就这样任由颙衍搂着,陪着他渡过漫漫长夜,直到自己也睡着。
那天晚上,吉安自己也做了个梦。
那是父母带他去那个给他平安符的庙里,见到那位神秘庙祝的场景。吉安本来以为自己全都忘了,但这回梦境的场景却异常清晰,细节齐备。
那个庙祝天师的脾气相当古怪,他要吉安的父母留在庙外,由吉安一个人走进庙里。
那间庙的位置也十分奇妙,是在一个墓仔埔的正中央,周围还挂了好几盏燃着青色灯火的诡异灯笼。
吉安当时在父母担忧的目送下,怯生生地走近那间外观像住宅一样的庙宇。但这间庙外观虽然诡异,却没给人阴森的感觉,吉安也不大会形容,那是一种平和、纯净的正气,和他在某些怪力乱神的庙里感受到的大不相同。
『你就是『吉安』?过来让我看看。』
他还没走进庙里,就看见有个人坐在靠近门口的塑料藤椅上。那人穿着白衬衫,整齐地扎进裤子里,脚上却没有穿鞋子,露出白如葱玉的指尖。
吉安抬头看他,发现他面目有点模糊,但依稀是个好看的男人。
不只是五官,吉安觉得他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气质,光是站在他身前,吉安就不由得想屏住呼吸,生怕凡间的污浊玷了他的鼻息。
天师对吉安伸出手,吉安便自然而然地把掌心交到他手里。
"嗯,你确实命带鬼气呢!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沾染了阴气吧?也因此出生时某些东西就跟上了你,每天被这么多『东西』跟着,想要不被索命也难。"
天师说着吉安听不懂的话语。但那人嗓音很好听,有种慑服人心的力量。
"我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他因为我的缘故,也是命中带衰,常常被妖魔鬼怪追着哭着跑回家,也因此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
天师拉着他的手,凑近他的脸,像是要端详他的眉目。
"或许未来有一天,你们会在哪里碰上也说不定哪!到时候可以请你当他的朋友吗,吉安?"
而天师自己的眉目也逐渐清晰。吉安觉得在哪里看过这个人,那张清秀的脸、那副彷佛照看着全世界,但却又外于世间的淡漠表情……
吉安参加了自己的告别式。
他人生中与他有关的人全都赶来了。他的叔叔、伯伯、阿姨、三姨妈、四姨婆、大舅子、小侄女,连他高中时不算熟的朋友、社团学长、补习班老师、甚至他交往过的前女友,每个人都带着悲伤的表情出席。
吉安觉得庆幸,他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一句话人的出生,是个只有自己在哭,其他人都在笑的事情。
而人的死亡,如果那个人的人生够成功的话,应该是个其他人都在哭,只有自己含笑的过程。
至少他有做到前者,吉安看着父母还有亲戚五十悲恸的哭脸想着。所以他这一生,纵然只有短短十九载,应该还算不虚此行吧!
吉安大学的学务主任,也就是长滨的父亲也有出席,这件事情爆发后,据说还闹上了媒体。舆论对于校方没有第一时间协助寻找学生的行踪大加跶伐,据说相官校方人员甚至会接受司法调查。但这已经不是吉安关心的事了。
令吉安感到意外的是,长滨和关山也穿着一袭白色丧服,出现在他的告别式上。
他远远看见长滨双手合十,低着头站在关山身边,两个女孩都是素颜,神情肃穆,彷佛祝祷什么似地闭目良久。
颙衍一直待在他亲人身边。他善尽天师的职责,把吉安想说的话,想交代的事全都转达给父母。这多少缓解了吉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愧疚感。
颙衍还在吉安的请托下,拍了拍长滨的肩,在她讶异的目光下,跟她说了声:"谢谢。"看见那个善良的女孩红了眼眶。
尼诺始终等在他身后,看见他眼眶潮湿,便绕到他身前,轻轻地"汪"了一声。
吉安目送自己的棺柩,随着车队送进殡仪馆,他的棺木里被亲友塞满了过去的遗物,包括照片、奖状、小时候的劳作品,还有尼诺参加小狗赛跑大会时的奖杯,当然还有无数的鲜花。
吉安最后看了自己的尸体一眼。殡仪馆的美容师替他打点门面,头部的伤口和歪斜的眼眶都被修补过来,看起来还比生前要帅上一点,吉安感到欣慰。
他目送自己的棺柩被送进冰柜,据说是明天傍晚要拣吉时火化。
这让吉安多少有点心慌,因为他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颙衍好像也没有指点他迷津的意思。吉安看他一个人撑着黑伞,低头走出殡仪馆,终于忍不住追上去:
"阿衍,我……"
"我和关山她们约了,明天早上九点,在学校西边广场那个雕像前会合,要去游乐园和吃烧烤。"
颙衍忽然回过头来,让吉安愣了一下。"……之前我请她们协助处理富里学长的事,欠她们一个人情,她们希望我用这个方式偿还。"
他站在殡仪馆外,夕阳在颙衍背后沉落,白昼与黑夜交界时分,让颙衍的身形看来有几分模糊。
"你说过,你是第一次离开家,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想过一般大学生的生活。"
颙衍不知为何别过了头。
"你既然不希望我替你报仇……我想至少,在你火化之前,和关山他们去玩一趟也好,以普通大学生的身分。"
吉安怔在那里。"呃,可以是可以,但是她们看不见我不是吗?也没办法跟我聊天,而且有些东西我也碰不到,游乐器材还是什么的……"
"她们看不见你,但看得见我。"颙衍打断他的话头。
吉安愣了一下,隐约理解过来室友的意图。
"我说过,我因为继承父亲的体质,可以看得见很多东西。不只『看得见』,我的精守……总之,我体内有个像是魂魄的东西,经过修行,能够纳入其他个体的魂魄,让他短暂支配我的肉身。"
吉安总算听懂颙衍老师的说明了。
"呃,你是要我上你的身?"吉安张大嘴巴。
"……说上身也没有错。本来道法里的『上身』、『起乩』,就是灵魄融合的一种,差别在请来的是鬼还是神格者而已。但光是那样效力有限,你也无法尽兴,所以我会用些方法,让你的灵元和我的交换。
"也就是在上身期间,我的肉体将完全属于你所有。"
吉安脸上一热,颙衍的说法让他浮想连翩。但显然这位天师丝毫没查觉有何不妥,他认真地解释着。
"这个方法称为元神出窍,但出窍的时间有限,最多只能维持十二时辰,也就是二十四小时。明天这个时间,你回到这里来,再把身体还给我。"
吉安自然地发问:"如果二十四小时后没回来,会怎么样?"
颙衍的表情有点犹豫
"灵元不能离肉身太久,如果离开太久,魂链会产生扭曲,导致回来元神无法结合,肉身会被新的元神侵占。"
他看着吉安。
"有人称呼这种现象,叫作『夺舍』。通常是强大执念深的妖异之物,出于故意强夺活人的肉身所致,但活人误用邪术,召到恶灵夺舍之后要不回来的情况也不少,但只要按时回来就不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