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富里"这个名字,颙衍的神色微显严肃,他张望了一下,确定停车场一带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
"拜托妳们两位办的事情,有结果吗?"
关山捉狭地笑了起来,"当然啦,我们办事你放心。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长滨啊,她可是学生会新任的秘书,还是副会长大人钦定的。"
长滨被友人说得脸上一红,她解释道。
"刚才在来营区的途中,富里学长随口说的,他问我二年级之后要不要加入学生会,又说我爸是学务主任,我对学校事务应该比较熟悉,我姑且先答应他,但不见得就是定案了。"
"妳就不用客气了,妳不是为了副理学长,才决定加入学生会的吗?"
关山笑着问道,还用手肘撞了长滨一下。长滨镜片下的脸更加燥热。
"并没有这回事。我是因为我爸的关系,他说学生会缺人,我又比较熟悉学校的行政人员,毕竟从小就跟着我爸出入学校,所以才加入的,跟富里学长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说着便走近颙衍,吉安看她把一样白纸包着的东西递到颙衍手里,颙衍便把那白色纸包打开看了一眼。颙衍背对着吉安,吉安看不见白纸包得是什么,正想凑过去看个清楚,颙衍却已把那样东西收了起来。
"谢了,帮了我大忙。"颙衍诚恳地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富里学长不太亲近男人,我好几次想趁学长睡着时偷袭,但学长自从发生那些事情后,对宿舍里的人很有戒心。"
"嘿嘿,真的感谢我们的话,就请我们吃个饭怎么样?当然是等宿营结束之后啦。"关山笑着说。
吉安本来以为颙衍会拒绝,但颙衍却点了点头。
"嗯,没有问题,真的很谢谢妳们。"
停车场那边传来其他学生叫唤的声音,似乎是其他女同学来叫关山过去。关山便对她们挥了挥手。"好像是在叫我帮忙搬行李,我先过去喔!长滨,你有话想跟阿衍单独说不是吗?加油喔。"
关山对着长滨眨了下眼,随即像是小鸟一样往住宿的木屋奔去。长滨被他说得气息一窒,颙衍的表情也有点意外,望向一袭白纱裙的女同学,长滨今天还上了妆,平常戴的银框眼镜拿了下来,大概是戴了隐形眼镜,格外显得端庄清秀。
"有什么事吗?"颙衍问道。吉安发觉颙衍对付女生,比面对男性要擅长多了,反倒是长滨脸色涨红。吉安一阵不安,这女的该不会是想在这里告白吧?
"我、我听关山说,颙……颙衍同学会通灵,这是真的吗?"
长滨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出口却是令人惊讶的话。
颙衍也愣了一下,"……说是『通灵』有点不正确,但我的确看得见一点一般人无法以双眼目视的东西。应该说,除了这个一切如实的世界,大千世界里其实还有许多不同于我们人类的生命存在。"
长滨被颙衍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吉安听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便停不下来,颙衍被她笑得有点窘迫,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富里学长说得果然没错。颙衍同学虽然长得很像电视明星,但有时候说起话来很像古人呢,像小关常看的那种穿越剧里的主角那样。"
长滨边笑边说,颙衍显然听不懂"穿越"是什么意思。但长滨也不等他回应,忽然朝颙衍走近一步,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吉安还是听得分明。
"颙衍同学,今天晚上活动之前,我在男女营区的交汇处前等你,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不见不散。"
她说着,便转过身,朝关山离去的方向走了。
第15章
吉安实在在意长滨单独邀颙衍出去的理由。说到底颙衍对自己的人身安危好像没什么自觉,不论是对男性,还是对女性,而且对象还不仅止于活着的人类。吉安觉得自己好像儿子刚上小学的爸爸,天天都在为这位室友操心。
他还想跟颙衍多聊,但新生们陆续到齐,学长姊们也在招呼新生过去。颙衍再次确认营区门楣上的符文无恙后,也跟着过去集合。
这次的宿营是他们文组学长姐主办的,文组的普通学分班,连同长滨和关山那些女学生在内,一共有四十六人。
平常大家除了必修课外,像这样聚集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加上开学不到几个月,吉安看同学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聊着天,关山也和几个女生在广场那头吱吱喳喳的,聊得好不起劲。
而颙衍大概是之前就有传闻在江湖,包括学姊在内,很多人对这个神秘的新生抱持着兴趣,吉安看颙衍很快就被围在一堆莺莺燕燕中间,看起来短时间无法脱身。
"各位一年级同学,很欢迎你们来到这所大学,能成为直属家族就是有缘,今年也是我们文组第一次独立举办宿营。"
吉安看富里学长站到升旗台上。这里以前好像是个小学,但因为少子化的缘故废校了,但校舍的设备基本都还在。天色已经接近傍晚,晚霞洒在已然没有国旗的旗杆顶端,也映照着富里学长那张还算得上帅的脸容。
自从他们宿舍两个学长吵架后,富里学长有阵子没回男宿过夜,吉安久违地见到他,总觉得他似乎又变得疲倦许多,眼下全是黑眼圈。
但学生会训练出来的嗓音依然宏亮,不愧是有史以来最高票当选系学会会长的男人,虽说以长相而言略逊颙衍一筹,但这种凡事都站在人前、对自己信心满满的男人,果然还是容易吸引女性的目光。
相比之下福隆学长感觉就是一辈子打光混的类型。自己也差不多,吉安叹息着想。
"我知道你们刚结束期中考,身心一定特别疲惫,所以学长姊们精心为你们设计了一系列的活动,特别是今天的晚间,有我们大学历届以来代代相传的夜间教育节目,保证让各位学弟们们有个难忘的夏天。"
富里学长讲到"难忘的夏天"时,还刻意压低了声音。下头几个学妹就配合地尖叫起来,升旗台前顿时一片笑声。
"我知道你们有的已经混得很熟了,但有的可能还没见过几次面。为了让大家能更有效率地认识彼此,我们准备了新生的名牌,一共是四十六人,请大家依次过来领取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牌。"
富里说着,旁边福隆学长就踏前一步,把放在牛皮纸袋里的名牌倒到升旗台旁临时搭起的桌上,名牌还分成男女各一边,方便寻找。
吉安看颙衍和关山她们一个个起身,到桌边去拿了自己的名牌。他也走近桌边,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
他本来以为会不会是误放到女生那头,于是在女生的名牌堆里也找了一下,毕竟他名字有点中性,但结果也没有。
吉安有点心慌,某种莫以名状的恐慌感攫夺住他的心脏。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在名牌堆里翻找一下,或许他的名牌就被压在下头。
但旁边却有人握住了他手腕,吉安抬头一看,竟是颙衍。
"颙衍,我……"吉安想向他说明,却有什么梗在喉口。
他的同学一个个上前来,拿走名牌、桌上逐渐空缺,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不大舒服。不论是站在升旗台上的学长也好、底下还在谈笑的女学生也好,还是眼前这个紧抓他手腕、神色严肃的颙衍也好……
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劲。但吉安却说不出那是什么。
颙衍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抓回人群里,又沉默地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吉安看颙衍手里拿着他自己的名牌,上头用花俏的POP字体写着"颙衍",颙衍却没有把它戴上,只是紧抿着唇。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找不到我的名牌,是不是学长忘记做了?"
颙衍依然紧抿着唇,但脸上露出刚刚在停车场拥抱他时,那种倔强中带着哀伤的神情。桌上的名牌陆陆续续被拿得差不多了,这时女学生里却有人举手了。
"富里学长,名牌是不是少做了一个人?"
举手的人是长滨,所有的学生都往她的方向看去。吉安看颙衍也蓦地望向她,好像想开口说什么,但升旗台上的富里学长已经先出声了。
"少了一个人?"
"我们这届文组班的新生,是四十七个人,不是吗?"长滨看着富里的眼睛说。吉安看富里学长表情变得有点尴尬,他深吸口气。
"是没错,但有位同学一直没来报到,学校也联络过他父母,他父母却说那个同学早已经出发去学校,那是那个同学第一次独自离开家念书。"
长滨用吉安在学务处时看到的眼神说着。
"为此学校和那个同学的父母争论不休,学校一直想推卸责任,认为报到之前应该是那个学生自己的问题,也不承认那位同学来过学校,即使他父母报警处理也置之不理,也不打算帮忙找人……"
长滨向是要宣泄自己的不满般,声量略微提高。
吉安想起先前长滨和学务主任的争论,他心头有点茫然,那种不对劲的预感越发在心头扩大,像朵盛开的彼岸花,那朵花逐渐旋转、凋谢、腐化,几乎要把他整颗心吞没。
"『既然没到学校报到,一定是离家出走去了别的地方,怎么会要学校负责呢?再说都是大学生了,要大学掌控学生的行踪也很奇怪。』这就是我爸……是校方的说词,大家都只想要推卸责任,即便我明明看见了……"
长滨还想要往下说,但颙衍却忽然走到他身后,按住了她的肩膀,像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吉安觉得他表情有点焦急,这个一向淡定的天师室友,竟也能露出这种焦虑的表情。
长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她深吸口气,语气缓了缓。
"……总之,那位同学既然加入我们班,就是跟我们有缘分,我们不该对他视而不见。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我认为至少也该做个他的名牌。"
富里学长没有答腔,打从长滨开口开始,他的神情便十分微妙。倒是吉安看关山也站起来,"对啊,小滨说的有道理,我们文组班就是四十七个人,少一个都不行。"
她振振有词地说,随即又笑起来,"不过学长们肯定只是忘记啦,忘记做的话现在做就好啦,这里还有空的名牌不是吗?"
关山说着,还真的跑到台前拿了麦克笔和空名牌,她轻松的语调也把现场气氛冲淡不少,不少学生跟着附和,"对啊,应该帮他做!",关山便转头问长滨。
"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小滨?"
吉安看颙衍张大了口,一瞬间似乎想出声阻止。但长滨神色坚定,对着关山点了下头。
"他叫作『吉安』,吉祥的吉、平安的安,我在主任办公室确认过新生名册,绝对不会错的。"
第16章
吉安觉得地面开了一个洞。本来他双脚站稳,但在长滨吐出那名字的瞬间,那些泥土石板像是忽然崩毁了一样,向下沉沦,连带将他也一起拖往深渊。
吉安站在学生群中,看着关山翘着短裙下的腿,在空白的名牌上写下那个姓名。
「吉安」,那是他的名字。
他的身体摇晃,他想谢谢关山,想感谢她还记得替他补名牌。他想站到升旗台上,告诉所有的同学说,他人就在这里,他没有失踪,他住在和颙衍一样的宿舍里,还跟大家一起渡过三个月的光阴。
他在这里,他一直都在这里。
但吉安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在长滨说出那名字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黑暗里伸出来,好像他在梦里见到的黑影,那些黑影化成锁炼、化做触手,把他整个往后卷,试图将他带离这个一切如实的空间,试图将他淹没在永恒的黑暗中。
吉安却没有了抵抗的力气,他闭上眼睛,想任由那些黑暗将他埋藏。
这时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吉安吃了一惊,他茫茫然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个人是颙衍。眼前的同学全变得模糊不清,像在水底看着水面上的人一样。
但只有颙衍是清晰的,颙衍的掌心紧紧捏着他的手腕,触感坚实,吉安甚至感觉得到他的体温,还有他掌心沁出的汗水。
这种实在感稍稍拉回了他的神智,他感觉颙衍扯过他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拉进臂弯里,后脑杓微微一暖,感觉是颙衍用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头脸。
「现在什么都别想,稳住心神,跟我过来。」
他听见颙衍的嗓音,低沉中带着着急,却足够诚恳得令人安心。他被颙衍带着一路离开了操场,长滨似乎注意到颙衍离开,还出声唤他。
但颙衍没有理会,吉安看他紧咬着唇,带着他穿过停车场,颙衍把他带进离停车场最近的一间厕所里,他还确认身后没有其他学生,把厕所的门给掩上了。
他松开揽着吉安的手。吉安觉得一阵无力,几乎就要坐倒在地上,他看着眼前的颙衍,白衬衫、黑色西装,那张清秀、现在却微带着胡碴的脸望着他,和他认识的那个室友并无二致。
但吉安却忽然觉得室友好遥远,远得彷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我本来想等你自己想起来。」
他无法开口,颙衍却先他而说话了。他在马桶盖上坐下,表情挫败中带着哀伤,让吉安想起颙衍第一次看见他时,依稀也是这种哀伤的眼神。
「死于非命的亡魂常有这种现象,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灵魂一下子脱离肉体,往往事主自己也来不及意识到事情已经发生了。」
颙衍叹了口气,「这种情况最常发生在天灾,洪水或是火灾之类的,车祸有时也是。但最常见的……还是凶杀的状况。」
「死者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还按照生前的习惯继续生活,继续起床、吃早餐、上厕所、上班上学,甚至继续和他们的亲人生活,因而被亲人误认是闹鬼的,还请道士来驱逐,殊不知他们想除掉的正是自己逝去的亲人,这种状况也很多。」
颙衍的声音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吉安感觉自己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蒸发、在抽离,他看着自己的手掌。
自从长滨报出他的名字后,颙衍就一直握着他的手,掌心对着掌心,紧得让他无法放开。但就连那只手,似乎也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但是……你能碰得到我……我也、碰得到你……」
吉安颤抖着吐出字句,连口舌,彷佛也不听使唤了。
「我能看见很多东西。」颙衍叹了口气,吉安看他用空着的手轻触胸口,「我的体内……传承了我父亲的某样『东西』,这让我有某种能力,可以接触所有不存在这世间的事物,并不限于已死之人。」
颙衍看着吉安,眼神十分复杂。
「而且你的灵魄算是强韧的那种,我一开以为宿舍有梁神符,你过没几天就会被梁神驱逐而散魄,但没想到你不但没事,还在宿舍里住了这么久。后来我修改过梁神符,让梁神改而庇佑你的存在,你才不会常常心神不宁。」
吉安恍惚想起来,颙衍确实跟他说过,梁神是房屋的守护神,守护房屋不让妖异之物危害房子里的人之类的。
但他从没想过,原来颙衍口中的「妖异之物」,就是指眼前的他。
「但是……我能够用网络……还能够用手机、跟别人传简讯……」
「死者的灵魄并不像常人想的那样,完全与阳世隔绝,听过魑魅魍魉吗?鬼死变魑、魑亡成魅、魅死为魍、魍灭残魉,即使是人们所说的鬼魂,也有轻重之分。」
颙衍嗓音沉稳,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吉安。
「大部分的鬼魂在刚死的时候质量都还很重,甚至能在意念强劲的时候碰触到器物,引发灵骚,就像你那时候为了救我,拿东西扔那个纸扎人一样。」
「特别是现在新兴的网络和计算机,有些亡魂无法言语,以前和鬼魂沟通多透过笔谈,现在用计算机屏幕更方便。但你的状况,似乎也能够跟看得见你的说话就是了。」
吉安立在厕所门前,这三个月来的种种,像是跑马灯一般掠过脑海。他总算明白,对他视而不见的福隆和富里、每次在宿舍里头聚会,都只和颙衍说话的同寝学长们,还有从头到尾不曾停在他身上的,长滨和关山的视线。
长滨说,她在学务处看见了鬼魂,鬼魂进办公室,偷走了新生名册。
原来那些话并不是袒护他。她是货真价实的,见鬼了。
他总算明白,为何颙衍会在和他初次见面的时候,就问他「还好吗?」,那并不是关心他,而是颙衍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早已是不该存在世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