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皇帝静静地仰躺在踏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房梁,老泪纵横。
“……”如今能让皇帝一下子落下泪来的,大约也唯有太子之事了。无论他对赵世禺疼爱与否,终归是老年丧子。而以杨戬对他的了解,他问话向来不喜欢单刀直入。是以杨戬答道:“陛下请节哀。”
他的话音落下很久,皇帝口中才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很想对杨戬说一些关于赵世禺的事,关于他幼时有多么乖巧可爱,关于他读书时有多么聪明伶俐——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这些事情,他一概毫无印象。
赵世禺长到这么大,他几乎从来没有尽过作为父亲的责任。
“……他真的死了?”赵元升喃喃道,“媛容知道了么?”
杨戬道:“我来得急,还不知皇后娘娘的状况。”
赵元升默然,突然紧紧握住了杨戬的手,用力之大,连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清晰可见。杨戬只觉腕上关节阵阵剧痛,却刻意没有挣脱,一味忍耐着。
“杨戬,你一定知道是谁杀了他……你会占卜,你帮朕算算,到底是谁干的!若让朕找到凶手,朕必定要将他大卸八块,生啖其肉……”
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可怖的地步,说这些话的样子更是宛如厉鬼。只不过,现在尽管没人能剥夺他说话的权利,但他想杀穆庭正的念头,却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不必占卜。我知道是谁杀的。”
杨戬这话说得意兴阑珊,分明是对皇帝的丧子之痛无动于衷。皇帝双眼发直地瞪着他,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呆滞了。他听杨戬短暂地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可你杀不了他。他手里握着重兵,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么多人究竟被他藏在哪里。你下令诛杀他,结局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他对皇帝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你”,几乎是把自己摆在了和皇帝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而他说话的口气十分漠然,似是已经全然凌驾于皇帝之上了。
赵元升睁大眼睛,神情惊诧。杨戬分明就近在咫尺,他甚至还牢牢握着他的腕子——可是他看起来偏偏是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窗外暗淡的天光投进小窗。杨戬半边侧脸被天光微微照亮,勾勒出深刻完美的轮廓。
“朕……朕知道。朕都知道。”皇帝渐渐松开手,颓然低下了头,“朕悔悟得太晚了。朕曾经……曾经觉得,只要朕在的时候能快活度日便好,……朕从未想过他竟然会对太子下手。在位的不是朕么?为何要对朕的儿子动手?!”
杨戬淡漠地望着他,深褐色的眼珠中仿佛潜藏着一丝怜悯:“……因为你快死了。”
皇帝自嘲地冷笑,笑声中带着无尽悲凉。但他已经连笑都成了问题,纵使拼命扯动脸上的肌肉,却只能僵硬地抽搐罢了。
最终他放弃了,再度抬眼望向杨戬,悲声道:“我知道你不一般……你难道是太上老君座下弟子?还是通天教主专程派来解救我的?”
杨戬面无表情地听他说着谬论,并不答话。
“……不过那都不重要。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杨戬……”
他颤颤巍巍地摘下了腰间的玉佩,小心翼翼拦腰折断。里面竟然藏着一把玲珑秘钥。
“你有了这个,就可以到御书房……可以打开装有玉玺的锦盒,”他急促地喘息着,将钥匙胡乱而急切地塞进杨戬手里,生怕他不肯要一样,“皇位给你了,我不要了。你帮我杀了……帮太子报仇。他是你的学生,你对他……对他,也会有感情的吧?”
手中的钥匙冰冷而沉重。杨戬没有拒绝,低垂目光将钥匙接过,紧紧握于掌心。
——这是皇权。是穆庭正朝思暮想的东西。
如今的事态发展,是杨戬彻底没想到的。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凡人真是有趣。
太有趣了。
赵元升长长吁了口气:“这件事,就,就交给你了……你去,去叫他们进来,我要传位……”
杨戬闻言却蹙了蹙眉。他既不愿做皇帝,也不想让这件事传扬出去。这赵元升,可怜虽可怜,话也确实是多了一点。
“皇上,”仿佛完全忘记了方才受过皇帝恩惠的事,杨戬漠然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尽管凶手是穆庭正派去的,但知道太子行军路线的人只有我一个……”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张催命符。皇帝望着他,两眼发直,呼吸声渐渐变得深长而聒噪,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原来……你们……你们是,一丘之貉……”他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力气吐出心头怨恨,“你这……无耻小人!不得好死……”
他甚至挥舞着双臂,试图与杨戬肉搏。可是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只在床上挣动了几下,便两眼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
“……”杨戬沉默地坐在原处,静静看了他一阵,看他脸上那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狰狞和恨意,心中无故翻腾着一股恶感。半晌,他终于有了动作,先将钥匙收入囊中,而后拾起那断成两截的玉佩,用法术将它彻底修复,再系回赵元升腰上。做完这些,他才俯身去检查赵元升的气息。
他本来是该死了。但杨戬偏偏用法力吊着他的一条命,让他的魂魄不能散去。天条规定不能杀害凡人,却从未说过不得救人。
“不需要你躺得太久,半年就好,”杨戬心道,“最多半年,就教穆庭正提头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更新
☆、兄妹情深(三)
发出第一声恸哭的,是在杨戬离开之后,率先闯进内殿的康耿。他哭的不是帝王病危,而是他可能很快就要失去另一个靠山,更可能因此而丧命。
这声声哀号是如此凄厉,活像是在竭力为自己活过这一遭制造证据。
很快一列太医鱼贯而入,个个面色凝重,默然无声,活像演出一幕幕乏味的哑剧。
殿外萧萧的冷风不断灌进屋来。天色已经擦黑,却无人点燃蜡烛,只能借着黯淡的天光勉强分辨身边人。
闻讯赶来的大臣都挤在外头,未得允许,不敢擅自闯入。唯有穆庭正端坐在原处,任由身边人来人往,也彻底不顾他们的悲声。他那双眼只看着杨戬,似是在等他汇报什么。可杨戬却坐在柔软的绸垫上,以手支额,险些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动静越来越大,杨戬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过来。
浑身发冷。他握了握冰凉的手,抬眼望了望跪在殿外台阶下的大臣,黑压压的一片,与乌鸦蝗虫一类无异。深深呼吸了几次,可头脑还是昏沉。大约是时候回去了。
“贤婿,你要往哪里去?”
杨戬脚步一顿,猛然意识到穆庭正还在身边,神经顿时又绷紧了。他紧紧闭上眼,缓和了一阵疲惫和昏乱,回身看向穆庭正,唇角勾起笑意:“岳父大人还在,小婿冒犯了。”
穆庭正摆了摆手,随意道:“你看现在这状况,我怎么走得开。我听说你和菲菲有些矛盾?……其实这也是无所谓的。只不过,正常的夫妻之间该做什么,这就不用我教了吧。”
杨戬本就头疼,听他提起燕菲菲,太阳穴更是一阵阵抽痛:“知道。”
“……你也别紧张。”穆庭正笑道,“你这次做得不错……我果真没有看错人。等这阵子过去了,到我府上来一趟。你放心,我说话从来算数。”
他说罢,忽然又皱起眉头,打量杨戬道:“你好像不大好?”
穆庭正这样的人竟然会关心杨戬,这种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会信。可杨戬就是切切实实地听见了,随意答道:“有些冷而已。”
“冷么?”穆庭正疑惑道,“我倒觉得这风吹得挺舒服的。”
杨戬短暂地笑了笑,没再开口。
“贤婿便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好。快去吧,菲菲在家等着你。”
既然如此,杨戬便没再客气。他孤身穿过那些跪成一片的大臣,呜咽的哭声随着夜风飘飘忽忽,吵得耳膜发疼。
“杨大人,”车夫掀起车帘,小心问道,“您要去哪里?”
去哪里?进了马车,杨戬才感到额头发热,手脚却冰冷,身上一阵阵发着盗汗。他的思维一片昏乱,下意识道:“杨府。”
车夫一愣:“杨府?是礼部尚书府么?”
杨戬还没回答他,他便听见身侧有人代杨戬答道:“除了礼部尚书府,还能是哪里?”
这人赫然就是闻焕。他不知已在这里等了多久,靠近时举手间带起一阵微微的寒意:“顺路将我也捎回去吧——你不必管我,到了要下车的时候,我自会叫停。”
他说着,便扶着车轼上了马车。车夫身份低微,不敢多言,又不见杨戬回话,只得从命。
杨戬几乎已经要昏睡过去,恍惚间感到有人正在靠近,便猝然惊醒了过来。
“不必这么防备我,”闻焕神色尴尬,收回了手,“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发热。”
看见闻焕的这一刻,疲惫感很快又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杨戬心上一松,重新倚靠在柔软的车厢内,低声道:“……是有些。”
闻焕关切道:“这几天天气都还好。难不成是今天吹了风,才会……”
“你身体好。”杨戬笑了笑,态度明显软和下来。
“唔,这么说来,你确实是……从我刚认识你的那年开始,你就一直病病歪歪的……”闻焕竭力回忆当年在丞相府,他和杨戬见的第一面,“那时候你虽然籍籍无名,但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和我是志同道合之人。”
但现在说这话,实在是有些可笑。闻焕自己也察觉到了,沉默了半晌,也未等到杨戬接话。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理清脑海中那一团乱麻:“……也许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不过今天的事,还是要感谢你。若非你通知我,恐怕皇上如今已经中了奸贼的计,下令诛杀我和子明了。”
纵使闻焕不说,杨戬亦知他这段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尽管闻新一口咬定并未做出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穆庭正对他步步紧逼,甚至意欲将他毒杀。好在牢头梁诚忠察觉后换了饮食,并告知了闻焕,否则现在闻新可能已经死了。
杨戬道:“你不怨我害死太子?”
“害死太子?”闻焕无奈道,“这是我几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杨戬半开玩笑道:“你却没有笑。”
闻焕一怔,扯了扯嘴角,最后死心地放弃了:“我怎么笑得出来?皇上他……”
他的话说了半截,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杨戬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便戛然而止了。半晌,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不说这些了。你和新娘如何?”
杨戬却并不回答他:“我今天帮了你,是要你还的。”
“这我知道,我很清楚。”闻焕苦笑,“我们现在是生意伙伴。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只管说就好。只要不是关乎太子和皇后——”
“巧了。”
闻焕蓦然抬头瞪视他。
杨戬微微一笑,神色柔软:“我想要你帮我说服皇后,让她相信我——相信我不是杀害太子的帮凶,更不是穆庭正的同路人。”
“……”闻焕诧异道,“你是说……”
“不错。我的立场从来没变过,太子也没有死。”
……
随着太子的死亡、皇帝的重病,杨戬仿佛也是病来如山倒,最初的一个多月里,连下床都成了问题。这段日子无疑是这个王朝建立以来最为脆弱的时段,朝堂内外哀嚎一片,百姓生计无人问津。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维护国家根基的,并不是穆庭正这位蠢蠢欲动的丞相,而是一个女人。
李媛容在数日的悲伤后重新振作,代替赵元升,从后宫站到了前台。但她一个女子,日日面对一群男人,总是不太像话,于是她命人在通往龙椅凤座的金阶前,立了一块屏风,以维持她作为皇后的威仪。
照理说,女子治理国家,最初时总是有些吃力,而且容易妇人之仁。李媛容却是个例外,她的决策果敢狠辣,而且往往能顾全大局,即便是朝堂之上偶有争论,也能对答如流,有理有据。
这是个非常古怪的现象。穆庭正心存疑窦,回回上朝时仔细打量,无奈隔着屏风,看不清皇后身侧候着的那人是谁。这件事简直令他魂牵梦萦,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他将屏风打破了,杨戬和皇后一站一坐,就那么看着他。
穆庭正从此疑心更重,越看那人的身形轮廓,越觉得像杨戬。皇后正式听政的第十天,穆庭正实在坐不住了,差人去了一趟礼部尚书府,请杨戬到府上小叙,并送了一篮子馅饼。
馅饼是饼,也是“兵”。杨戬私底下曾经向他表示过对私用军的兴趣,为此甚至不惜用太子的命来换。穆庭正知道他其实是不甘心的,但是他私养军队这件事一旦被捏住了证据,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他绝不可能让杨戬一边和太子套近乎,一边又对自己献殷勤。于是他逼迫杨戬做出了选择,并且向他要求,一旦皇上到了病入膏肓、苟延残喘的时候,如果单独召见杨戬,则必须由他迫使皇帝传位于穆庭正,并将他亲手了结。
太子死了,但皇帝却还没死——太医说他大约会昏迷一段时间,但究竟是多久,没人知道。尽管穆庭正的诉求并未完全实现,但他自觉已经非常顺利,也对杨戬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他特意送了一篮子馅饼过去,就是在暗示他,可以谈谈兵事了。
但穆庭正却没能等到杨戬。下人回来告诉穆庭正,说杨戬根本闭门不见,似乎很不好。
穆庭正又问:“他可说了什么?”
“他……他还说……”
“说,恕你无罪。”
“他说,如果不是大人您,他不会弄成这样半死不活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说完,本以为穆庭正会暴怒,却见他蓦然笑了起来:
“他果然对我是有怨言的。我本还觉得摸不到他的底,要多加防备,由此看来,的确还是年轻,心里总有藏不住的事。不过,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这回算是托我的福,难得深情了一回——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是问的那下人。但他哪里敢说话,只顾点头称是。穆庭正觉得没趣,便挥退了他,决定改日自己亲自去杨戬府上探病。
岂料就在第二天,杨戬派了一个古怪的家仆上了门,说是杨戬吩咐了来看宝贝的。穆庭正大为惊讶,更觉荒谬。那家仆身材精壮,嗓门也挺大,对穆庭正道:“我家大人说了,事已至此,他可能明天就会死,如果连看一眼都看不成,未免太可惜。但是太医不许他出门吹风,所以只能是我来替他看一眼了。”
说得仿佛是遗愿一样,若不满足他,倒是穆庭正不好了。穆庭正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今天竟然被杨戬折腾得哭笑不得,另一方面又想到就算杨戬靠不住,他这副病体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弄死?于是穆庭正便招呼那家仆到了书房,打开密室,取了一张地图出来。
一见这地图,逆天鹰便头疼起来。他并不擅于记忆,这差事让他做,还不如换给三首蛟。可惜三首蛟已经跟着太子去边关了,杨戬又整天赖在家里装病不出门,结果就把他给踢进火坑了。
将杨戬和远在万里之外的三首蛟骂了一顿,逆天鹰的第二个念头又转起来:这老头该不是骗我的吧?就拿个地图给我看,我哪里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向来是个直率的人,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穆庭正看破却不说破,很快将十几处屯兵之所一一说了。逆天鹰一开始还记住两个,后来就越听越乱,把前面记住的也给忘了,一怒之下便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有多少人?”
穆庭正一笑,神秘兮兮地说:“不能说。”
逆天鹰又问:“什么时候出手?”
穆庭正眉头一皱头一歪:“我怎么知道呢。”
这老头还耍起无赖来了。逆天鹰心头蹭蹭地冒火,分明还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什么都没听懂,穆庭正就要把那地图给放回去了。眼睁睁看他给锦盒上了一把金锁,把锦盒放进暗格,又给柜子上了一把锁,又关上密室门,最后又给书房上了把锁,逆天鹰突然灵机一动——尽管他看不懂那地图,但杨戬是可以看懂的。只要趁穆庭正不在,把那地图偷出来给杨戬看,不就得了么。
显然穆庭正根本不担心地图被偷,他的防线太多,坚信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但逆天鹰又怎么能是蚊子所能比拟的?昔日他历经万年修炼,和那些个神佛斗法斗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穆庭正还不知道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