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先前小老儿跟着宸公子混的那些时日舒坦多了,小老儿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宸用筷子敲了敲何长寿面前的碗,何长寿的胆子跟着碗沿清脆的响儿一并散了,委屈地变成何小宝。
本座问宸,为什么只会变老头和孩子。
宸的脸僵住了。
何小宝抱着饭碗嚷嚷道:“我还会变妙龄女子,叫何三娘!”
话一落,宸的额上青筋四起,让他闭嘴。
“这世间也不是只有京城好玩,你若不想回去,这段时日就好好巴结本座,说不定本座一高兴,往后带着你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住,日日都比现在吃得好。”
何小宝眨着星星眼,奶声奶气地说,我最喜欢阿魇了。
临近中秋的时候,陈荆告了一天假,一大早起来,就在那里收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个李璟着实作孽。本座帮着他分好了,挨家挨户地送一盆。等着忙完了,昴星君又摆出一桌子菜,美其名曰庆祝陈荆休沐。吃了饭午后无所事事,陈荆提议去听书,想来也有些时日不曾去李公子茶馆,昴星君就喊上本座一起。
竹帘一掀开,李公子正坐在椅子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珠光宝气的扇子,学着昴星君的样子摇的风生水起,他见到我等,又惊又喜,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我们过去坐。
“容粹不来说书后,就再没见过你们表兄弟这般标致的人物了。”李公子笑呵呵地说,喊了小二过来添茶。
本座看向台上,今日赶着的是那位身材敦实的说书先生,他的惊堂木,拍的比谁都响,本座向来觉得,若是把这位宋先生请到墓地去,有模有样地说上一场,定是万尸还魂,百鬼齐喑。
“宋江山宋先生,”李公子收了扇子,在掌心一拍,像是在介绍个什么压轴的人物,“今日要讲杨太公断案。”
宸点点头,跟着何小宝一起专心致志地开始嗑瓜子。
陈荆笑着回:“宋先生讲的故事,没有妖魔鬼怪,却挺吓人,不像在下,讲来讲去都是一碗清水。”
李公子接道:“各有各的滋味,你去做了官,小老儿倒是有些怀念那一碗清水了。”话音刚落,门口又进来几位,李公子眼睛一瞟,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赶忙站起身,一路小跑颠过去。
本座看向陈荆,陈荆亦是无奈地苦笑,低声说:“是因为我告了假?李将军才带着陛下找到这里?”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李璟理都没理那说不定祖上几代还是同出的李公子,径直走了过来,公孙樾倒是和气地与李公子问好,这一次也没藏着掖着,倒像是让他知道了身份也无妨,这可把李公子乐坏了,看他那样子,恨不得明日就昭告天下圣上来过他这茶馆。
陈荆见李璟走过来,赶忙站起身,昴星君也站起来。
他这仙君做的还要脸不要了!区区凡人,要他行礼?!
李璟问:“可还过得习惯?”
陈荆答:“多谢将军关心,大家对在下一直很是照顾。”
李璟听后得意地哼哼了两声,“我带着人一家一家找过去,他们当然要照顾你。”
这功表的!不把他在城门上挂两天都对不起他!
公孙樾和李公子说完话,走了过来,本座侧开身,让他得以也站到陈荆身边。
“听谨言讲你父亲与他是旧识,京中可还过得习惯?”
……
没点新奇的问题么。
昴星君插嘴道:“孙老爷挂心了,我们过得很好。”
…………………………
本座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昴星君,怎么跟护食的何小宝似的!
陈荆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无奈的拍了拍本座。公孙樾和李璟听后,多看了昴星君几眼,像是想把这人拆开来,看看里面住着什么鬼玩意。
昴星君悠然一笑,全然的不在意,大摇大摆地坐了下来。
这才有个仙君的样子嘛。
李璟见了要上前揍他,被公孙小儿拦下,他对陈荆说,看到你不是一个人我也就放心了。
正专心致志偷听的李公子被惊吓的差点失去了下巴。
公孙樾视而不见,转头含着笑问本座,“小公子何时参加科举?”
何时?本座何时说过要去考这玩意了?
“阿魇志不在此。”宸冷声说,他如临大敌地坐在那里,一旁的何小宝战战兢兢地端坐着,眼睛却不住地往盘中的点心瞟。
昴星君摇头晃脑地说:“也不一定嘛。”
呵呵。
想的到多,你昴星君与宸,于本座难道没有亲疏么。
“我不喜欢读书,也没什么兴趣考功名,来京城不过是玩玩而已。”
昴星君抽了抽嘴角,陈荆无奈地对他摇头示意。
公孙樾的性子一点没变,不怒不恼,又问:“李璟送去的花你们喜欢吗?”
这回不仅昴星君了,连陈荆的嘴角都抽了起来。
“嗯……在下对园圃之术一窍不通,真是……糟蹋了李将军一片心意。”陈荆说。
公孙樾眉间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只一刻,又温言道:“也是他唐突了。”
只要公孙樾嘴巴没闭上,李公子是断然不会让宋江山开讲的,他若是想在这里把午后都唠过去,那岂还得了!
本座抬眼打量了一下他,他还是那日的模样,穿着绣满暗纹的衣衫,系着形状怪异的琉璃。见本座看他,和煦地笑了一下,眉眼都弯着,到让人有些怀念。
宸咳了两声,说:“还讲不讲了。”
李璟在后面眉毛一竖,又想打人,公孙樾赶紧将他踹去隔壁桌,陈荆瞪大了眼睛看着君不君臣不臣的二人,李公子则一直等公孙樾点头,才对台上颇为不耐烦的宋江山做了个手势,然后就听到醒木清脆的一声响,罗锅嗓子宋江山,开始讲那杨太公的故事了。
讲的什么本座着实没太在意,倒是偶尔能听到众人倒抽气的声音。本座在桌面上来回的看,他们二人倒好,神色如常,像是刚遇见的只是个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阿猫阿狗,也没人起来说说这一来一回,昴星君怎么就又和宸对上了。
但宸也未免太过于小心翼翼了,一个茶馆,听个书,本座哪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弄死这小皇帝,再说了,现在他若是能将陈荆抢走,本座还乐的有戏看。
约莫着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本座就听了一耳朵尸体,和那杨太公四处留情的青楼艳史,看着陈荆等人,也是十分兴致缺缺,便准备提议离开。还未开口,台上的宋先生“嗷”地叫了一声,涨红了脸吼道:“谁扔的鞋子!”
一个坐在不远处的清秀公子站起身,也是满脸怒色,尖声叫道:“真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在下去年听张公子讲过,杨家兄弟二人情深义重!你这个煤球!怎么能编排杨太公流连勾栏见色起意,真是下流至极,下流至极!”
本座被他嚷嚷的耳朵疼,却也抓住了重点。
张公子?张放?
那活物不入流的故事居然也有蠢货听下去了!
当真稀奇!
台上的宋江山也是怒气上头,拿起惊堂木就要往那小公子身上扔,那家伙身形单薄的跟个柳条似的,这一下子要打着了,非得一命呜呼不可。李公子大咳一声,在他的淫威怒视之下,宋江山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然后来不及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越过桌案,和那挑事的小公子扭打了起来。
啧啧啧
真是精彩。
李公子气的哆嗦着嘴唇,看样子似乎也很像过去揍他们二人,但还不等他站起来,原先跟在李璟身后的几个侍卫,已经将二人分开,干净利索地一并扔出了店外。
整条杨花街顷刻间热闹了起来。
李公子回魂似的一哆嗦,朝着公孙樾“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冲冲……冲冲撞了……”
话没说完,被李璟一个眼神噎了回去。公孙樾无奈地拍了拍李璟的胳膊,让人扶起李公子,温言道:“与掌柜的无关,莫要自己吓自己。”
老泪纵横的李公子,一边哭一边又是要磕头谢恩。茶馆里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公孙樾,不知道这又是在演哪一出戏。但不论哪一出,显然接上了刚刚意犹未尽的斗殴,十分地新鲜有趣。
自己的真真假假,于旁人看来都是一台戏。
李公子被店小二搀着重新坐回椅子上,唉声叹气了半天,开口说:“小老儿招待不周,惊着各位了,还望各位不要介怀,今日的茶水钱小老儿请了。”
何小宝忽然抬头,问:“那我还能加糕点吗?”
陈荆哭笑不得,拉过李公子,一边替他顺气一边说:“公子怕什么呢,小生不还在么,你若是不嫌弃,我还可以上去给你讲些别的。”
李公子像见了救星似的抓住陈荆的衣袖,一腔情绪酝酿了半晌,全给上头的火气蒸了出去,只吐出“容粹”两个字。陈荆应了一声,折身走向台上,对着昴星君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又穿戴上那身可笑的行头,拿着醒木,笑吟吟地看向台下,轻声抱怨了一句,就是人太多了。也只是一瞬间,惊堂木落下,他抑扬顿挫地开了口。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小生前些日子梦中还乡,忽然忆起年幼时听过的一个故事,今日各位已经受了惊,小生就不讲那些妖魔鬼怪,来讲一讲月老牵的一条红线。”
本座屏住了呼吸,看向昴星君,昴星君则一脸认真地看着台上,无奈本座只得移了位子,坐在他身边,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他却完全不在意,扭过身在本座耳边小声道:“魔主仔细听,这是他讲给你的。”
“这临近西天的位置,有一处宝地,物产丰饶,四季如春。但讲故事给我的老和尚忘了提这里叫什么,那就暂且叫它人间罢。”
“临着这块宝地的,有两个国家。一个叫无心国,因为这里的人没有心,没有心,便没有情,这本没有什么,让人忧心的是,这里的人武艺高强,只要他们愿意,就没有抢不来的东西。另一个,就叫蜉蝣国罢,便是取自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因为与无心国的人比起来,蜉蝣国的百姓,寿命短暂,生死像是弹指间的事情,也弱如蝼蚁,不堪一击。”
“可是长久以来,双方一直都相安无事。这正是因为月老牵了一根非常好的红线,连的是无心国的君主与蜉蝣国内的一名女子。”
宸忽然打翻了面前的茶碗,在他站起来之前,本座与昴星君不约而同地对他施了定身咒,何小宝一脸茫然的看过来,又伸手摸了摸宸的脸,见他居然没反应,大惊失色,正要叫出声,被本座一个眼色止住。他想了想,明智的不再多嘴,埋下头继续吃面前那盘糕点。
“可是,在月老牵线之前,蜉蝣国的君主多长了一个心眼,因为自己的国家总是处于弱势,便希望能在这事上扳回一局。再加上,蜉蝣国的百姓大多温和善良,月老也就同意了。”
“那系在蜉蝣国女子手上的红线,是个活结。”
“最初的几世,无心国的国主,暂且就称他为槐,与蜉蝣国那位女子,姑且唤她阿昭,二人琴瑟和鸣,恩爱圆满。但是好景不长,阿昭有一世出生后,阴差阳错,没有遇到槐。”
“这本没有什么大不了,对槐而言,阿昭的一生短若一瞬,他错过了这一世,下一世再补回来,也未尝不可。”
“可是,这一世的阿昭,虽然没有遇见槐,却仍与一个不相干的旁人相爱了。”
“出现了一次,就还会发生第二次。即便某一世槐没有及时找到阿昭,阿昭也会同寻常男女一样,与人成亲生子,这么想来,也不算不圆满。”
“但是,时日久了,次数多了,手指的红线,就渐渐松了。”
“阿昭每一世都这样新鲜活着,对于槐而言,便很是残酷了。就好像,上一刻还是心意相通的两人,下一刻纵使站在对面,她也认不出。”
“恰在此时,槐得知了最初之时,蜉蝣国的君主求月老做的事。”
“人间遭受了一场劫难。”
“槐冲上天庭,斩断了月老那棵姻缘树,却也因逆天而行,岁数未到就早早殒身而亡。”
本座看向宸,他不置一词,当然,想说也说不出来。只是目光忿忿地盯着昴星君,看样子是要把昴星君盯出个七窍流血才肯罢休。
本座看着他,低声问:“那日他冲上天庭,就是为了砍树?”
宸一下子泄了气,将目光从昴星君身上移走,痛苦地看着本座。本座想了想,松开了他。
“否,汝仅是斩断了自己与姻缘树之间的红线。”
“那之后呢?”
昴星君看着宸,轻轻地点了点头。
“斩断了,就断了,被万雷轰顶而死,灰飞烟灭,哪还有什么然后!”
本座尚且心绪平稳,他生哪门子的气!
“另一段线呢?”
“便如他所说,早就松了,只不过与什么活结死结无关。就算他转世不会爱上旁人,一次次下来,也总有一世会松开。什么渡世佛,西天那帮秃驴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弟子与汝有缘,才硬将他塞入轮回,盼着的,就是缘分耗尽的那一世。这样还不算,见汝困于若水,竟动了杀心。以杀止杀?哈,说出来倒真是冠冕堂皇!吾后来想,可能那天庭本只是打算让汝待在若水,省的出去了不小心祸乱人间——不然一个太阴阵能排上几百年?吾见你乐意,倒也无所谓,哪知后来他们居然会和秃驴联手。”
宸停住,看了看昴星君,又看了看陈荆,所幸一口气说完了。
“几千年,汝记得他,他总不记得汝,更遑论有时候还会与他人定下终身。久而久之,汝就开始疯魔,而汝一疯魔,那群秃驴就更加忌惮,托了神仙下来劝他。汝尚且为了他勉力压着体内的戾气,他却信了旁人的话,怕汝作乱世间。你可知,每一世,汝皆是死在他手下。”
所以终于有一世,再也忍不住,便去斩了那红线么。
简直荒唐!
既然有那本事,毁掉姻缘树,杀去西天,甚至拉着天地一起陪葬,哪一样不行!费尽心力最后竟只为剪断那根红线!
本座之前的那位天魔,莫不是个傻子!
昴星君拍了拍本座,本座这才发现陈荆还在讲,也不知错过了什么,只听见他说:“重生之后的槐,却被蜉蝣国无意抓了回来。蜉蝣国的君主怕他滥杀无辜,将他关在一个别院之中,专门派了人照顾他生活起居。”
“许是因为姻缘断了,这一世,没有等到遇见阿昭。槐先喜欢上了那个照顾他的人。但这人有一个发小,无意得知了槐与阿昭的事情,认定他并非真心,便处处阻拦。”
“你何时知道的?”本座问昴星君。
他怀念地一笑,答:“一开始。所以不愿他与你太过亲近。”
“这么多年,为何不告诉我。”
昴星君垂下眼眸,看着面前那一碗澄清的茶水,缓声道:“告诉你,若是万一,赢得是魔主,让他如何是好。”
“那司木……”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司木也知道,他既然知道,那为何还……
昴星君说:“想来这世间总有些阴差阳错,你忘了一世世轮回等你的人,司木则……”说着,他看向台上,陈荆瞥着昴星君的目光,弯下了眼角,唇边含着一抹笑,轻轻点头示意。“我与他为此争吵过,他说他不信那些天定的姻缘,只知道缘分就是缘分,无所谓深浅,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湿了袖子,他也并非没有所得。”
“还说,你这一世又苦又长,他能多陪你一时,便是一时。想来他说这话就已经做好让你离开若水的打算了。”
本座的心口又抽似的,一下一下疼起来。
“他就不会为自己做些打算么。”
昴星君笑,“我也这么问了,司木说他自己不值钱,一命抵你一命,总是赚的,况且真元消散,也算回归山川,而你活着,记他一日,他便也跟着又活了一日,记他一年,他便又活了一年,若记他一辈子……想来不可能,你总会遇上红线真正引着的人,那个时候即使你忘了他,他也是没有遗憾的。”
“那什么劳什子红线不是已经断了么!”
昴星君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本座懂了,他又不能说了。
宸忽然开口:“汝二人之间的红线本就不是月老牵的,是天道所定。当日魔主只是斩断了自己尾指的红线,和尚手中松掉的那一半他没有动。”说罢,他看着面前的茶水,眼里像埋了一层又一层的落叶,遮遮掩掩,看不到内里。本座忽然懂了,醍醐灌顶一般,全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