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汀州倒不在意,只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他来得不巧,许风跟林昱才刚吃上,几样菜都没怎么动过。他便拉着许风在桌边坐下来,道:“饿不饿?再陪我吃一点吧。”
许风当然不肯,反而将筷子掷在他身上。
贺汀州哈哈大笑。
笑得够了才问:“还认得我吗?”
许风胸膛起伏,眼里又露出那种刻骨的恨意,咬牙道:“化作了灰我也认识。”
“那我是谁?”
许风就道:“极乐宫的宫主,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想了想又骂一句:“淫贼!”
贺汀州记起当初在官道上见着许风时,他也是这样骂他。他问:“还有呢?”
许风反问:“还有什么?”
“嗯,没有了。”贺汀州伸手遮住那一双流露出恨意的眼睛,想象许风方才对着林昱微笑时的表情,低声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许风一下摔开他的手。他像是跟他呆在一个屋内也觉为难,很快就站起身来,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贺汀州这回没有拦他。
可能林昱就等在外头,他听见许风叫了一声“哥哥”,随后那声音就飘得远了。
桌上的饭菜已放得凉了,贺汀州弯下身,将许风刚扔掉的筷子捡起来,端端正正地摆了回去。
他现在想同他一起吃顿饭也是不能了。
或是过了中秋的缘故,这时的风吹在身上,很有几分萧索的味道,贺汀州这样好的武功,竟也觉出一点凉意来。他略坐了一会儿,便也起身走了出去。
林昱极有分寸,哄着许风在院子里说话,没有走得太远。他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个人笑成一团。见到贺汀州出来,许风才收起了笑,林昱则叫了声:“宫主。”
贺汀州没有做声,只那么瞥了他一眼。
林昱向来是最善解人意的那一个,立刻说:“宫主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贺汀州又转过眼去看许风。
许风将头一低,再次避开了他的目光。
贺汀州便摆了摆手,独个儿走了。
他回去后就生了一场病。不是旧伤复发,而是普普通通的风寒,印象中,他有许多年不曾这样病过了。
小时候生病,娘亲会抱他在怀里,唱着歌儿哄他。等到再大一些,双亲都过世了,他跟弟弟两个人颠沛流离,就再不敢生病了。他若是病倒了,谁来照看弟弟?
后来入了极乐宫,他亦是步步为营,不敢有片刻松懈。
没想到这一回,倒是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他连着几日都是昏沉沉的,只手底下的人如常来报告许风的情况,说是许风这几天跟林昱形影不离,每日好吃好睡,气色好了许多。
这期间徐神医也来了几次,提起许风时,故意挖苦他道:“他见不着你的面,连病也好得快些。”
贺汀州不置一词。
隔两天他身体好了点,就听说分舵那边出了事。楚惜早被他派出去处置秦烈的人了,柳月要负责宅子里的安全,贺汀州想了一圈,最后便让林昱去了。
林昱那天早上刚走,等过了中午,许风就找过来了。
贺汀州喝过药,正闭了眼靠在榻上休息,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踏进来,他也不忙着睁开眼睛,只是静静等着。
许风一开始走得甚急,待离得近了,才放缓脚步,慢慢到他跟前立定了。
屋里一时安静无声。
贺汀州又等了一会儿,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许风给他吓得一怔,往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回过神来,问:“我哥在哪儿?”
贺汀州瞧他一眼,反问道:“你是三岁的小孩吗?一刻也离不开他?”
许风被他气得不轻,说:“我自己去找。”
说罢转身就走。
贺汀州原想将他捉回怀里,但记起他那日激烈的反应,到底不敢碰他,只探起身,揪着他衣带把人拉了回来。
许风一阵儿挣扎。
贺汀州扯住他不放,说:“头发乱成这样,你也到处乱跑?”
指着他略有些歪了的发髻,问:“谁给你梳的头?”
许风颇有些骄傲的说:“我哥哥。”
贺汀州一下没了声音。隔了片刻,才由他喉间传出来低低的笑,说:“手艺真差。”
他手一挥,就拔下了许风束发的簪子。许风一头黑发散开来,衬出了他脸上的惊慌之色,问:“你做什么?”
贺汀州用两只胳膊圈着他,道:“只是给你重新梳一下头发,别怕,我不碰着你。”
他顿了一下,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自语道:“嗯,只是碰一碰你的头发,不算碰着你吧?”
许风的肩膀微微发抖。
榻边正好放着梳子,贺汀州就取了过来,手势温柔地给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问:“你那哥哥……待你好吗?”
许风没有理他。
贺汀州就说:“看来是不太好了。”
许风马上说:“好得很!我小时候若没跟他分开,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贺汀州的手一顿,说:“嗯。”
过了会儿又道:“林昱是大少爷脾气,样样都有人伺候着,怕是连自己的头发都梳不好。我以前带着弟弟逃难时,倒是常常给他梳头。后来我们俩失散了,我就时常会想,不知他有没伤着病着、渴着饿着?有没有被人欺负?没想到,他真的被坏人给欺负了……”
贺汀州说到这里,已经给许风重新挽起了发髻。他忍了又忍,像是终于忍耐不住,轻轻摸了摸许风的发鬓,说:“好了,回去等着你哥哥吧,他明日就回来。”
他说罢就松开了手。
许风连一刻也未多留,立即站起身来,跟来时一样匆匆走了出去。等出了贺汀州的院子,他才停住脚步,抬手碰了碰刚梳好的发髻。但很快就像被烫着了手似的,将手重新缩回了衣袖里。
他如今除了不能出门,其他地方都可自由来去,便四处去逛了一圈,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才走回自己住的小院。
锦书正巴巴地等着他回来吃饭,一见他就问:“公子,你见着宫主了?听说宫主这几天病得厉害,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许风说:“我又不是特意去看他的,怎么知道他身体怎么样?”
锦书只好问:“那林公子呢?”
许风深吸一口气,面上终于露出点笑容来,说:“我哥明天就回来。”
他瞧了瞧桌上已摆好的几样菜,道:“明天让厨房做几样我哥喜欢吃的菜吧,我记得他最爱吃……”
他声音一滞,突然间说不下去了,脸孔微微扭曲了一下。
锦书忙问:“公子怎么了?”
“没事,”许风按了按眉心,道,“我有些头疼,想不起我哥喜欢吃什么了。”
“忘了就忘了吧。徐神医说公子手伤刚愈,如今正该安心静养,不宜思虑过多。我明日让厨房多做几个菜,总会有林公子爱吃的。”
许风应了声好,坐下来将晚饭吃了。
他夜里睡得早,第二天便也起得早,见这一日天朗气清,就动手打理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
锦书跟在一旁给他打下手,说:“公子以前在极乐宫里,就爱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可惜你走了一年之久,那花都开得败了。”
许风不爱提起这些,问他道:“我叫你去打听的事,你去办了吗?”
“已在悄悄打听了,不过公子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许风道:“整日呆在这宅子里,不嫌闷得慌吗?改日叫我哥带我们出去逛逛。”
锦书比许风小着几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听了这话,当即拍手叫好,心想林公子若真是他家公子的哥哥,那也好得很啊。
两人忙活了一天,总算把院子里的花草收拾得能见人了。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正好林昱也赶了回来。
他虽出了趟门,却仍是一派从容模样,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锦书提前跟厨房打过了招呼,这日的菜就格外丰盛,摆得桌子都快满了。许风又叫锦书烫了壶酒,自己给林昱斟酒。
林昱握着筷子道:“今日怎么这么多菜?”
“我不记得哥你爱吃什么了,就叫厨房多做了几样。”
林昱笑了笑说:“其实我什么都爱吃,不像宫主那么挑食。”
许风的手一顿,倒进杯里的酒就洒了一些出来。
锦书忙过来擦了擦桌子,说:“公子,还是我来倒酒吧。”
许风还未发话,林昱已对他道:“不必了,你先下去吧,留我们兄弟俩个自在点说说话。”
锦书瞧了瞧许风的脸色,见他并无异议,便悄声退下了。
许风也不倒酒了,放下酒壶道:“哥你这趟出门,事情办得怎么样?”
“分舵那边出了些状况,一点小事而已,已经办妥了。”
“那分舵离得远吗?”
“就在这临安城里。”
“我许久没有出门了,不知外头好不好玩?”
“刚过完中秋,离过年又还远着,这几天没什么好玩的,大概只有庙会还可逛上一逛。”
许风“哦”了一声,看了看桌上的菜,拣几样瞧着好吃的往林昱碗里夹。他不知想着什么心事,堆得碗都快满了,也没有停下来。
林昱并不出声阻止,含笑看着他埋头夹菜的样子,忽然道:“许少侠……可要我帮你逃出去?”
许风低着头没有做声,依然夹了一筷子菜到林昱碗里。
林昱接着道:“我有一个弟弟,也跟你差不多年纪,只可惜他现在怕是不肯认我了。宫主是关心则乱,一时被你瞒了过去,难得徐神医也肯配合你。但恐怕过不了几日,他就会觉出不对了。”
许风停下筷子,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他神情冰冷,脸上连一丝一毫的笑意也寻不着了,开口问道:“林公子为何帮我?”
林昱端起许风方才给他倒的那杯酒,微微抿了一口,道:“宫主的心尽在你的身上,我将你送走之后,于我自己当然大有好处。”
“林公子不像是会争风吃醋的人。”否则也不会对楚惜处处忍让了。
林昱眨了下眼睛,问:“那你瞧我像不像是会堕入魔道、委身侍人的人?”
许风一时语塞。
林昱便笑了笑,起身开了屋里的一扇窗子。这时已经入夜了,外头暗得什么也看不清,他却静静看了许久,忽道:“我听说,许少侠跟十二是至交好友?”
许风怔了一下,才记起十二是慕容飞的小名,他只听慕容家的人这样叫过,由外人嘴里说出来,倒还是头一回。
“我跟慕容公子确实有些交情。”
许风知道林昱和慕容飞本是青梅竹马,后来林昱入了极乐宫,慕容飞就同他割袍断义了,两人该是有多年不曾见过,便问:“他日我若遇见慕容公子,林公子可要我替你带话?”
林昱一身白衣,身上别无饰物,只腰间佩着一枚如意扣。他这时用手指轻轻拨弄如意扣上的流苏,垂着眸子道:“不必了,也没什么要说的。”
之后就不再提起此事,只跟许风探讨了一下如何助他逃出去。近来16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没什么大事,想来想去,也只能在庙会上做文章了。
“我过几日提出带你去逛庙会,想来宫主是会应允的,最多找几个人在后头跟着。要避过这些人的耳目,当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许风的一身武功早已恢复,只要出了这座宅子,临安城这么大,必然能有办法逃走,他只怕因此连累了林公子。
林昱倒是不在意,道:“放心,我既然敢帮你,自然早想好了应对之法。”
他这样尴尬的身份,能在极乐宫里站稳脚跟,且一直最得宫主宠爱,肯定是有过人的手段了。许风想明白这一点后,也就不再担心了。
第二日许风去了趟徐神医处,跟他聊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
过几天正逢上初一庙会,林昱就将出去逛庙会的事跟贺汀州提了。贺汀州竟是十分爽快,说:“行啊,不过我也一起去。”
“宫主伤还未愈,徐神医说吹不得风……”
“只这一个晚上,有什么打紧的?”
他都这么说了,林昱当然不好再拦着,回去跟许风一说,许风好生失望。
林昱只好安慰他道:“在宫主的眼皮子底下行事,那是太过冒险了,不过就算这次不成,以后也多的是机会。”
许风唯有苦笑。
到了庙会那日,贺汀州点了几个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门。
许风曾在临安城里过了元宵,这庙会虽不及元宵节那般热闹,却也是人声鼎沸,街边摆满了各色摊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许风失了这次逃走的机会,心中闷得很,但先前已在装疯卖傻了,这会儿只能继续装下去,拉着林昱四处乱逛。若瞧见什么新奇玩意,还得装出一副笑容来,将他累得够呛。
贺汀州走得慢些,一直跟在他俩身后,见许风瞧上什么,就叫手下的人买下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几个侍卫手上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小东西。
本来一行人走得好好的,中途遇见一个杂耍班子,许风停下来看了几眼,等回过神时,已经跟林昱走散了。那些个侍卫也不见了踪影,只贺汀州仍不远不近的缀在他身后。
许风不愿同贺汀州单独相处,忙回头去找林昱,只是人渐渐多起来,街上人潮涌动,一时倒不见林昱的踪影。许风一心想着找人,也没顾上别的,被旁边经过的人撞了好几下。
接着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将他轻轻揽到一边,贺汀州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你走路都不看路吗?以后没有人这么牵着你可怎么办?”
许风有些发懵。
而贺汀州已经飞快地松开了手。他望了望边上熙攘的人群,指着某处道:“那边是在卖豆腐花么?”
许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许多人围着一个小摊子,也不知是在卖什么。
贺汀州却道:“去帮我买一碗回来吧。”
“啊?”
“怎么这样小气,连一碗豆腐花也舍不得?我可给你买过不少东西。”
许风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却怦怦直跳。那边人那么多,他只要钻进了人堆里,任谁也找不着他了。
贺汀州在夜色中看着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过了一会儿,才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说:“快去罢。”
许风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
庙会这样热闹,四周传来各式各样的声响,但唯有一个人的声音无比清晰。许风听见他说:“阿弟,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再回头了。”
一瞬间,许风身上如同中了一箭,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原来,根本什么也瞒不过那个人。
许风跟着拥挤的人群往前面走去,走过了那卖豆腐花的摊子,也没有停下脚步。他清楚记得,当初跟兄长失散之前,那人也说过同一句话。
而后世事茫茫,一别就是二十年。
第二十四章
剑光如电。
许风一剑挥出,正刺中那人的胸口。那人不闪不避,反而用白玉般的手指握住了锋利剑刃,将剑尖更往前送了一寸。
大片血色晕染开来——
许风一下睁开了双眼。日头已经升头老高了,春日的阳光有些晒人,照得他眼睛一阵刺痛。他望了望寂静无声的山林,料想今日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拾起先前猎到的几只野兔,往肩膀上一甩,提着弓箭下了山。
许风的住处就在山脚下,边上另有几家猎户,同他比邻而居。他回去的时候,隔壁王猎户家的闺女正在门口洗衣裳,见了他就道:“许大哥,你回来了?”
许风在此住了半年,跟她也算熟识了,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王姑娘擦了擦双手,站起来道:“你今日好像回来得比平常晚一些?”
“我本领不济,没猎着什么东西,所以多耽搁了些时辰。”
“许大哥也叫没本事么?”王姑娘直瞅着他,抿唇笑道,“前边山头上的那伙山贼,不都让你给收拾了吗?”
许风自然清楚自己的斤两,道:“不过是几个山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脚跨进了自家院子里。
那王姑娘也跟了进来,道:“许大哥,我瞧你的衣服都磨坏了几处,要不要我给你缝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