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笨蛋、呆子、榆木脑袋!
宋明曦气得牙痒痒,有点想咬人。头一偏躲过宋老夫人还在琢磨他脑袋的手,问道,
“祖母,卓青呢?”
他哪根脚趾头在动宋老夫人都门儿清,
“怎么,又想欺负他?青儿是个好孩子,祖母见不得你糟/践他。你昨晚既然留他下来,想来不会再罚他。我已经放他回自己院子了,碍不着宋二少爷的眼!”
知道兔子不仅溜了,还溜回窝里不出来,宋明曦的牙更痒了,
“我不欺负他,我想吃他做的点心了。”
宋老夫人不信,他横眉竖目的凶恶样子,哪里像要吃点心,分明是想吃人!
“想吃点心让你的心肝儿给你做,你大哥快要回来了,我让青儿跟管家采买东西准备迎接。你最近消停点儿,别总想着欺负人。”
“祖母……”
硬的不成,只好来软的,宋明曦可怜巴巴地拉住她的袖子。
宋老夫人也不理,晃眼扫过等在门口的丫环,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搀她起来。她慢条斯理地拉回袖子,嘱咐宋明曦好好休养,就朝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迎面撞上许柔霜。
“老、老夫人!”
许柔霜忙不迭地弯身行礼。
宋老夫人冷淡地应一声,越过她出门时哼道,
“我还没那么老。”
许柔霜脸上的粉色霎时褪尽,晶亮双眸顷刻蒙上一层水雾。她今日特意打扮过的,一袭鹅黄水袖衫子,银白流苏腰带,耳畔垂着小巧珍珠,步履盈盈,犹如仙子下凡。仙子受了委屈,凡人还不赶快捧在手心呵护?
宋明曦暗暗冷笑,却不得不做足戏,把许柔霜招到近前安慰,
“柔霜,祖母方才来看我,又怨我对卓青不好,没想把气撒在你身上,你别往心里去,啊?”
许柔霜眉目低敛,螓首微摇,发间的步摇伶仃作响,远不如她的声音好听。
“柔霜省得。祖母心疼卓大哥,少爷以后对他好些,祖母高兴了,柔霜也开心。”
啧、啧!
谎话信手拈来,一点儿都不脸红的。
宋明曦心里涌起可笑又可悲的感觉,上一世他倾心所爱的,就是这样一个口蜜腹剑的“柔弱”女子,她一面劝自己善待卓青,转背却将匕首□□卓青的身/体……
“少爷……少爷?”
许柔霜连唤了几声,纤纤十指在宋明曦眼前晃了数下,宋明曦才眨着眼回神。许柔霜掩唇轻笑,
“少爷,你怎么又发呆啦?”幽幽兰香从她袖子里飘出来,在宋明曦的鼻间萦绕不散。
“柔霜,你好香。”
宋明曦顺着她的心思凑近,在她鬓发间嗅来嗅去,却没有碰她分毫。
许柔霜面上不动神色,心里着实有些吃惊。宋明曦一贯黏她得紧,两人独处时不是将她搂在怀里看书作画,就是拉着她的手说些傻里傻气的情话。今日她特意戴了宋明曦最喜爱的兰花香囊,宋明曦每次闻到,都要把她箍进怀里,说她是天上的兰花仙子,好不容易来趟人间,千万不能让她飞走。
可现在,宋明曦除了赞一声花香,并没有其他亲密之举。
其实细细想来,从宋明曦溺水醒来,他们中间就像隔了层看不见摸不到,却实实在在感觉得出的障碍。
到底是什么呢?
许柔霜柳眉轻蹙,水雾蒙蒙的双眼盛满疑惑委屈,偏又隐忍不发,只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宋明曦,似乎在等他解释。
宋明曦轻咳一声,逼得自己红了脸,万分尴尬地道,
“柔霜,我……落水的时候好像……伤着了,那处……那处擦青了一大块,疼得厉害……你最近就别同我亲近了,否则……嘶……我更疼得厉害。”
虽说是信口胡诌的,到底有损男人尊严,宋明曦自己先当了真,脸红得要烧起来。
许柔霜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脸也跟着红了,绞着帕子细若蚊哼地骂他不正经,讨人嫌。
宋明曦听得胃里直冒酸水,索性装得更起劲,揪着被子朝许柔霜龇牙咧嘴直呼更痛了,许柔霜果真担心他把持不住加重伤情,躲开宋明曦挽留她的手,轻快地跑走了。
幸好许柔霜不是爱多嘴的人。
宋明曦安慰自己,对这个天衣无缝的谎言更加满意。
直到晚饭用罢,许柔霜都没再出现,宋明曦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面前摊开的宣纸上写了两个字——淮乐。
他在回忆。
回忆前世淮乐自杀前发生的事。
☆、第11章 淮乐之死
上一世,淮乐是悬梁自尽的。
被人发现时,他已断气多时,挂在柴房横梁正中,衣裳凌乱,头发披散,双目瞪得滚圆,舌头掉落在外,整张脸泛着渗人的青色。
宋明曦没敢去看,这些是帮忙敛葬淮乐的下人传出的,他光是听一听,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宋明曦从未与淮乐说过话,虽然都住在宋府,却没见过几面。淮乐被宋明晖养在自己院子里,鲜少与人来往,他唯一谈得来的,就是住处与他相邻的卓青。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淮乐死时,卓青还在老家照顾他生病的娘亲。等他回来,淮乐已经匆匆下葬,卓青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那是宋明曦第一次看到卓青哭,他是唯一一个为淮乐流泪的人。
其他人没有半分同情,都幸灾乐祸地咒骂淮乐咎由自取,放着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趁府里忙乱勾三搭四,也不知勾/搭了多久,终于玩出火来了。
是了,淮乐之所以被大哥关进柴房,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他……与人偷情被发现。
撞破淮乐奸/情的是府里的一个丫环,宋明曦听说是那丫环有个好姐妹在淮乐的院子当值,她趁着晌午无事带了花样子去找她做针线。谁知走进院子便听见一阵古怪的响动,她循着声音跟过去,发现是从淮乐的卧房传出的。恰好房门没有关严,她就悄悄地推开了一条缝……
屋子里的情形简直不堪入目,未经人事的丫环臊得面红耳赤,捂着脸大声惊叫。
闻声赶来的众人看见一个浑身只着亵裤的男人遮着头脸从淮乐房间一侧的窗户跳出来,飞快地翻过院墙逃窜。接着就有人追上去,而剩下的人则拥进淮乐屋里,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庙里不还剩了一个和尚吗?
淮乐赤/身/裸/体地横在床上,羊脂玉一般的皮肤上遍布青青紫紫的痕迹,有的是掐出来,有的是咬出来,还有的……啊呀,碎嘴的下人都不好意思细说,一脸嫌弃又垂涎地骂,
“你是不晓得哦,那戏子多浪多带劲儿,大少爷赶回来的时候,他还不要脸不要命地扑上去挂在他身上作弄,结果……嘿嘿,被大少爷狠扇了两巴掌,直接晕过去了。”
宋明曦当天就知道了淮乐的丑事,他在书房画了一天画,算是宋府最后一个晓得的人。晚饭的时候,宋老夫人和宋明晖的脸色都不好看,淮乐是被关进柴房了,但怎么处置,却还没定论。
宋老夫人主张把人撵走算了,毕竟淮乐在宋府没有身份,本就不明不白的,他们也不好把他怎样,只能认了这桩丑事,吃下这个暗亏。
宋明晖却不愿,说什么也要严惩淮乐。
那顿饭吃得格外闹心,吃到一半,宋明晖把碗筷都摔了,凳子也踢倒了,想来是恨极了淮乐的背叛。
大哥估计会把他杀了。
宋明曦有点担心闹出人命,夜里提了酒去找宋明晖,想劝他消气。宋明晖却没事人似的在账房清点货物,好像已经把淮乐这个人忘了。
“大少爷人聪明,长得也俊,又是宋家的长孙,城里爱慕他的姑娘不要太多!还都出身顶好的人家。那淮乐区区一个戏子,大少爷玩了这些年,早该腻了,还来看他作甚?”
被宋明晖推出门后,宋明曦特意去了趟柴房,还没进去,就见守在门口的人对窗纸上映出的淮乐的影子指指点点。
淮乐一动不动地临窗坐着,柴房昏暗的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格外细长,不知怎的,宋明曦觉得他看起来有点可怜。
宋明曦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进去。
不料第二日一早,淮乐的死讯就传开了。
晦气!
这两个字就是淮乐自杀身亡激起的反应。
宋明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拨弄算珠的手指顿也没顿。
大概他对淮乐是没有一丝感情的罢……
淮乐最后被葬在凤栖山南的桃林里,是宋老夫人差人给他办的后事。她还为淮乐哭了一场,不为别的,就为当年他登台时艳惊四座的风姿。
“可惜了……可惜了,再也听不见那样好的曲子了……”
宋老夫人哑着嗓子抹泪,默默坐在她右手的宋明晖身形一晃,忽地喷出一口血。
病来如山倒。
宋明晖一夕之间卧床不起,就像被风吹的燃烛,迅速消融。
不过半月,他就病重不治。
死时脸上已不剩什么肉,光有一层皮绷着,消瘦得厉害,他手里紧紧篡着一把描金纸扇,竹制的扇柄因为时日久远和经常把玩的关系,布满了斑驳的印痕。
宋明曦认得那把扇子——他与卓青成亲那日,淮乐用它半掩着脸从幔帘后款步度来。
原来大哥是喜欢淮乐的。
宋明曦在茫茫的悲恸中,得出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结论。
宋明晖一死,宋老夫人就接着垮了。
其实宋明晖病倒时,她的身/体就已经大不如前。不过为了照顾孙子,强打起精神支撑而已。
宋老夫人仅熬了两个多月,就随宋明晖而去。
接连失去两位至亲,宋明曦也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病中许柔霜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熬药喂饭亲力亲为。他方才在感动中寻回一点活下去的勇气,并许诺病好后,将卓青休弃,扶她为正妻。
许柔霜感动得泣泪涟涟,说什么也不肯接受。
现在想来,她是对的。
因为自己根本不可能痊愈,整个宋府都将落入她手里,她要正妻的虚名来做什么?妨碍她嫁给顾滨么?
呵呵……
宋明曦发出几声冷笑,黑暗中响起滴水的声音。
啪嗒、啪嗒……
渐次落在他身前的宣纸上,将淮乐的名字都打湿晕开了。
回想前世最悲痛的往事,不啻一次凌迟。
宋明曦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一次,他至少可以阻止淮乐自杀。只要淮乐活着,宋明晖就不会死,而祖母……也会健康安稳地活下去。
☆、第12章 请求
看着又一次踏入自己院子的人,卓青很是意外。
彼时他正蹲在地上修剪刚移栽的玫瑰花苗,一道长长的人影横扫过来,遮住头顶的光线。卓青疑惑地抬起头,就对上许柔霜温婉的笑脸。
“卓大哥。”
她理了理垂在肩上的一缕长发,不好意思地垂眼道,
“方才妹妹在门外唤了数声,见无人应答,便冒昧闯进来了,还望卓大哥勿要怪罪。”
卓青已经站起身,将沾满湿泥的双手藏在身后,生怕唐突了她。
“是我不好,忙着修剪花枝没听到,怠慢了许姑娘。”
许柔霜接连摇头,与卓青礼貌地寒暄两句,才娓娓道明来意。
“卓大哥,这次的事多亏有你,你受的委屈,你的恩情,妹妹一刻不敢忘记。少爷也是记挂在心上的,昨日一醒来就要找你。妹妹怕少爷牵挂过多对休养无益,而且他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嗯……那、那处有些伤着了……”
许柔霜轻咳一声,浓密纤长的睫毛频频扇动,试图扇走眼里的羞涩尴尬。
“妹妹唯恐照顾不周,只好来拜托卓大哥。”
卓青是男人,自然知道那处伤着了是什么滋味,当即担忧得皱起眉来。可宋明曦如此私/密的病处被许柔霜当面指出来,他亦跟着脸热。
“呃……如果少爷不嫌弃,卓青很愿意伺/候。”
就算他嫌弃得很,也没见你有不愿意的时候!
许柔霜腹中冷哼,满脸喜悦感激却是说来就来,
“少爷当然愿意的,卓大哥能过去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卓青满头雾水,落水的明明是少爷,怎么连许柔霜也变得古怪起来?不仅两头说好话,还诚恳地拜托自己去照顾少爷。
“阴谋!”
淮乐一气咬掉半块洋槐酥饼,好像那香甜可口外酥内软的点心是许柔霜的化身。
卓青怕他噎着,赶紧倒了杯水推过去。
淮乐一仰而尽,不知想到什么,嘿嘿笑起来。
卓青拉下他捂住嘴的手,淮乐索性放声大笑,一面笑,一面把木桌捶得碰碰响。
“哈哈……卓大哥,少爷身/子还没好利索,那处,那处有些伤着了……哈哈……”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卓青心里咯噔一下,他就奇怪淮乐一直偷乐什么,原来许柔霜的话被他听去了。
“小乐!你怎么能偷听我和许姑娘说话!”卓青有点生气。
淮乐这才止住笑,歪过头问,
“不高兴啦?我又不是故意的,人家一直在葡萄架下乘凉,这么大个人,你们自己没看到。”
就没见过春天出来乘凉的。
还有,那葡萄架上才冒出一溜嫩芽,能遮什么阳!
卓青把头转到一边。
淮乐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卓青是个实心人,一根肠子通到底,没有花花心思不说,眼睛就没瞧见过坏人。
这会儿他生气,多半是气自己幸灾乐祸,还揶揄许柔霜。
真是个……笨蛋呐!
淮乐发出一声孺子不可教也的长叹,伸手把卓青的脸扳回来,
“卓大哥,你就真没怀疑过许柔霜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卓青的脸微微泛红,他的确觉得奇怪。
淮乐稍感欣慰,至少卓青没傻到无边无际。
“你想想,你和许柔霜都是做妾,你比她早入门七年,论资历和老夫人的喜爱,哪点不在她之上?她唯一比你强的就是小混蛋的心向着她,她更应该拼命篡紧了才对,怎么会轻易拱手于人?”
“那许姑娘为何让我……”卓青被他问得愣住。
“呵,”
淮乐从小跟着戏班混江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早练就火眼金睛,玲珑心思。许柔霜那点小算盘如何瞒得过他。
“人家是在替自己铺路呢!”
淮乐伸出两指架在水壶上,作出走路的姿势往上爬。
“铺路?”
卓青的目光被他的动作吸引。
“这步棋可妙了!”
淮乐只手撑脸,笑容放肆,
“宋明曦虽然不喜欢你,可老夫人看重你,她霸着宋明曦的宠爱,致使宋明曦冷落于你,老夫人必然怨她。可你好歹与宋明曦在一起七年,又是神裔,哪怕明知宋明曦眼里没你,她也不敢冒险去赌,所以只能忍受老夫人白眼。这次宋明曦好死不死伤了那地方,她若随侍在侧,万一擦枪走火把宋明曦搞废了,老夫人还不恨死她?倒不如顺手卖你个人情,不仅讨好了你,还让老夫人知晓她‘大度’。”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和宋明曦独处时,他起了什么心思,伤在要害,也做不出什么,这岂不是一步稳赢不输的好棋?说不定现在她已经等不及去老夫人那里演戏了。”
一环扣一环的,卓青险些被他绕晕,许柔霜柔弱温婉的形象从脑海里浮起来,他提开淮乐的手,不赞同道,
“许姑娘哪有你说得那样可怕?她不过一片好心罢了。”
卓青暗忖,淮乐并不知晓他为许柔霜顶罪的事,难怪会曲解她的好意。
淮乐相当不以为然,拿过水壶满上茶杯,边喝边递给卓青一个等着瞧的挑衅眼神。
卓青假装没看见,转身回屋收拾衣裳,准备去宋明曦那里守几天夜。淮乐追进来给他捣乱,他叠好一件衣裳,淮乐就抖开一件衣裳,两人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动作快,最后老好人卓青发火了,和淮乐拉扯着在床上滚成一团。
淮乐比卓青高,却很清瘦,力气远不如他,被卓青脸朝下按床上挠胳肢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出来了。
“还捣乱不?”
卓青假意凶他。
淮乐差点没把脑袋甩掉,
“不敢了、不敢了!卓大侠饶命!”
两人对视一眼,扑哧扑哧地笑了。
“哟,两位少爷在玩呢!”
卓青和淮乐闻声回头,里屋的竹帘被一个身形高大的嬷嬷挑开,她探了一半身子进来,长圆脸上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