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就可以看见不远处气派的城墙,可走到近前看清了城门上金光闪闪天琏两个字还是让他楞了一阵子。要知道花钱如流水在这里绝不是说着玩的。景卿从前还未下山的时候便听人说起过这处堪比上界的繁奢所在,号称是“十万金钱一日空”。
但那尊神显然对这两个斗大的金字并无多少感想,径直便进了城。
景卿一路跟在玄尘身后,开始还多少有些发怵,可后来见城中景致并非他先前所想的处处金镶玉嵌,反倒布局规整雅致非凡,就连眼前这排场极大的客栈也是风流韵藉,全无一点铜臭之气。
这叫他很是惊叹。
客栈里陈设古朴精致,幽幽沉香清气,凡是目之所及,皆是有些价钱的东西:白玉珊瑚、沉香木桌几,就连案上清供都秧在上好的天青瓷瓶里。
就在景卿四下闲看的当,玄尘已然付讫了用钱。客栈的老板自然是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物,打点得十分妥帖得当,很快便有小厮带路,引二人进了后院住下。接着又有几人干净麻利在桌上一口气摆下了十几碟点心糕汤,打头小厮作了一揖,“两位公子来得巧,今日是店里老东家寿辰,这些糕饼点心店里人人有份,小的特地给送过来。”
还不待景卿答谢,那小厮又作一揖,几个人麻利整齐退了出去。
景卿看了看桌上精致小巧十几只碟子,又看了看退出去的一列小厮,最后转头看了看玄尘。
玄尘面皮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伸手指了指桌上的各样吃食,“尝尝看。”
桌上阵势虽然唬人,但碗盘都小巧,装不了多少东西,就是花式繁多。景卿拎着筷子挑几样尝了几口,忽然抬起头来,“你带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这老东家的寿辰吧?”
“自然不会,”玄尘失笑,伸手取了他手中的筷子也夹了几样尝。这动作十分自然,就好像是没看见他手边还摆着一双筷子似的。
“有事要办,但我现在还要先去一趟上界,天琏城里风水被改过,少有邪祟,另外城中玩乐游赏的去处不少,在这里你也好过些。”玄尘说着伸手将筷子递了回去,顺手在他腕上握了一下。
“不许摘下来。”景卿抢先他开口,这句话几乎每回分开之前这尊神都得说一遍。
玄尘看他一眼,放一只钱袋在景卿怀里,就着俯身的姿势在景卿耳边道,“不许乱跑,在城里等我回来。”说罢便不见了身影。
这钱袋子他十分熟悉,头一回住客栈玄尘扔给他的就是这一只,孔雀蓝的缎面上银丝平绣着云鹤纹,小巧精致不过分量倒是很足。
景卿被钱带上的清冷香气搅得心神不宁,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阵,一方面实在感激这尊神能给他这样一个堂而皇之感受一回声色犬马的绝佳机会,但另一方面又十分不情愿那尊神将他一个人扔在这里。
他抱着钱袋子出了会神,半晌撇一撇嘴,觉得自己有点太过矫情。便将那钱袋往桌上一摆,拎着筷子想要再尝几样桌上的点心。然而才夹起来便记起那尊神从自己手中取筷子的模样,耳根一阵发烫。一时间吃也不是放也不是,纠结再三,末了还是红着脸将那点心吃下去了。
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着实无聊,下午景卿便揣着那钱袋子出了门,城里闲逛了一圈,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日尽十万钱了:除了衣食住行日常所用样样精巧讲究,再有就是,这城中修士实在是太多了,几乎跟浮丘有的一拼。
街上处处都是上好的丹药丸散和四海八荒的珍奇异物,从花草种子到兽皮兽骨,随意一件都是价值千百钱。
很显然,这就是那种有钱人求长生的地方了。
景卿一个人在城中乱转了一圈,性意索然,眼见得街上物什眼花缭乱也没什么心思,自己转了两条街,末了又站在了客栈门前。
他愣了愣神,干脆倒回头去又买了两本心法,付好钱,一转头却忽然瞧见一旁店里的一条宽束腰,脚下一转,莫名其妙便进了那店里去。
景卿在店里转了一圈,对那些五彩缤纷镶金戴玉的束腰实在提不起兴趣,倒是觉得自己当初一打眼看中的那条越看越对眼。墨色锦缎上暗绣的山云纹,天光下并不十分闪耀,然而看上去依旧是贵气非凡。
见景卿感兴趣,一旁的掌柜立马迎了上来:“哎呀公子真是好眼力,这条束腰乃是南海龙纱所制,银丝平绣,水泽润养,你看这成色,哪像是凡间俗品?!还有这光泽,你看看!”
掌柜一面说着,将那条束腰捧在手里抖了抖,“你看这成色,分明是水纹一样的!”抖完了还不忘拉着景卿的手往上那束腰上拽:“你试试这手感,小公子,虽说你是天生的好皮相,什么上身都好看,可这身衣裳乌漆嘛黑,哪会有小姑娘喜欢?但是你加上这条束腰就不一样了……”
景卿干笑两声将手抽回来,不过刚刚手底的触感到真是滑凉如水一般。
掌柜看他有了要掏钱的意思,脸上几乎要笑出花来,忙问道,“公子您要是看的好,小的这就叫人给您包起来?”
景卿轻咳一声,十分平静的错开了视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给我包两条。”
“得嘞!小公子您还看上了哪条?”掌柜眼中一喜,立马殷勤道“不如您再看看这条襄红宝石的,用的也是龙纱的底子,舒服得很呐……”
景卿压着要烧上脸上的热度,继续装作漫不经心,道,“两条一样的。”
“啊?”掌柜手上动作一滞,眼中不解,可看着那小公子神色如常,连忙点头道,“好,两条一样的,这就给您包起来!”
景卿走后,掌柜看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心道这样的俊俏公子哥,不买几条颜色鲜亮些的束腰真是可惜了。
景卿回到客栈的时候天色刚刚开始擦黑,他点了灯,又将束腰拿出来看了一会,脑子里全是那尊神的样子,一时间心烦意乱,直接将束腰扔在一旁,去灯下翻心法去了。
半本翻过去心里才总算没了那些胡思乱想安静下来,景卿抻腰呼了一口气,伏到案上去,偏头看着外面的夜色。
其实今天他在城里瞎转的时候看到月饼了。
算来中秋刚刚过完,所以即便在天琏城里,月饼也是卖不上价的。景卿看着外头还算圆的月亮,忽然记起小时候在道观里过中秋,中秋前两天道长就会下山去,有时候会带上景宏,先去城郊祭场念诵,办场驱邪的法事,然后顺便进城里换些米面,回山上的时候都会给他带上些小玩意,还有观里一人一只的月饼。
后来景卿长大,这一趟就便成了景宏带着他下山,先是法事后是采买,然后一路悠哉中秋那天赶在天黑之前晃回道观。
没想到一眨眼这些就已经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景卿正出神,却忽然见窗外夜色里一只纸鹤扇着翅膀飞到近前来。
这场景十分奇异,以至于直到它自己落在景卿胳膊上收了翅膀停下来,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景卿伸手去取,想要捏着它的翅膀拿到眼前,可指尖才碰到,那纸鹤便轻轻一颤,周身泛起一道盈盈白光,然后便是那尊神的声音。
“两日之后回程,晚上早睡。”
是传音,景卿摆弄几下那纸鹤,将它放在案头。忽然记起自己从前大着胆子给玄尘折的小玩意,有一只就是这样的传音纸鹤。
景卿这样想着,不觉便勾了勾唇角,阖上手里的书起了身。
今晚书是看不下去了,那便早些睡吧。
之后两天景卿都没出门,一来是没什么兴致,二来虽说已是八月,可白日里暑热还是依旧,他这一身黑衣也却是消受不起。
可那尊神倒是夜夜都有纸鹤来传音。
缘分(一)
第三天算来应当是那尊神的回程,景卿从起身心里就隐隐盼着,然而直到正午也没看见那尊神的影子。午后天色阴沉,似乎只要肯上手就能从云彩里挤出水来。
他坐在案前,一双眼却一直留意着窗外,手里那两本心法从头到尾翻了个遍也没看进去几行。
许是天色不好的缘故,景卿觉得今日窗外天光暗下去的似乎格外早。入夜窗外人声渐渐大了起来,其实这几天城里一直这样,白日暑热街上少有行人,入夜清凉街上就开始车马如龙。
景卿探头看了半天下头的宝马香车银灯彩烛,倒觉得心里越发烦躁了。
案头上几只纸鹤被他来回不知看了多少回,景卿一狠心全将它们收进了乾虚里,点了灯又坐回书案边上去,还是假着读书的幌子骗自己。
结果等灵台再清明过来从案上爬起身来的时候那尊神已然在对面端端坐着了。
玄尘施施然翻一页手里的心法,抬眼看睡意朦胧的景卿,“醒了?”
景卿嗯了一嗯,脑子缓慢的转了转,这才反应过来那尊神已经回来了。
转头看窗外时外头人声已经消减下去了,路上先前的彩灯银烛也撤下去不少,夜风一吹又成了普普通通凉悠悠的夏夜。
玄尘递一杯水给他,景卿灌了一口,抱着杯子干巴巴开口,问道,“尊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玄尘道,“没多久,上界有些事情耽搁了一阵子。”说着伸手从一旁又拿过一样东西来。景卿看了一眼,刚刚还睡眼惺忪立马就是一激灵,霎时间灵台清明无比。
“这是……在城里瞎逛的时候买的……”景卿干笑着打哈哈,伸手想要将玄尘手里的束腰拿过来,然而那尊神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略一闪身避开景卿的手,拿着那束腰轻轻一抖,又分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出来。
“啊,对嘛,”景卿干笑,“多一条有备无患……”见那尊神依旧紧盯着自己,他吞一吞口水,“当、当然,尊神如果看得上眼,直接拿一条去就好,要是两条都喜欢都拿去也没关系……”
玄尘盯着景卿又看一阵,忽然一勾唇角直接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站在景卿面前,将一条束腰放进了景卿手里。
“送这个给我,不需要上身试试看么?”
“什、什么?!”景卿愣了愣,可看这尊神的意思,似乎不像是让自己试。
可束腰这种东西还需要别人帮忙带上不成?!
“……”然而看这尊神的意思,似乎就是这样的。
景卿只好硬着头皮起身,先是战战兢兢将尊神身上的束腰给解了下来,而后又兢兢业业将那新买的束腰缠好,每一下都小心翼翼临深履薄一样努力避开与玄尘的身体接触,可姿势怎么看都像是投怀送抱……
终于扎完的时候景卿不由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刚站直了身子,还不待他后退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后腰就被人一按,眼都来不及眨一下就被那尊神揽进了怀里。
刚才还在鼻尖上飘忽的清冷香气一下就变得十分真切,景卿在玄尘怀里手足无措僵了一阵子,却觉得之前的心烦意乱渐渐消下去了。
景卿咬着下唇,心一横眼一闭,缓缓抬手环上了那尊神的腰。
他听得头顶上那尊神轻笑了一声,道,“外头月色好的很。”而后便觉得身下一轻,旋即在屋脊上被放了下来。
下午还阴沉的好似要滴水的天色现下变得又高又远万里无云,这叫景卿十分惊奇。
夜色已沉,底下人声早已散去了,他与玄尘并排着在屋脊上坐下来,外头月色果真好的很。皓月当空高悬,深青色的天幕如同锦缎,连风都澄澈。
景卿仰脸盯着月亮看了好一阵子,那月亮虽不十分圆满却也明朗可爱,脑子里七零八落浮出来好些从前在道观里的事,想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
景卿叹了一口气,转脸去看那尊神。
“怎么?”玄尘觉出他的目光,转脸瞧他,神色依旧是淡淡道,古井一样的眸子在月光底下明明灭灭,看得景卿心头一动。
他忽然开口道,“上界会过中秋么?”
玄尘摇一摇头,“不会。”
“一次都没有?”
玄尘:“没有。”
景卿听完,心跳又快起来,从乾虚里探出一只油纸包,放在手上小心翼翼打开,里头四方月饼码得整整齐齐。
“下界过中秋要吃月饼。虽然中秋早就过去了,我在城里看见,就顺便买了几块。”他说着将月饼递到玄尘面前去,“尊神你……要不要尝尝看”
玄尘看他一阵,伸手拿了一块。
气氛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景卿轻咳一声,局促转开视线,低头咬了一口月饼。
不得不说这月饼还是相当好吃的,馅料添的十分实诚,一口下去酥绵甘甜,叫他十分满意。于是转脸去看一旁的尊神,却见玄尘似乎并不为所动,一只月饼依旧放在手上,并且也看不出想动的意思。
……这情景似乎又回到了他第一回劝玄尘吃东西的时候。
“虽然它看上去似乎不怎么样,但其实还是挺好吃的。”景卿干笑两声,觉得场面还可以挽救一下,于是真诚道,“你可以尝尝看,万一它真的挺好吃,那错过了岂不很可惜?”
他看了景卿一阵,反倒将手里的月饼放下去了。
景卿:“……”
然而还不待他开口,玄尘却忽然伸手将他带进了怀里,捏着他的下颌吻了上去。
“盛情难却。”
这一吻来的十分突然,不同于以往的小打小闹,玄尘在他唇上贴了一下,之后却没有立马退开,反倒手上力道稍稍加大,迫着他打开了齿关。
他的舌尖探进去的时候景卿已经彻底被吓住了,连抵在玄尘肩上的手都忘了去推,任由那人勾着自己的舌尖唇舌纠缠,很快就喘不上气来了。
玄尘在他就要被憋死的前一秒才将人放开,薄唇在他烧的通红发烫的耳根上若有似无蹭一蹭,“味道不错。”
景卿被他抱在怀里,吹了好一阵子夜风才终于缓过神来,瞬间一张脸从上红到下,一双手抖得有如筛糠一般指着玄尘,“你你你……”
对面那尊神眼底尚有笑意,捉了景卿的手十指相扣,十分从容地应道,“我我我……”
景卿:“……”他看着眼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始作俑者,似乎明白了活得久的好处。
翌日晨起景卿眼前又是素白的锦袍。
脑子电光火石疯转了一瞬,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睡在榻上的,而且又是在那尊神怀里。想到这,心口立时突突跳了几下,在确定了自己手脚都十分安分以后方才定下神来。景卿脸上烧了一阵子,然而心里却一阵欢腾,勾起来的唇角却压也压不下去。他心里纠结再三,还是小心抬起胳膊,搭到了那尊神腰间。
手搭上去的一瞬间,景卿都在担心自己的心会直接蹦出来。
头顶一声轻笑,一旁的尊神微微起了身,支起胳膊颐着头,一手将景卿环在身前,手上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顺了一阵才开口,“今次事情繁杂,恐怕要在下界呆上一阵子。”
玄尘晨起时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笑意慵慵懒懒很是好听。
景卿本就没想到这尊神会是醒着的,现在搭在他腰间的胳膊动也不敢动一下,一张脸埋在玄尘胸口点了点头,耳根红的几乎就要滴下血来。过了一阵子,才闷声闷气问,“要办什么事情?”
“收几道苍都的残魄。”
景卿听见苍都两个字只觉头皮一紧,一下子抬起头来,却见那尊神面皮上依旧是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他眨了两下眼,觉得自己刚刚像是幻听一样,于是磕巴重复道,“收……妖神苍都的残魄?”
玄尘淡然点一点头。
景卿噎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上古尊神。
他顿了顿,试探开口:“那……今日要赶早动身?”
“不着急,”玄尘勾一勾唇角,将人压回自己怀里去,在他发顶上揉了几下,淡声道,“晚上还有件小事要办。”
是夜,景卿站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坡上,悲悲戚戚看着远处城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嚣,伸手抓着敛魂册转脸去看一旁的尊神,凄凉道,“这就是要办的那件小事?”
玄尘点一点头,“你现在带着鬼司的命牌,自然有追魂索命的差事在身上。”
景卿道,“如果我将这命牌扔了呢?”
“可以试试。”
景卿看一眼面前神色如常的尊神,思虑一二,将手里的命牌朝山下扔了出去。
然而出手没多久,只见山下不远处暗暗红光一闪,景卿还没盼到落地的声响,命牌便已端端挂回了他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