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丁已散草木凋零,虽然这里在他眼中从没有美好过,他在庭中立了半晌,还是感觉到了难过。
“你回来了!”雪白无暇的狐狸跑出来,在他脚边转了几圈。它知道他不会骗人,可他真的依言准时回来,瑱还是感到十分高兴。
卫翾点了点头,兀自回到别院的密室中。整个将军府值钱的都被收缴,不值钱的都被砸毁,唯有他的暗室未被发现,得以幸免。
瑱跟在他身后,自从无心阁出来后他就一直跟着他,他已打定主意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会跟随,无论那会有多凶险。
再次回到曾经困住他的密室,他却没有丝毫的不适,蹲在地上看着卫翾将酒坛放在塌上的小方桌上,拿来两个杯子。瑱不太懂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喝酒,歪歪头,跳上榻去。
这酒很香,他闻得出来,不由得多嗅了嗅,小巧的鼻子一抖一抖的。卫翾看看他:“变回人形吧,你我同饮。”
瑱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化为人形,这些天便一直是白狐的模样,听他此言略微有些迟疑,还是依言变为人形。
十五六岁的少年太过出众,甚至有些雌雄莫辨,有些无措得站在边上,卫翾示意他坐,他才坐了。
他的人形模样别说卫翾,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自在,狐身时蹭蹭他舔舔他挨在他身边睡这类十分自然的事,变为人形后做来便多了些暧昧的意味。
心意如同落在深潭底的明珠,再耀眼,也无法表露出来。
卫翾倒了酒,一杯放在他跟前,一杯一口饮尽:“你多饮酒不好,不过,人间有醉解千愁的说法,独饮无趣,你便陪陪我吧。”
瑱心咚咚得跳,看他一眼,点点头,拿起酒杯喝尽。他以往便常喝卫翾的酒,对酒非但不陌生还算是颇有心得,知道这酒算得上品,喝完一杯后舔舔嘴,有些意犹未尽。
卫翾便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喝完,觉得脸上有些发热,看到卫翾看着自己,脸更热了。
他喝一杯卫翾便给他倒一杯,没过一会他已喝得微醺,卫翾还是神色平静眸子清亮。
他的目的,本也不是同醉。
瑱虽然没少喝酒,但以往卫翾从未让他喝醉过,他不知道喝醉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喝醉后,会有很多事无法掌控,无能为力。
脑袋晕乎乎的,手脚都没了气力,看到卫翾起身,他还是本能般抓住了他的衣角:“不要……走……”
卫翾欲拿开他的手,他却抓得死紧。卫翾回身,将他的手一点点扳开,扶稳他坐回塌上:“我说过,不用你跟着我。”
瑱感到委屈难过,原来他还是要甩开自己,手便抓得更紧了:“不要走……”
卫翾眉头微微皱起来,用力将他的手扯开,他整个人却缠了上来。酒香混合着不知名的气息席卷而来,瑱的模样除了醉酒时的无力,更多了固执和坚决。
“你……不能走……”瑱死死拽着他,恨不得将他整个人缠在身上,一丝一毫也不愿松开,“那个姐姐说你会去做危险的事……我一定要跟着你……你不能走……”
他反反复复说着你不能走,灼热的气息游离在卫翾脖颈耳畔,缠着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大,卫翾无奈之下只好点住他穴位。
瑱觉得身子忽然就麻了,使不上力,慢慢滑了下来。
卫翾扶住他将他带回塌上躺下,起身的刹那对上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忽然有些愣神。
狐族天生的媚人蛊惑之术,他还是第一次在这只小白狐身上看到,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瑱勉强抬起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双眸迷离看着他的眼睛,蛊惑般的话语幽幽响起:“不要走……”
有一瞬间,卫翾竟然真的不想走了。
但只是一瞬间而已,他挣脱瑱的手,大步离开,来到门边时,按下机关的手顿了顿,道:“这不是寻常的酒,会让你几日使不出力,酒劲过后你便可以离开。今后山高水长,不必再来找我了。”
最后看了一眼,正看到瑱眼中泪水滑落,烫得他心底一颤。
“二公子。”
刚走出别院便见蒋烈赶来,卫翾道:“你为何会在这里?大哥那边可有情况?”
蒋烈道:“皇上已派人前往边境收回兵权,少将军亦要被押解回京,皇上这次……当真是赶尽杀绝。”
卫翾沉吟不语,蒋烈又道:“如今外面到处都是告示,二公子还是莫要出来走动得好。”
卫翾冷冷一笑:“不出来,当缩头乌龟么?”
蒋烈轻叹一声:“少将军命我不得回营,留在京城保证二位公子的安全,不知二公子可知三公子的下落?”
“他没事。”卫翾眼眸微动,不知该笑该叹,“自身都难保了,还管这许多。柳风屏呢,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出来展现他的谋略?”
蒋烈道:“柳先生他,走了。”
“走了?”
“柳先生是南岳人,将军怀疑他是肖乾林的人,出事前就离开了。”
卫翾冷哼一声,面露讥诮:“这里没什么大事,你速赶回少将军身边,万不可让他被押回京。”
蒋烈微怔:“二公子的意思是……”
“他若被押回来,能有什么好下场?”卫翾目光炯炯,“明知是虎穴还往里跳,就真的是蠢到家了。”
蒋烈微有犹疑,毕竟抗旨欺君之罪不是谁都敢犯的,可若是束手就擒,便只有死路一条。
卫翾口中忽做微吟,一只大鸟凌空而至,顺服得落在他身边:“你乘坐此鸟而去,一日便可回营,若他犯傻直接打晕。”
蒋烈已然下了决心,径直跨上鸟背,本还想再嘱咐几句,卫翾已驱鸟飞起,转身而去。
光束自小小的窗口照入,浮尘游曳显得尤其清晰,好似无数细小飞虫往复不歇。
卫峥眯了眯眼,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呆了几日,只是一道小小的光束便让他有些不适应起来,抬手挡了挡,牵动腕上锁链叮当作响。
他感到一阵无力。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就像这天牢一般,已经开始日复一日的霉败下去了。
如今的他已不想去解什么毒找什么解药,疲倦与无力感与这里的潮气阴晦一道寸寸侵入他的肌骨,开始落地生根。
牢门忽然打开,新鲜的空气如同逃犯般涌进来,卫峥抬了抬眼,一时竟然看不清来者何人。
“卫兄,别来无恙啊?”肖乾林两手拢在袖中,淡淡看着他。
卫峥移开视线,多看他一眼他都会觉得恶心。
肖乾林毫不介意狱中肮脏,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笑道:“怎么,几日不见,不认得老朋友了?”
卫峥冷笑:“你这位老朋友还真是不敢交。”
肖乾林道:“怎么说你我当年也有结义之情,卫兄这么说,可真是教人心冷齿寒呐。”
卫峥冷冷道:“肖乾林,这里没有旁人,你装模作样给谁看?我已落到这步田地,你若还不满意,杀了我便是,不必再惺惺作态。”
肖乾林叹了口气:“杀你?我为何要杀你?卫兄当年之恩,肖某可还未报答呢。”
卫峥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什么?”
肖乾林道:“我想干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明白么?也是,你这个人素来有勇无谋,蠢笨迟钝,有很多事即便放在你眼前,你也看不清辩不明。”
卫峥想起早年相交时他就总说自己蠢笨如牛,一时有些气闷:“我是蠢笨,不像你这大才子奸邪诡诈,即便是死了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与你的烂账你要清算尽管算在我头上便是,何必赶尽杀绝害我满门?”
肖乾林眉头微挑,起身理了理衣袍,道:“害?那日我在朝堂之上所说难道有任何虚假之处?”
卫峥愤愤瞪他:“若非你推波助澜,皇上又何至于……何至于如此绝情?”
肖乾林嗤笑:“卫峥啊卫峥,我早说过你不适合在朝堂立足,伴君如伴虎这句话难道没听过?你在皇上眼中不过一把利剑,既可防身又可伤身。若是本握在手中的剑伤了自己的手,难道不该丢弃?你错就错在太过愚蠢,低估了帝王之术,也高估了自己的身价。”
卫峥涩然一笑:“我最大的错是相信了你。”
肖乾林瞥他一眼,眼中充满了同情:“不错,你救了南岳公主一事本无人知晓,可偏偏你告诉了我。那时候我便在想,你将来若是死了,一定是蠢死的。”
自己的一番信任竟被他这般糟践,卫峥又怒又气,瞪着他恨不得咬上一口。无奈他双手双脚都被套了锁链,能行动的范围不过几尺。
肖乾林就站在那几尺之外尽情奚落:“对了,你那位军师呢?莫非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卫峥道:“他在哪里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
“我?”肖乾林指指自己的鼻子,“你这话说得像是我夺人所爱似的。不过,我虽有前车之鉴,却也不是不挑食的。”
卫峥微怔:“他难道不是你派来的?”
肖乾林一笑:“你觉得我对付你,需要用这种高深的手段?”
卫峥怒道:“说来好听,宛如难道不是受你指使下蛊害了卫湛?你肖大才子红粉无数还专谋他人之妻,简直无耻之尤!”
肖乾林仿佛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除了苏秀宁,我可从未再染指过你的女人。你当初为了她揍得我几日下不了床,我哪还敢?宛如嘛,她尚在醉云坊时我确是去捧过几回场,嚷了几次非我不嫁,我未答应,也不知怎地突然就进了你的门。天地可鉴,她所做的一切,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卫峥心口气闷,想起往事。卫翊之母林宛如曾是醉云坊最为盛名的歌妓,卫峥一介武夫并不喜好这些,是被同僚生拉硬拽去的。不知为何宛如对他格外倾心些,最后还让他来了个酒后乱性,不得已娶了她进门。进门后却全没了以往的温柔婉约,骄横跋扈没少给他添麻烦,最后自食其果,卫峥也不再多去计较。此时想来,她那番行径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大抵还是因为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再一细想,自打认识他以来,自己的桃花运多数都被他给招了去,南岳公主委身更只为报恩,除了卫湛生母刘氏,竟再无一人真心待他,不由十分心酸,再看眼前之人更觉面目可憎。
脑中忽然闪过一念,他盯着肖乾林道:“宛如嫁给我后不足十月便生下卫翊,莫非……”他越想越心惊,难怪那小子与自己没有半点像的地方,病怏怏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当年的肖乾林。
想到这里,更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肖乾林明白他所指,有意逗他:“你不是向来爱帮我养儿子么,有什么好气恼的?”
卫峥盛怒攻心,重重咳嗽起来,袖上更沾了殷红血迹。
肖乾林看了一眼,收起笑意:“你中了什么毒?”
卫峥怒道:“你管这许多做什么?我死了,你正好称心!”
肖乾林俯身下来,含笑看着他:“我几时说过要你死了?你死了,我可一点也不称心。”
他的笑容自得而带着几分戏谑,一如当年,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卫峥恍惚想起那年春猎,二人比赛马,他本以为肖乾林一介文弱书生,自己赢定了,一时大意竟从马上翻了下来。本已拉住了缰绳,肖乾林却一马鞭甩了过来,害他滚下了马。
“今日再教你一句话,便叫做骄兵必败。”
那时他说这句话时,就是这样的神态。
看他有些愣神的模样,肖乾林不禁想笑,拍拍他的肩:“与你说了这许多闲话,也该点明正题了。你没了退路,不如与我合作。”
卫峥冷笑道:“我这末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值得肖相利用的?”
肖乾林道:“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你我二人一文一武,在内我掌控百官,在外你手握兵权,真要说起来,天下岂不已在你我囊中?难道卫兄甘心被囚于天牢之中等死?”
卫峥眸光变得严厉森寒:“肖乾林,你果真有不臣之心。要我与你合作,不可能!”
肖乾林冷冷一笑道:“不臣之心?卫峥,我当年对你说过,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坐上高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可知为何?”
卫峥没有回答,肖乾林似也不需要他回答,目光变得深远:“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接近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才能接近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才能亲手——将它摧毁。”
卫峥回想起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那时便觉这番话野心太盛,此时想来方觉惊心,肃然道:“你已经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权利和地位,皇上器重百官拥戴,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肖乾林冷笑,看向卫峥,“虽已过去了许久,我想卫兄应该还记得那位神威将军吧。”
卫峥神色一变:“……吴大将军?”
神威将军吴之凯,他怎会忘记?
☆、第五十九章
卫峥父母早逝,新入军营时只是个半大小子,没头没脑横冲直撞,幸有当时的主帅吴之凯器重栽培,这才慢慢由石头打磨成了美玉,在军中展露头角。吴之凯对他而言亦帅亦师亦父,情深自不必言语。
还记得当年出事时,他刚任校尉,提着一坛酒和猪头肉进账,却看到吴之凯被押出来,罪名是通敌叛国。
从此,吴世一门被斩杀殆尽。
卫峥眉头越皱越紧,看着肖乾林,越看越觉得有吴之凯当年的影子。
难怪初相识时他就总是旁敲侧击不厌其烦得向自己打听吴之凯的事,卫峥看着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难言的意味:“你……你是……可是吴氏满门不是都被……”
肖乾林冷笑:“是啊,诛灭九族的大罪,本该是寸草不留,可惜老天有眼,留了我这一条命。”
卫峥道:“你为何不对我言明,若知道你是……”若早知道,他必定会对他更好一些,至少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与他翻脸。
肖乾林笑道:“将自己最大的把柄搁别人手里攥着,你当我与你一般蠢笨么?不过,看你当年为我爹劳心费神不似作伪,我也是真心交你这个朋友。”
“真心?”卫峥别过视线,冷笑,“不过是利用我一步步往上爬罢了。”
肖乾林叹道:“因为那时的我除了你,根本没有别的法子。”
想起他当初落魄的样子,卫峥心中唏嘘不已:“我一直都不明白,将军他素来刚正忠君,为何会有此罪名?”
肖乾林道:“你真的不明白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往今来多少有功之人能落得好下场?自古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他语气如常,眼底却闪着寒光,“当年出雲遭南岳进犯兵临城下,不得已向我朝求援,许诺进贡十年,可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年纪不大野心不小,妄求渔翁之利,这头灭了南岳,那头还想着染指出雲,让我爹趁出雲疲软不继一举攻破。可我爹是个重情义之人,与出雲国主苌楚献共退南岳之时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左右为难之际延误了战机,又受了军中小人谗言,罪名传到皇帝耳中时已大变了模样,愣是被他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处置之下毫不手软。”
他嘴角噙着讥讽,“云祈那时刚继位,迫切得需要震慑立威,我爹那时手握重兵威胁实在太大,便被他当出头鸟给端了,处斩之时甚至根本没给他申辩的机会。可怜我爹死到临头了还守着愚忠,大军在手勒令不发,害得亲族殒命,不知他泉下有知,可有悔意?”他逼近卫峥,眼底闪着歇斯底里的光芒,“卫峥,你如今的模样与他当年没什么两样,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断了你的后路,让你除了与我合作,没有别的选择!”
他的话中带了决然与些许疯狂的意味,微微俯身盯着卫峥:“苌楚献对我爹当年留情仍有感恩,已许诺了荣华富贵甚至整个大缙疆土,你就算再蠢,也该知道如何选择吧。虽然你如今戴罪之身,以主帅之名号令十万兵马应当不是难事。只要你的兵马不动,出云铁骑便可如入无人之境。”
卫峥此时震撼惊愕恼怒皆而有之,看着肖乾林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吸了一口气,道:“自古忠君当守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吴老将军当年确有不当之处,因为这种理由便伙同外邦谋逆叛乱,还妄图我与你合作,简直痴心妄想!”
肖乾林虽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可他这番话还是激怒了他,一脚踢在他心口。卫峥被这一脚踢得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缩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