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裴定终于不再看着自己,裴向龙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偷偷从教科书底下翻出游戏机,热火朝天地玩起来了。又嘿嘿一笑,拿到了那笔补习费,他就能凑够从同学那里买下这台旧游戏机的费用了。
裴定点了根烟,他厌恶裴向雀,也不是天生的硬心肠,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从裴向雀的母亲卧病在床,不能干活,只能吃药,让他欠了外债开始的。他那时候只觉得会被妻子拖累死,可又怜惜她是自己儿子的妈,所以不得不支撑下去。
后来她死了,裴定松了口气,娶了周秀,本来还是疼爱裴向雀的,可没过多久,裴向雀就成了个傻子,不能说话了。周围的亲戚邻里不敢当他面笑话,可有一次他搓完麻将回家,在路上听到两个人笑话他,养了个病女人傻儿子,欠了一屁股外债,又窝囊又倒霉。裴定也想,他对一个傻子好有什么用?
没过多久,裴向龙就出生了,裴定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小儿子这里,越来越厌恶裴向雀连话都讲不出的模样。
裴定点了烟,心想自己一点错也没有。
周秀系着围裙,从外面搭着的小厨房里出来,看到裴定在门口蹲着抽烟,脚底下一撮烟灰,走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怎么了,谁惹我们家老裴生气了?”
裴定狠狠吸了一口烟,还是气不过,“谁?不就是那个傻子。”
周秀的眼色一暗,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似是劝道:“小雀在外面怎么了?莫不是出事了?前些时候该到了打钱回来的日子了,也没听你说。”
一提到钱的事,裴定更是火冒三丈,摔了烟头,“他话都不会说,周围哪个要他?好不容易求爹爹告奶奶央人给他找了个工作,只用卖苦力,在工地当工还不到一年,赚的钱才多少一点。这个月没打钱回来,刚刚问了才发短信说,那个工程队被警察端了,工作没了。现在还在找工作,一毛钱也没有。”
“这还真是……不过,外头的工程队哪有那么轻易地就叫警察端了,都是有大老板的。”周秀眼珠子一转,忽然讲,“莫不是,他在外头被那些人骗得团团转,野了心,赚了钱也不愿给咱们了。不然要是找不到工作,在城里吃什么穿什么?”
裴定一愣,高声骂道:“他哪里来的狗胆!”
周秀细细思索,“是或者不是,先去问问朱家老三。”
说完,她又哀叹了一口气,“希望小雀不要做傻事。他赚了钱,你和我也不是贪图他的钱,只是他脑子不好使,我们先帮他管着。等以后小龙长大了,书念得好了,有出息了,还不是帮着自家哥哥!”
提起裴向龙,裴定的脸色稍稍缓和,摁灭了烟头,“我明天去问问。”
宁津的雨水少,天气一直晴到了四月份。
今天是周五,班主任面色严肃地离开教室,留下一群唉声叹气的学生。
四月,一个注定不太愉快的月份,因为,期中考试的时间往往定在这个月。而就在刚刚,张老师把教务处确定的时间告诉了他们,叮嘱说要好好复习。
裴向雀有点心虚。他自己的水平还是很清楚的,平时勉强能把包含零碎知识点的作业做出来,可若真是一张完整的试卷,九成九是得扑街的。
安知州临走前写了张纸条,“不会的记下来问我。”
裴向雀抬头,满脸忧愁,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发愁也不是个办法,裴向雀收拾了耽美文库,慢悠悠地朝家的方向走过去了。
此时陆郁还在公司里,他处理了一天的公事,有些疲惫,揉了揉眼眶周围的穴道。
李程光站在他的身前,手里拿着一份请帖,是宁津这边开办的商业晚宴,请了许多人,陆郁算得上是宁津新贵,也有他的一份。
陆郁问:“什么时候?”
“下周六晚上,地点在海蓝酒店。”
陆郁一贯很不耐烦这些,他不同别人攀交情,讲情谊,只是此时情况不同,他是个新来的,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回他们,就说我会去。”陆郁翻完一份文件,旁边还堆着一小摞,“这些都带走。”
说完站起身,立在桌前,是要回去了。
李程光一边收拾文件,一边揣度陆郁的心意。陆郁最近下班都很早,时间也准,是为什么?
兴许,他猜到了一点不露的痕迹,是为了住在对面的那个少年。
上车之后,陆郁习惯性地偏头看着窗外,一家小店面门口生意红火,他打开窗,隐约有香味飘过来。
陆郁对李程光吩咐了什么。
没过一会,李程光便带了一兜吃的回来了,分别是包装好的两只糖葫芦和一袋滚烫的糖炒栗子。
陆郁说:“开快点。”再等多一会,栗子就要凉了。
因为买栗子耽误了些时间,回来的平时稍晚一些,天都快黑了。陆郁拎着菜蔬和糖葫芦去敲隔壁的门,裴向雀穿着短袖短裤,方才还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陆郁将糖炒栗子和糖葫芦单独放在一只手里,递给了还在兢兢业业学习的裴向雀。
“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裴向雀默默地接了过来。
蔬菜和肉都是事先处理好了的,不需要再清洗一遍,浪费时间。陆郁熟练地切菜,开火,倒油,下锅,各种佐料调味时间把控得准。他手腕的力气很足,颠锅也很拿手,做出来的饭菜香气四溢。
他才做完了一道菜,裴向雀走到了他的身旁,递过来一个小碗,里面的剥好的栗子仁满满地堆了像座小山。
裴向雀的手指头红红的,糖炒栗子包装的严实,想来刚刚还是烫的。他歪着头,板着一张脸认真道:“凉了就不好吃了。”
陆郁叹了口气,捡了两个尝了味道,又甜又糯,的确很好。估计小麻雀还一个没吃,剥了的全放在自己这了。
自从看完病,又每天晚上一起吃饭,睡前还要唱歌这样亲密的接触过后,两个人的关系亲近很多。陆郁很会把握相处的尺度,他拿了一个塞到裴向雀的嘴里,那颗栗子仁格外大,须得张大嘴才能吞的进去。
陆郁又意思意思地吃了两个,“很好吃。可放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你自己拿去吧。”
裴向雀端着小碗,转过身,停在厨房的门槛处,“那你要记得等会吃。”
陆郁把他打发出去了。
炒的几个菜都比较简单,饭也是裴向雀提前煮好的,没多长时间就可以上桌吃饭了。
裴向雀吃饭的时候还不忘背诵英语书单词。
陆郁也不制止,一边替裴向雀夹菜,一边问:“今天怎么热爱学习,吃饭也不放下书?”
裴向雀对于他的声音已经很熟悉了,只不过重复了两遍就明白了,苦着脸,“要考试了。我还……好多不会呢。”
说到这里,似乎有点害羞,总觉得浪费了读书的机会。
陆郁一怔,“那我可以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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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讲的半真半假,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成绩的确很好。只是有段时间非常放纵,不要说学习,连考试都没有去过。
不过他真诚的样子,骗一骗裴向雀还是轻而易举的。
对于裴向雀来说,陆叔叔有不会的东西吗?
——没有!
第15章 睡着
陆郁说到做到,在裴向雀背英语单词的那一会,已经大致翻完了他的数学书,连接下来该怎么讲都想的差不多了。主要是因为,高中的数学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
讲课需要说的话太多了,按照裴向雀缓慢的理解能力,半天也梳理不完一个知识点,所以两人的交流再次转回了纸上。
陆郁一边问,一边试探出裴向雀学习的程度,在纸上将他不会的知识写下来,查缺补漏。
他写满了四五页纸,终于停下了笔,“你先把书上的看懂,再做题,有不会的来问我。”
陆郁顿了顿,“我现在有点事,你先学着,好不好?”
裴向雀乖乖地点头。
陆郁放下心,将笔递给他。他确实是有点事要做,否则,做什么都没有陪裴向雀有意思。
今天是汇报淮城那边的情况的日子,陆郁回去搬了电脑到另一间房里,门是开着的,可以清楚地看到裴向雀趴在桌子上看书。
视频打开,几个颇受重用的主管都已经在线了,他们憋了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陆郁拿定主意。
只见陆郁没说话,拿出一个耳机插上来,先打了一行字,“说吧。”
那头的几位主管不太敢开口,老板都还不说话,他们也很心意相通地打起了字,推辞起来,准备以这样的方式汇报情况。
陆郁并不能体会到下属的这番良苦用心,点开发送过来的文件,挑了挑眉,“说话。太慢了。”
他不是好脾气的人。
那些主管只好轻声细语地说起了话,嗓音压得很低,生怕吵到了陆郁的耳朵。
因为陆郁不在,隔段时间才开一次会,他们提前整理好了资料,会议进行的很快,陆郁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意见。
开了很长的时间,因为事项太多,还没解决到一半,陆郁看了眼时间,说先停一会,留一点时间给他们喘息。
陆郁喝了口水,偏过头,从大开的房门看到原应在外面学习的裴向雀。他正面对着自己,头发垂在额头上,眼睛都阖上了。
他睡着了。
陆郁把电脑屏幕按下去,起身离开。
裴向雀一直都很安静,睡着的时候瞧起来格外乖顺。他歪着脑袋栽倒在桌子上,脸颊上被书硌出了些红色的痕迹。陆郁看了一会,拂起了搭在额头前的黑发。裴向雀的睫毛很长,浓密纤长,灯光在像小扇子一般的睫毛上闪烁。他的五官生的好,只是原来黑黑的,不太显示得出来。而这段时间以来的伙食很好,脸颊上长了些肉,又不用干活,天天上学,皮肤白回来了,才有些当初初见时的模样。
陆郁弯下腰,拦腰把裴向雀抱了起来,裴向雀身上还是没长什么肉,后颈和脊背处的骨头硌在陆郁的胳膊上,他甚至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骨头的形状。
他的小麻雀还这样小,这样瘦,这样的天真,还什么都不懂。陆郁很明白,裴向雀不仅是有语言上的障碍,还有情感上的认知障碍。如果如裴向雀的前面小半辈子那样活的痛苦,这种情感障碍大约是一种另类的恩赐。他不会太难过,也不会哭泣,苦难于裴向雀而言,永远只能折磨他的肉体。可同样的,他也不明白什么是爱。
他不知道爱一个人的快乐,也不能感受被爱的幸福。
陆郁的目光沉甸甸的,他生平难得起了难过这样的情绪。
可是没有关系。他在心里想,他会治好他的情感障碍,就如同治好他的语言障碍。
陆郁抱了好一会,裴向雀睡得沉,还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把裴向雀轻轻放到了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裴向雀一到了柔软的被子里便自动自发缩成了一团,小半张脸陷进枕头里,淡粉色的嘴唇微微张开。
陆郁一怔,靠近了一些,敛了敛被角,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拂过嘴唇,仿若蜻蜓点水,仅仅是一瞬间。
陆郁再次回到另一个房间,打开电脑,他捏了捏鼻梁,继续开始了会议。
几个主管有条不紊地讲述了最近公司遇到的问题,一个人提出来,“最近陆老先生提拔了几个人,不知道是……”
陆郁的指节在桌面上点了点,很漫不经心,“不用着急赶出去,先架空了吧。”
几个人连连点头称是。
又过了片刻,隔壁客厅忽然起了一阵巨大的动静,是裴向雀的那个手机在不停的震动,且放出嘈杂的歌声。会议正开到关键的时刻,陆郁没空理会,以为只是电话,过会就会停下来。
这声音响了好一会,忽然,戛然而止,陆郁朝门口看过去,是裴向雀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眼睛还没太睁开,呆愣楞地看着自己。
陆郁边摘耳机边问:“怎么这时候醒了?”
裴向雀想了好一会,“闹钟响了,我定的。”
陆郁已经走到了裴向雀面前,问:“为什么?”
为什么?
“太困了,我怕自己睡着了,不能给你唱歌,就订了个闹钟。”裴向雀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把话捋了好一会才说完,“果然,就睡着了。幸好有闹钟。”
他的语气里满是庆幸。
为陆郁唱歌这件事,裴向雀看的非常重要,他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敲响陆郁的家门,唱完歌,看着陆郁躺在床上睡下了才离开。其实有时候陆郁并没有睡,只是骗他回去,再起身继续工作。可即使如此,有了裴向雀的歌声助眠,他也会少吃几片安眠药。
裴向雀又问:“还有事吗?要,要不然,再等一会。”
陆郁打理了一下他翘起来的头发,“没事了,早就没事了。”
他转身走到电脑旁,弯着腰,大半张脸正对着摄像头,唇角含着笑,温柔得连隔着屏幕的几个下属瞧见了都心惊。他退出前打了一行字,“今天先这样,散了吧。有事明天再说。”
他的头像灰了。
会议突如其来地结束,还在线上的人面面相觑,各自琢磨了一番。两个私交不错的主管还算年轻,对老板的反常有点抑制不住的八卦欲,心有灵犀地小窗私敲了对方。
一个问:“你说今天老板怎么了?忽然就下线了。”
另一个遮遮掩掩,吊着人胃口,好半天才说:“你没发现今天的老板待的地和往常不太一样,中途还换了个地方。我看到后面的窗帘是粉蓝色的……”
对面的人也忍不住了,偷偷摸摸发过来一句话,“你都这么讲了……哎,你知道我耳朵不错吧。刚刚老板下线前,我好像听到他问,‘怎么这时候醒了?’”
不同方面的消息汇合在一起,真相仿佛一下子就清晰明朗了起来。
两个人心里几乎同时起了个一样的念头,我可能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而另一边,裴向雀已经跟随着陆郁到了他的家。陆郁打开电视,随意挑选了一个频道,自己先去洗漱了。
洗完了澡,陆郁的头发湿漉漉的,只是不再滴水,穿了一身浴衣从卫生间出来,与平常西装革履时不太相同,非常随和温柔,朝窝在沙发上的裴向雀笑了笑,声音低哑,“阿裴,过来。”
裴向雀的心思不在嘈杂的电视节目上,有点脸红,讷讷地应了。
即使是为陆郁唱了这么多次歌,他还是依旧害羞。毕竟,陆郁是除了他的母亲之外,第一回 听自己唱歌的人。
陆郁靠在床上,半阖着眼。
裴向雀紧张地拽着头发,不小心揪掉了一根,疼的皱了眉,终于张开口,从喉咙里吐出第一个颤音。
他不会说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无法理解别人言语中的意思,无法对答。而如果是提前想好了要说什么,再稍加练习,就会好上许多。而这些曲子,都是裴向雀的母亲从小就教给他的,歌词都记在了骨子里头,唱起来十分流畅。
唱的是江南小调。
裴向雀的嗓音是天生的干净澄澈,像风拂过竹林密叶一般婆娑清朗。其实他的声音并不太适合这么甜软的曲调,可真的唱了出来,却分外动听。
灯光昏黄,裴向雀的模样都模糊在了其中,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的眉眼,几乎让陆郁错以为此刻还是从前。
那时候陆成国才去世,陆郁即使再年少有为,可年岁摆在那里,处理事情总有不足之处,忙得很,便派了助理处理裴向雀合同上的事。
那个人有心要讨好陆郁,又得了足够的好处,处理这件事的动作很快。当天晚上,裴向雀就又被送到了陆郁的房间里。他穿了一件白T恤,牛仔裤,坐在桌子前撑着脑袋,露出侧脸,下巴尖尖的,皮肤雪白。
陆郁将西装挂在衣架上,走过去弯腰想捏他的耳垂,裴向雀像一只受了惊的鸟,向后一躲。
椅子突然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被无限拉长。
陆郁探过身,将他从椅子上一把拉起来,揽住他的腰,笑着问:“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