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毕竟比不得现在,师尊这么做,想来也有他的苦衷。”
“对,师尊这么做,多半是为了咱们云尾峰着想。”
话虽这么说着,目光交接间到底有了些动摇。
朴山长老一峰之尊者,大忙人,平素难得闲暇。
一山风声灌耳,终于想起自出关起已被晾了几天的徒弟,忙放下手中的事情,催了燕容过去。
以往朴山长老不如现在管事,爱放养着几个弟子自行修习,渐渐的弟子们倒也都有了一套自己的修行方法。被晾着就被晾着了,燕容没觉得有什么不便,修炼照修。
忽然被朴山长老叫去,也不觉得有什么紧张,轻飘飘跟在带路的师弟身后,进了朴山长老的居室。
朴山长老则一点不平静,盘腿坐在软垫上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案角,脸色阴沉。
听燕容扣门,紧抿的唇松了松,道:“进来。”
眉头仍旧紧缩。
原本想训话一通,燕容迤迤然推门进房,面色安定,如踏春风。朴山长老一腔火气被燕容目光澄澈地一望,反觉着不好发作,簌簌灭了。
便唉声一叹,招燕容到身边来。
问是否知道传闻一事,燕容点头答是。
问是否知道散播者,燕容道不知。
神情坦然,不见半点委屈。
“唉,你这中心人物怎么就一点不急。”朴山长老又叹一声,“罢了,你这孩子,从小就这样。”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燕容就象征性请个罚道:“弟子有错 ,误师父名声,请师父责罚。”不论有错没错,自己请罚的,乖一点态度诚恳一点的,师父多半不罚。
“你这是什么话。”朴山果然松下脸,软和下声音来,“为师又没怪你。”
又道:“只是被人这么说总归不大好,你也该为自己争口气,出出头。你师弟师妹们什么都不知,你又什么都不做任人去说,他们也只能把传闻当了真。”
燕容抬起头:“可……”
这传闻本就,无半点虚假。
当年燕父燕母怕燕容受苦,送燕容上山时特意带了大笔财物,堆着笑往宗内各长老手中送,别的长老心高气傲,拒了礼,只朴山长老和和气气收下,双方恰谈一番,此后燕容便归了朴山长老的云尾峰。
这贿赂一事,确是真的。
燕容瞅着朴山的脸色,把话咽了下去。
“这么吧,你若不想说什么,就用实力告诉他们,我朴山收你,绝不是因为贿赂,而是你确实有入我云尾峰的资格。”朴山一本正经歪曲事实,说罢拍拍燕容,道,“半月后宗内比试,好好比,莫要懈怠了。”
“宗内比试的时间不是已经过了么?”燕容特意掐着点出关的,刚好错过宗内比试。
“之前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这月补办。”朴山说完见燕容焉了脸,便又鼓励道,“知道你不愿参与这一类事情,只是峰内弟子间的切磋你不参与就罢了,左右你师弟师妹们也没几个比得过你的,可这宗内比试是排名次的大事,你可得给为师长长脸,也得给自己长长脸。”
燕容垂眸,道:“……是。”
从朴山长老居室出来,先前那带路的还等在门外。又跟在带路的师弟身后弯弯曲曲过了回廊,往燕容住处走。
长廊七拐八拐,亏这小师弟把路记得清楚。燕容四处打量,觉得四边房屋一摸一样,看不出什么分别,这路这回廊上每道弯,也看不出什么分别,长这么像,非要叫人弄浑不可。
又觉得自己这老师兄,俨然一个新来的。
再绕了一道弯,那师弟道:“这边就是弟子房了。”
燕容道:“我不住弟子房。”
“知道。”那师弟笑道,“燕师兄住处地偏,要再远些,只是想到刚刚过了饭点,师兄弟们大多回房休息,路上或许有些吵,给师兄提个醒。”
果真有些吵。
往前走,渐渐的人就比先前多了许多,议论声声,毫无遮拦地扑进耳朵里。甚至有大胆的没头没脑地拦上来,问燕容贿赂一事是否属实,又问前因,问后果。
燕容不擅说谎,又不能实话实说,人一多,视线言语呼啦啦全往燕容身上扑,燕容手心里出了一手汗。没顾着抹,急急地施个障眼法遁了。
房间,原醇玉那块地盘,几天来基本两点一线,遇上的人没这么集中过。来不及想那带路的发现自己不见后怎样反应,挑块没人的地方落了地。
终于与其他地方有些微的不一样,房门廊柱等干净许多,空气似乎也要香一些。
燕容不由得屏了息。轻手轻脚拎出剑,准备去上空探探路。
身侧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些听不清楚。
收剑,隐去身形。贴过去。
听清楚了。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一人道,“难道忘了当年穷困落魄时,我——我们花家是怎样待你的?”
“花家于我有恩,云尾峰于我同样有恩。”那声音回道,“你想争,想对燕容做什么我原醇玉绝不干涉,你传流言抹黑师父抹黑云尾峰,我可就做不到坐视不管了。”
“当真,绝不干涉?你敢说你来找我就没半点护着那燕容?”
“我说了,只要无害我云尾峰,你做什么我绝不干涉。至于燕容……随便你。”
巧。
误打误撞,竟把传这传闻的罪魁祸首找着了。
那便,禀报师父么。
找不着路了。
踏剑,起飞,视线向下,映入眼帘,冲天辫。
孩子蹭蹭跑过来,辫子晃得可爱。燕容停在孩子跟前,收剑。
“你是……徐越?”
没记错的话,原醇玉之前说的,应当是这个名字。
“是。”徐越歪了头,“朱公子的师弟,在这做什么呢?——噢,我知道了 ,一定是来找朱公子的!”
徐越自顾自说着,便要去找朱吟泊。
燕容拉住他,朝先前那房间的方向一指:“这里,住的是谁?”
“也是朴山老头的徒弟,花争弦。”徐越道,“先前原公子也住在这的,也就刚建起的时候吧,住了没几天,就跑到别处住了。”
燕容点点头,跟着徐越去了朱吟泊房间。
朱吟泊一峰人的大师兄,难得的闲暇,用来带找不着路的燕容回住处,徐越小侍童屁颠屁颠跟在后头,叹朱公子好不容易的休憩又泡了汤。
燕容道:“你这小童真有趣,方才还一个劲拉着我找你朱公子呢,现在却怪我糟蹋的朱公子的宝贵时间。”
徐越小童撇嘴道:“我这不是想你早点说完事早点走嘛。”
朱吟泊蹙眉:“越儿,不得无礼。”见徐越委屈地耷拉下头来,又软和下脸色,安抚道,“也就一会儿的时间。”
确实只一会儿时间。
朱吟泊御剑,几句话就到了燕容住处。
燕容三年闭关没赶上建新舍,出关后又只字不提搬入新舍的事,因此住处仍是以前的旧屋。
近几年云尾峰焕然一新,旧物拆拆换换,早都被新物取代,也就燕容这住处,还是以前的样子,墩在一群新房舍间的小小一角,看起来格外可怜。
朱吟泊道:“去换间房吧,正好我房间附近还有个空房。”
“不用了。”燕容道,“只有这里,我住得惯些。”
破旧的小屋墩在一片新舍旁,安安稳稳伫立,颇有种坚守着什么的意味。
朱吟泊看着,微微恍神。
燕容靠近轻唤:“师兄。”
“啊。”朱吟泊一瞬间清醒,牵着嘴角道,“想起以前的事,有些走神。”不知想起了什么。
燕容御剑在空中时就在寻思了。
见朱吟泊似有所感,这下便拉了朱吟泊道:“师兄许久没来了,不如坐一坐再走。”
朱吟泊默了一瞬。
“也好。”
说完看着燕容推开门。室内比室外看着舒服许多,桌沿墙角都细细擦过,空间有些逼仄,却因弥漫着淡淡香味显得温馨舒适起来。桌上一个小壶,两只茶杯,和和美美地偎在一块。
朱吟泊环顾四周,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醇玉呢?”
燕容目光闪了闪:“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朱吟泊:宝宝心里苦但宝宝不说
——
修。学会微笑(咧嘴)
☆、第五章
朱吟泊一坐下,便呆到了月上柳梢-——原醇玉从门外进来,说满山都在找他们大师兄。
既是大师兄,又爱替师父揽事,朱吟泊的日程总排的满满当当。不过该耽搁的都已耽搁的彻底,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朱吟泊不紧不慢地走出去,又拉着出来送他的原醇玉叮嘱了一番。
原醇玉挑部分听,挑部分答。
再回到屋内,燕容已将杯盘收拾干净了,正坐在床榻上翻书。
原醇玉凑过去,见是民间话本,道:“大师兄方才与我说了你的事,你猜,他说什么了?”
“什么?”燕容头也不抬。
原醇玉却知道,燕容一对耳朵已经竖起来了。
于是故意慢吞吞地在燕容旁边躺下来,拖着声音道:“大师兄说,你平日安安分分最让他省心……唯一令他操心的,是不求上进。若不被推着走,就一直窝在原地不动。”
“哦。”同样意思的话,师父和大师兄先前已经说过许多遍了。
燕容不用猜都知道,朱吟泊说这话前,一定先教育原醇玉,成大事者需沉得住气,可不能总那么顽皮……
不过,现在,大约已不再这么说原醇玉了吧。
云尾峰双侠,听着,还挺风光。
“欸,你就是太沉得住气,人家都说你配不上做云尾峰的弟子呢,你却还在这看话本。”原醇玉在一旁揶揄。
燕容面色不变:“人家说人家的,与我何干?”
“你敢说,那花争弦被人称作云尾峰第三弟子,你就真什么感觉也没?”
燕容轻笑一声,将话本合了,在原醇玉前额轻敲两下:“我若要争这排位,按拜入师门先后来算,你该喊我师兄才是。这第二弟子的名号,可是你抢了我的。”
“呃,不说了不说了!”原醇玉哂笑两声,悻悻道,“大师兄让我推推你,你这大仙哪是我推得动的,早知道就不答应他了。”
大师兄,倒是对原醇玉的能耐信任得很。
“倒是你,云尾峰第二弟子,这称号听着,觉得怎样?”
“还真不怎样。”原醇玉耸肩,“听人喊多头疼,不如美酒美食来得实在。”
这一点,确与燕容性味相投。
燕容把话本翻完了。
次日午时,寻了处僻静亭子,晒太阳,打瞌睡。
不知不觉,陷入梦里。竟回到幼时。
周遭吵嚷着,鄙夷不屑的脸孔冲着他。说他是贿赂进来的孩子,说云尾峰衰败得不行了,说也只有云尾峰那无人问津的小山头愿意收他。
手心里渗出汗来。回云尾峰去。回云尾峰的路怎么走的,找不着了。四周传来笑声,笑这贿赂进的孩子果真笨拙。
最后不知怎么找到走回云尾峰的路,一抬眼,见原醇玉坐在峰口晃荡着腿。
原醇玉脑袋上扎着大师兄绑的冲天辫,拿鼻孔冲着他嚷嚷:“喂,小少爷,他们都说,你是靠你爹贿赂进来的。”
燕容想进峰,盯着前方的路一言不发。
回去的路被原醇玉拦住,进,进不得,退,退到哪里去?只好僵持着。
“真是贿赂进来的?这么没用!”原醇玉朝他呲牙咧嘴,指着他的鼻子大笑。
——有什么资格笑,师父师兄也不过是可怜你,才将你带进来。
心里冒出这样的话,滚到喉间,却咽下去。
到底,自己对不起人家在先。
况且那孩子,不过逞一时之快罢了。
想虽这么想,心里仍很不舒服。好像霉了一块,阴阴的堵在心里。原醇玉的声音听着越发刺耳,那顽劣的样子看在眼里,打心底生出一股厌恶来。
幼时的燕容遵从了本心,扑上去,照着原醇玉那张嘴就是一拳。
如今的燕容便也循着记忆,将幼时的动作重复——原醇玉毫无防备,被燕容一拳头打得偏过头去。好在机灵,很快反应过来,摆出防备的姿态念起法诀。燕容自然不等他念完,将人整个掀翻在地,踩在脚底。
眼前晃了晃。视线复又清明,该是醒了。
脚下踩着个人,被他砸在地上动弹不得。……生面孔。
“你是?”
“云尾峰第三弟子,花争弦!”
“噢。”燕容觉得可笑,刻意压住微微上扬的嘴角,收脚道,“没记错的话,如今云尾峰上不得动用术法私斗。”这幻术,虽不属云尾峰一派,也算术法一种吧。
“下回练习术法,莫要施在别人身上了,闹出事来,可要逐出峰的。”
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踏剑回屋。人已走了几米开外,那花争弦约莫是缓过了劲来,挣扎着站起朝燕容喊:“你——你瞧不起我吗——”
听着,火气倒挺大。
瞧不起,倒是没有。只是自称云尾峰第三弟子时眼里那志在必得的执着劲,看着怪可笑,也怪可怜。
入夜时燕容难得首先挑起话头,未等原醇玉开口便道:“你可认得一个人?”
原醇玉立即兴致勃勃地靠过来:“哦?什么人竟然能引起咱们燕容少爷的注意?”
燕容道:“花争弦。”
“噢……原来是他。”原醇玉道,“这花争弦现下可是咱们峰内的名人,我自然认得。”
花家乃以幻术闻名的修仙世家,花争弦是花家幼子,天生拥有灵力,且继承花家幻术,拜入朴山长老门下,很给朴山长老长脸。
“花家乃,以幻术闻名的修仙世家……”燕容疑道,“那他为何还要拜入我们门派,呆在花家不好么?”
“许是仰慕师父吧,弟子们拜入我门多是这个缘由。”原醇玉奇道,“你一向不关注他人的,怎会注意到他?”
“只是看这花争弦对我似乎有什么怨气,觉得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原醇玉调笑道,“你忘了?那日峰内切磋,花争弦本想与你切磋的,你一句暂不参与就把人给拒绝了,他少年心性,又倍受师父宠爱,一定觉得你瞧不起他,面子上挂不住呢。”
“只是这个缘由么?”燕容打了个哈欠,隐约想起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便点点头,倒头睡下了。
若说只是这个缘由,自然,是不信的。
原醇玉知晓峰内峰外大小诸事,但他若不愿说,再怎么也撬不开他的嘴。
方合上眼,原醇玉那边动了动,翻身过来,低而轻的声音穿过清寂的空气到达耳边。
“方才收到十竹山庄的请柬邀咱们小聚,可把师父高兴坏了。”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狡黠的笑意。
燕容道:“十竹山庄,不是不常与我们来往么。”
“许是庄主大人的骨灰终于凉透了吧。乔渊夫人闭门谢客多年,近来渐渐的也有重出江湖的势头了。”原醇玉顿了顿,一咂嘴,饶有兴味道,“元英长老,据说也在受邀之列。”
“是么……该有得看了。”
朴山长老,元英长老,乔渊夫人……还是已故的十竹庄主最干脆。
次日朴山长老果真召集弟子,说要带三名弟子往十竹山庄去一趟。燕容,却不在那三名之列。
朱吟泊原醇玉花争弦。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因此燕容得知后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神情间看不出什么波动。
倒是原醇玉一言不发生起闷气,回房便裹着被子闷头躺下。
“生谁的气了?”燕容在一旁坐下。
原醇玉一点儿不婉转:“你的。”
“我的?”燕容有些诧异。
“就是你的!”原醇玉翻身坐起,视线在燕容脸上停了一停,又闷头倒下,“你真是什么都不在乎!”
燕容噎了半晌,推推原醇玉,原醇玉拉了被子往里边挪。燕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想说去十竹山庄也不过就是看那三人剪不断理还乱没意思,想说又不是非去不可不如在房间睡觉舒服,想说那花争弦去也没什么争议反倒说是众望所归……想想这不就是不在乎。只得收回手,半晌无言,呆坐片刻,起身离去。
原醇玉说的对,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原本就不过是贿赂进来的,进来云尾峰不过想呆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不问俗事,被师父忘了名字的微怒早忘得一干二净不剩一点渣子,反正自己也常忘事,云尾峰变得吵了,前些天还在想向师父请求出师的可能。
原醇玉比他在乎。说好不干涉,裹在被子里生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