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猛然一抖,邵清明眨了眨眼,怕被这样温柔的语调逼出眼泪来。
“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的那么麻烦,说了就说了,不会因为一句话就造成什么天翻地覆的后果,你不说,就平白受很多委屈。”邵辉顿了顿,捏了捏手心里凉凉的手,“我们都需要彼此了解,你不开口,我可以一个人说,你听就好了。”
“高二那年……”他自顾自说起来。
高二那年机缘巧合,他在画展上认识的一个中年生意人很赏识他的作品,两人颇为融洽。后来有幸去那人家中做客,认识了那人的儿子,是个混血儿,从小在国外长大,也对艺术有研究,不过更多是电子创作和雕塑构图,也是个同性恋,两人一见如故。西方孩子思想开化,早早接触成人世界,后来在外国网站上画黄图赚了一笔,就拉他一块做封设公司。王涵意家里正在谈的策划公司前身就是这家封设公司,邵辉从高二下学期加入股份后,从未退过。
“那时候我们刚刚在一起,所以我想,如果能盈利,我们就独立,不能盈利,作为社会游历也好。后来公司越做越大,我就想等你高考了再告诉你,这时候学校就送来了offer。”
而在国外这两年,他用一年时间专攻了学业,另一年,就在和家里潜移默化地疏远。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并不爱我的爸妈,我想如果要脱离他们的摆控,我必须自己独立才行。”邵辉慢慢说道,“在学业上名列前茅是远远不够的,何况艺术这一行,失去了面包就很艰难,所以我也和很多品牌签了合同,卖了些作品。这几年,好像有预感一样,积攒了很多力气。”
“然后回来追你。”这是玩笑话。
“走开……”邵清明象征性地推了推他。
这个人,恶心死了。嘴上这么嘀咕,心里却甜得冒泡泡。好像有口大锅装了最新鲜最浓稠的蜂蜜,沉甸甸压在心里,有个小人在用大勺子搅啊搅的,空气里也弥散开甜美的味道。
“如果,我说了你妈妈不好的话,你会不会……”邵清明犹犹豫豫地盯上邵辉的表情,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恼火和烦躁的神情,反而是温暖的、耐心的,甚至是暗含鼓励的。
这个人,再不是那个凶神恶煞让他对卢馨泽毕恭毕敬的人了。邵清明心下顿时安然。
“……我只记得一点点了。”他将脑袋靠上邵辉的肩膀,小声说,“只记得是……”
那句话怎么说的?邵辉一边听,一边分神想,只要你走出敞开心扉的一步,那剩下的九十九步,我来替你走完。
第四十九章
六月入夏,烈阳笑新碧。然而从月头开始,某摄影师的状态就能用这么几个字来形容:丧,很丧,非常丧,惊天地泣鬼神地丧。
最丧最丧始于一个夜晚,一个月明星稀,鸦雀无声的夜晚。钱平舟喝多了酒,稀里糊涂把杨骁睡了。
对,杨骁,就那个冤家路窄,两小无猜猜了几十年的杨骁。
喝醉是因为邵清明。那天他照常拎了一大袋时令蔬果去邵清明家帮忙,路上还想隔天休息能带两孩子去哪哪哪玩,可敲开门就撞见邵辉。男人一身普通的居家服,背对玄关处的阳光站在门口迎接他。对邵辉出现在邵清明家这个现象,他还转不过弯来,就听见里面邵清明正吃水果时含混的声音冒出来,问:“谁啊?”
他就快当初背过气一下过去了。
晚上去了同城gay吧买醉,喝了个昏迷不醒。早上一睁眼,就见杨骁光溜溜躺在自己怀里,睡眠正酣。被子一捞开,人从肩膀到脚脖子无一处好地方。战况之激烈,初步预估他也至少混到日出才停手。把杨骁睡了这就如一棍当头,打到他晕头转向,于是大丈夫能进能退,当时夹住尾巴就跑了,至今还不敢见人。
追本溯源,这就赖邵辉。思及此,他默默在心里扎了好几个小人。
然而今天是老爷子传唤的日子。心知左右逃不过要见杨骁一面,钱平舟还是捺不住心如擂鼓,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搞的,仇人相见,心里还有那么几分期待。
巴望什么呢……硬要说,那晚上醉生梦死的滋味,还挺带感的……
一边想一边开车,小钱兄弟有点抬头。他在心里默念几句罪过罪过,清心寡欲全靠南无阿弥陀佛。
老爷子那等他的,却不仅仅有杨骁,还有邵辉。
所谓六月,古往今来,是年中清帐的日子。
今年上头换领导,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钱家不少生意都做进内部了,自然也听了不少风声。现在人人口口相传的,是上头今年要严打,专打别派的大财头。为此正对众宣扬民主监督举报,怕很要拉一批人下马。老爷子趁老伴生日叫回家里人,估摸要口头敲打敲打。
邵辉也就逮住这个机会,来托老爷子帮个忙。
“你那个好说,我让我之前一徒弟查查就行了。”钱平舟到的时候,钱老爷子正和邵辉讲话。一生儒商的老人家精神矍铄,为人异常爽快磊落。
“爷爷好。”在外再风骚的人见了老爷子也要装乖,钱平舟见不惯邵辉人模人样,打了招呼就要脚底抹油,“我去找奶奶……”
“站住!”中气十足一声令下,钱平舟不情不愿转过身来。
天啊,再和这人多呆一秒他就要窒息了好吗?
“我听邵辉说,你之前有个照片在英国展出了?邵辉在那边开了个公司,要你去你推掉了?”
“嘿你这人还告小状你……”
“怎么说话呢?”老人家咳嗽了两声,“你这孩子,前两年家里不许你去你非要去,现在别人要你去你又不去了,这是抽的哪门子风?”
钱平舟也有理,顶了句嘴:“祖宗说过,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
“你这破小孩。”老人家半气半笑,“去去去,找你奶奶去。”转过身,对邵辉又多几分客气和对亲孙子的偏袒,“这孩子家里最小的一个,惯坏了。”
“那是他亲近您才这样。”邵辉礼貌扬唇,“我在家也挺任性的,我哥哥就很恼我。”
“哈哈,难得你们兄弟俩感情这么好。”老爷子笑叹道:“你父母当年哦……”
邵宾鸿入赘卢家,次年晋升高官,隔三年又升中(和谐)央的消息也曾满城风雨。在见证这场交易婚姻的老人里,就有钱老爷子一位。钱家并非白手起家,往上数已有多代从商,在本市积威很深。说来卢家也想过和钱家联姻,只不过卢馨泽中意于邵宾鸿的冲劲,钱家的孩子又对政界多有反感,卢家的愿望最终落空了。
而邵宾鸿作为卢家女婿,可以说是卢家的第二个曙光。
普通家庭,身世清白。读书很刻苦,往上爬也有目标。这样的人,性格已然符合名利场的要求,只要有足够的资源和机会,日后飞黄腾达,就是指日可待。
卢家只让邵宾鸿在副所长的位置呆了三年,三年后,邵清明被领回来。几乎所有报纸都报道了这个新闻,他们为邵家封上人民公心的称号,为邵宾鸿拉了无数选票和赞美。谁也不知道,五年之后,有个县孤儿院的院长因此下马。
邵辉要找的,是狡兔死,走狗烹的证据。
“明眼人都醒得,一个面容有胎记,患有先心病的小孩不可能是全孤儿院最可怜的孩子。”钱老爷子摆了摆头,像是很不认同这些做法,“但是这对邵家来说,一定是最合适的小孩。”
最合适的小孩——有病,听起来很惨,但不需要终日卧床,可以外出陪同参加公众活动,增加曝光度,为养父母吸引更多眼球。
治不好也无所谓,只要能活过那一年,让邵宾鸿顺利莅位即可。
赤裸裸的、不加遮掩的吃人之心,如此可以明见。
“‘大众口舌,需要引导。’据说这是你妈妈的名言啊。”追忆了往昔,老爷子扔下这么句话。
邵辉也就笑笑而已。
下午三点多就散了伙。早上和张妈说过不必留饭,可能晚上才回,这么一提早,他就开车去市区外一家蛋糕店买了块慕斯才掉头回去。这几天天热,邵清明胃口不好,饭量锐减成往常一半。邵辉怕他饿,只好多带些蛋糕面包什么在家放着让他吃,少吃多餐,眼见人就圆润了不少。
相比起之前骨瘦如柴,现在增增肥,反而刚刚好。
到家时邵清明还在睡,邵忞和邵牧正在客厅玩乐高,听见开门声,凑过来千咛万嘱。
“爸,爸,睡,啦。”邵忞一字一顿,两手比一堵在唇上,说话还用的气声,“奶,奶,出,去,买,菜,啦……过,会,回。”说完,邵牧也用同样的表情和动作望向他。
邵辉被逗得低声笑起来,弯腰将两个活宝抱起来带到沙发上,问道:“爸爸几点睡的?中午吃了什么?”
“吃完午饭就睡了。”这一个多月和邵辉玩熟了,邵牧也不复以往羞涩,“后来我们求爸爸帮我们取了玩具,爸爸就又睡了。”
“嗯嗯。”邵忞点点头,“中午吃的鸡汤和豆腐,爸爸吃了一碗饭。”
“一碗饭?”邵辉有几分惊讶,“今天你们爸爸胃口很好呢。”
“是啊是啊,奶奶也很开心,爸爸吃完了还说有点饿,奶奶说一下子吃这么多不好,让他休息去了。”
“嗯,奶奶说的对。”邵辉笑道,“还有么?”
“对了对了,爸爸早上有点不舒服,找奶奶要辣的吃……”
“还有还有,爸爸上午又吃了很多水果……”
“我还有要说,爸爸……”
两个小家伙像小麻雀,围在邵辉身边你一言我一语把邵清明一天吃穿住行说了个遍。邵辉陪儿子闹了一会,才摆脱他们,推开了房门。三个人在外面刚刚那么吵闹,邵清明不可能听不见,他该早就起来了,从午饭后睡到下午四点半,时间实在有些久了。
“清明,起来了,你睡了一下午,我们下楼散散步,走动走动。”
他说完,拉开窗帘放阳光进来,又扯了扯邵清明的毯子。
“再躺会儿……”邵清明窝在被子里,懒洋洋翻了个身。
这春困秋乏,古人诚不我欺。抓住春天尾巴的尾巴,邵清明开始连日犯困。大概最近养身体,也不操心工作,人闲了很多,觉就像怎么睡也睡不尽似的。他午休的时间超过两个小时,就越睡越迷糊,要说睡眠程度也不深,外头有响动全听得见,只是躺下去,人就不想起来。
“有那么困吗?”邵辉附身,撩开他额头的碎发,手心摸了摸,也不像发热的样子。
邵清明挥开他,嘟囔道:“反正也闲……”
“这话说的。”邵辉刮了刮他鼻子。
本来呢,邵清明也挺有良心一人。邵辉刚要住家里来的时候,邵清明浑身上下都写了抗拒。他是一个人生活惯了,觉得邵辉突然住过了有点快,也不好意思让邵辉负担自己的生活。后来王涵意听了,远程打电话视频把他批判了一顿,让他使出泼妇的精神,把身体养好就行。“孩子都生了,要合要分利落点,扭捏个什么劲。”这是小姑娘原话。
小时候就一块长大的人,再住一起,习惯像本能,根本就无需适应一说。
“你去陪明明木木……”邵清明开始打发人,“晚饭再叫我。”
第五十章
“这以后闹大了,你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你威胁不了我,我对升官加爵不感兴趣。”
“你这是年轻才这么说!”
“我不和您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好,好,你要递你爸的材料,你还有理了?”
……
……啧,好吵。邵清明恼火地将脑袋埋进被子下面。
是客厅里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从门外传进来。夹杂“材料”、“以后”、“查出来”之类的字眼,他只觉头涨涨地疼。
“你!”高跟鞋鞋跟跺在地板上,像鼓槌敲击鼓面一样响。
谁啊!邵清明崩溃地坐起来。一下清晰起来的卢馨泽的声音,让他愣在床上。
“请您安静点。”邵辉冷淡如故,“家里人都休息了。”
北京时间六点过三分,距这位举止有仪的邵太太杀进门已有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这个只坐了沙发前三分之一双腿并拢斜坐的女人在指点江山二十分钟之后,第一次失态了。邵辉明白她为何而来——火烧眉毛的时候没有人能心平气和,钱老爷子的徒弟要查当年那个院长的受贿记录,卢馨泽不可能不动作。
把总资产和受贿额度对对账就能发现不对,这并不安全。
“你就天天和个男人厮混吧。”卢馨泽咬牙切齿,心里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这您就不用操心了。您还是担心担心清明的病例吧,以前的案子很难再翻,这还不为人知的才是隐患。”
“你……”
“材料我递不递,全在你们。”
“……”
后面说了什么,听不见。
他猜是邵辉在处理卢馨泽的问题。
关于以后怎么办,两周前邵辉跟他详谈过一些安排。由于邵清明暂时不想出国,邵辉这几年会将工作移进国内发展。这不可避免的就要遇见卢馨泽。两人自立门户是一方面,防微杜渐又是一方面,按邵辉的意思,是早出手的好,所以这段时间他就在追查父母在行政上的漏洞,整理出来作为威胁。邵辉说过一定会有一天,卢馨泽恼羞成怒找上门来,只是邵清明想不到邵辉动作这么迅猛。
对卢馨泽,两个人都寒了心。一个不择手段罔顾人伦向上攀爬的人,即使登上顶峰,也不会拥有任何诚心的敬服。
高跟鞋哒哒哒响在楼道里——卢馨泽走了。邵清明起身,拉开房门走到邵辉身边坐下。
“你难过吗?”他轻轻问道,“她是你妈妈……”
“别想那么多。”邵辉揽住他肩膀,浅浅地笑。
这几天邵清明是能感觉邵辉的难过的。即使当时,自己对回忆的描述已让邵辉脸上浮现了彻底的失望,在这些天邵辉忙碌的空余中,他依旧可以捕捉到邵辉失落惆怅的负面感情。这种感情他开解不了,又十分忧心,每每开口,邵辉就露出强颜欢笑的表情。
沉默良久。
“她不该做父母的。”邵辉说,“我面对明明和木木的时候,总想啊,哪怕我想把全世界所有最好的东西赠予他们,也要按照他们的心意。如果他们不喜欢,再好的也如同虚设。”
如果他们喜欢,那哪怕是最普通的职业,最平凡的生活,也是幸福。人生短短一百年,开心就好。
——他是这么想的。
可他妈妈不是。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磨合和妥协,但当人磨合了很久、妥协了很多依旧不容的时候,分离是最理智却也最难做下的决定。之所以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警示,就是因为断离太难,那一下的痛苦,需要无尽的酝酿和徘徊。
人的心坎是难迈的,他不能在任何人那里收获开解。
“不用担心我。”邵辉笑,“这边的了了,还有秦家呢。”
这个心头大患不解决,媳妇该不让上|床了。
……
日子就在邵辉的忙忙碌碌和邵清明的昏昏沉沉里过。
忙归忙,周六邵辉公司集体休假的时候,他还是挪了一天的空闲在家陪邵忞和邵牧。这天邵清明照例睡得很晚,打开房门已快十点半。斜对面厨房里的蒸锅正冒热气,他愣了愣,走近了才见邵辉正在里头切肉丁,高高大大一个人穿了件不合身的围裙,低头忙活的身子被夹在洗水池和案台之间,样子有些局促得好笑。
“今天不上班吗?”突然出声似乎吓了邵辉一跳,男人抬头,眼睁睁磕上橱柜下板。邵清明又心疼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张妈呢?怎么不让张妈做?”邵清明又问,慢悠悠走过去为他揉后脑勺,“别乱动,你弄你的。”他垫脚双手压在邵辉脑袋顶上,让邵辉不要转身。
邵辉也听话,握住刀又砰砰切起来:“我让张妈回去了,今天我在家陪你。你之前不答应明明和木木带他们去玩吗?我见你最近睡不醒,想不如我带他们去玩。”
“这么闲?秦家没找你麻烦?我听涵意说,他们家动作挺大的?”邵清明摸了摸他软软的长发,笑道:“你这身高进厨房都窄,你去带孩子玩那得够呛。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粗略估计也有一米八五以上,邵忞和邵牧最爱玩的那种商场搭建的棚子,那装得下这么尊大神。想象一下邵辉挤在狭窄空间里束手束脚的憋屈样子,邵清明就不由得莞尔。